「聘用過我們學生的企業都覺得不錯,幾乎100%願意再招人。」練飛說。
練飛是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大學(以下簡稱「南工職大」)招生就業處處長,臨近畢業季,他與同事組織了兩場大型招聘會。這兩年,他明顯感知到一個變化:企業主動找到學校,希望能招聘首屆四年制的職業本科畢業生。
南工職大原是江蘇省內知名高職院校,2019年底被批准升格為職業本科,成為國內第一所公辦的職業本科院校。2022年,學校第一批專升本兩年制的職業本科生畢業時,企業對學生並不瞭解,學校領導和老師需要主動向對口企業推介學生。兩年後,企業態度發生了改變。
近年來,隨著產業轉型升級,對高技能複合型人才的需求明顯增加。6月21日,教育部發佈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名單,其中共包括51所職業本科院校。2021年,中辦、國辦發文稱,到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不低於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的10%」。與此同時,近兩年,多地中職「關停並轉」。
這樣的變化釋放出怎樣的信號?職業本科要大規模來了嗎?中職未來會走向何方,公眾的普職分流焦慮能緩解嗎?
「職業本科要成熟一個辦一個」
6月22日,南工職大公佈了2024年招生計畫,新增了積體電路工程技術等三個本科專業。練飛向《中國新聞週刊》介紹,升格為職業本科後,學校本科招生計畫每年都在增加,錄取分數線也在提升,「去年我們做過一個對比,我們的錄取分數線已超過了江蘇省內所有民辦本科,在公辦本科中,也超過了一些二本院校」。練飛介紹說,今年學校計畫招收約6700名職業本科生,生源包含參加普通高考的高中畢業生、參加職教高考的中職畢業生,以及專升本的高職生。
今年以來,國內多地新設職業本科高校。職業本科是國內職業教育體系中培養較高層次人才的一環。深圳職業技術大學是國內職業本科中的「明星選手」,2023年6月升格為職業本科,首次在廣東本科批次招生時,物理類投檔最高分數達595分。這一分數可以進入暨南大學、華南師範大學、深圳大學等名校就讀。
國內本科職業教育的發展可追溯到2014年。當年6月,國務院下發的《關於加快發展現代職業教育的決定》提出,創新發展高等職業教育,探索發展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引導一批普通本科高等學校向應用技術類型高等學校轉型,重點舉辦本科職業教育。2019年5月,教育部批准中國第一批職業本科學校,由高職院校或獨立學院升格而成,開始以「自下而上」的方式進行本科職業教育的試點探索。
匡瑛是華東師範大學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教授,2022年,她和團隊調研中國職教體系時明顯感知到,職業教育的高端層次,尤其是職業本科的出現有很強的外部動力,「與產業數位化、智能化轉型直接相關」。
匡瑛團隊的調研涵蓋了現代農業、製造業、服務業等多個領域。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如今企業崗位的工作任務與性質已發生明顯變化。以畜牧業為例,現在寵物產業已成為畜牧業領域的熱門方向,需要結合醫學培養人才,但這在職業教育領域過往鮮少被關注。在製造業領域,需要工人把握機械技術原理,提升對複雜情景的判斷和處理能力。「服務業的業態也有顯著變化,比如旅遊業更強調定制化服務,酒店更注重主題化,過去五六個崗位的工作,現在由一個人來完成。」匡瑛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過往,職教學生的「出身」也決定了其工作崗位的天花板。王紅軍是南工職大教務處原處長,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企業給專科生的工作往往以一線操作工為主。學校還是專科時,一些機械專業的畢業生會到南京一家高速齒輪製造廠工作,「廠裏待遇不錯,但學生只能待在生產線上,崗位沒有上升空間,許多人幹了一年就離職」。近幾年,他發現,職業本科畢業生可以拿到工藝設計和技術研發崗位,未來有機會進入企業管理崗。
誰來辦本科職業教育,曾一度引起爭議。2014年,教育部相關負責人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地方本科高校轉型發展,是實現技術技能人才系統化培養的關鍵環節」。此後,國內開始探索地方高校轉型應用型本科。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職業與繼續教育研究所原所長孫誠對《中國新聞週刊》介紹,國內應用型大學的建設,參考了德國的應用技術大學。在德國,應用技術大學與綜合性大學並列,本科為3.5—4年,碩士2年,畢業生拿工程學學士或碩士學位,學校與企業界聯繫緊密。德國職業教育發展成熟,但在高等教育體系中,沒有職業本科這一概念。
「從內涵建設上看,當時提出的應用型本科與(後來的)職業本科本質上沒有區別。」孫誠稱,重點都是引導地方高校重視產教融合、校企合作,提升學生就業競爭力。華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王旭初、中山大學原校長黃達人在2022年的一篇論文中指出,國家政策鼓勵應用型本科院校開展本科職業教育,但過去十年中,應用型高校處於觀望態度,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怕被貼上職業教育的標籤,試點的主要力量來自高職院校。
王旭初提到,應用型本科和職業本科的不同之處在於,應用型本科仍在普通本科的框架下發展,而職業本科的邏輯起點是職業標準。職業本科的人才培養計畫,要把實踐教學環節放在人才培養的核心位置,區別於應用型本科的「理論聯繫實踐」。
北京師範大學國家職業教育研究院院長和震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一些升格為職業本科的院校,主觀上稱要堅持職業類型發展,但實踐中,卻出現不同程度普通化、升學化、學科化趨勢,想要擺脫「職業教育」標籤。「職業本科依然是職業教育領域的前沿課題,想要辦好,挑戰很大,要真正建立在產業需求上,有高質量的產教融合、高質量的雙師型教師隊伍。高職院校不要一擁而上,而是成熟一個辦一個。」
今年3月,教育部發佈的數據顯示,2023年,全國職業本科招生8.99萬人,比上年增長17.82%,高職(專科)招生555.07萬人,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占高等職業教育約1.6%。匡瑛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提到,2021年,國家基於預估設定了10%的職業本科教育發展目標,這是為了便於地方執行,目前,職業本科的審批正在按計畫穩步推進。
匡瑛稱,隨著新質生產力發展,國內對戰略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高技能複合型人才需求必然會增加,將會有更多職業本科出現,相關專業也應隨著產業需求靈活調整。對於職業本科的發展,應基於對各地經濟的深入研究,根據不同省份、不同區域、不同產業的需求有針對性地進行規劃。
普職分流焦慮能緩解嗎?
與職業本科規模擴大相伴的,是近年來中職院校數量和招生規模的縮減。
教育部公開的數據提到,2013年—2023年,中職招生人數減少了220.72萬人。一位職業本科院校招生處相關負責人坦言,在人口新形勢下,中職或將最先受到衝擊。
今年3月,江西省宣佈,原則上不再舉辦省級中等職業學校,相關學校從2024年起停止招生。這並非如外界猜測的江西將停辦中職。
5月23日,江西省教育廳公開回應:省屬中職停招,是為滿足全省人口變化、產業轉型升級新需求,可將辦學資源整合注入高職學校,逐步擴大高職教育招生規模,提升辦學品質。同時,也可以進一步推動區市集中力量辦好中職教育。
近年來,多地中職學校「關停並改」、集團化辦學成為中職改革的趨勢。匡瑛解釋,一直以來,國內中職學校都由市縣負責辦學和管理,此前部分行業技工學校曾被劃歸到省級管理,形成了省屬中職,但總數占比很小。近期一些地方停辦省屬中職並非新的改革,而是中職教育辦學權的一種回歸。
中職教育的定位也在發生變化。原本,中職以面向產業,培養和輸送技術技能人才為目標,如今成為越來越多學生升學的通道。寧海職教中心是浙江省一所「雙高」【高水準職業院校和專業(群)】中職學校,該校校長袁哲海向《中國新聞週刊》介紹說,目前,學校80%—90%的學生都會選擇參加職教高考升學。
2021年,有媒體聯合相關教科院發佈《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大型問卷調查報告》,調研覆蓋31個省區市10萬多人。研究者發現,不少中職學校都以升學為取向。一所職業學校負責人直言,近幾年,依託「五年一貫制」「3+4」「職教高考」這些通道,學校的整體升學率達到90%以上,有的中職學校學生就業率不到10%。
2022年,曾擔任北京師範大學中國教育政策研究院執行院長的張志勇提出,在製造業向高端化轉型的背景下,市場對技術人才的培養層次要求越來越高,職普分流從「初中後」轉向「高中後」是必然選擇。
中職未來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多位受訪教育學者對取消中職教育持謹慎態度。匡瑛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中職教育在歷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隨著經濟發展和產業升級,它成為整個職業教育體系的底盤。如今,中職要起兩個作用:第一個作用是兜底,對於不適合上普通高中的學生,要在其通往勞動力市場的過程中,搭一座橋;第二,整個職業教育體系已發展到了本科,中職扮演的就是為上一級學校輸送合適生源的角色。「在任何一個國家,中職都要至少扮演其一的角色,哪怕所占比例不是很高。」
初中畢業後普職分流,最早在20世紀80年代被提出,官方表述是「大體相當」。2022年,新修訂的《職業教育法》中提到,要統籌推進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協調發展。時任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司長陳子季稱,這並不意味著「取消初中後的普職分流」,而是允許各地因地制宜,普職比例在一定範圍記憶體在差異。根據教育部最新數據,2023年,普通高中的招生占比約68.07%,中職教育招生占比約31.93%,兩者比例接近7:3。
為打通中職人才上升通道,多地在探索職教高考,這是為職教體系內的學生提供一種高考形式,與普通高考並行,中職學生通過考試可以入學大專、職業本科。職教高考考查學生的文化素質和職業技能,但目前並非在全國統一實施。前述職業本科院校招生處相關負責人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坦言,目前職教高考實施面臨的主要難題是,職業教育門類多,技能考試內容不同,缺乏像文化理論課一樣的標準,而且標準制定難度大,兼顧考試的公平與效率是一個挑戰。
「選擇哪些試題、考查哪些技能、設計何種載體,都是影響考試信度與效度的關鍵。」浙江經貿職業技術學院院長陳德泉也公開提到。他建議,可考慮聯合協會、企業、高校、課程專家開發專業標準、課程標準。根據知識和技能的共同性,將不同專業彙集成大的專業門類,設置相應考試科目,與高等職業教育專業大類之間建立對接關係。
職普融通要貫徹全學段
家長對普職分流焦慮,還在於國內尚未建立完善的職普融通機制。多位職業本科院校的老師接受採訪時,都提到一個令其尷尬的情景:他們參加子女的家長會時,老師直言,「如果你們的孩子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只能上職校」。
6月初,浙江溫州發佈一則通知,提出普通高中生和中職生間允許互相轉學。溫州自2015年開始推行職普融通,此次進一步修訂了轉學時間,即雙方學生有三次轉學機會,分別在高一第一學期、高一第二學期和高二第一學期結束前一個月。依照通知,中職學生轉入普高學校,其當年中考成績要符合轉入學校錄取要求,普職互轉的學生原則上編入同年級學習,畢業要滿足學校相應標準。
近年來,福建、浙江、山東等多地都在探索職普融通。寧海職教中心從2016年起試點職普融通班,袁哲海介紹說,現在每屆招3個班,一個班40人。中職一年級時,學生在學校上普高課程,一年級結束時,選拔成績在前20%的學生到普高讀書。2021年,廈門開始試點職普融通,挑選三所中職學校和兩所普高作為試點學校。按照規定,試點中職生在高一下學期通過指定考試,可以進入普高;普高學生如果不適合高中課程,也可以通過指定考試,流動到職校。
職普融通原本想架構起職普「雙通」的立交橋,但實踐中,很多地方卻變成普通高中向中職輸出學生的「單車道」。專家指出,一些地方的制度阻礙職普融通的推進。普通高中和中職的學籍系統不同,普高需要預留學籍,否則,中職生轉入普通高中存在障礙。一些中職也只能和當地並非最好的高中組成聯盟,實現普職互轉。
近期以來,多地也在調整和優化職普融通政策。4月,浙江省印發職業教育相關檔,提出要建立健全職普學分互認學籍互轉機制,允許符合入學條件的職普學生學籍互轉。此外,在大中小學全面融入職業教育內容——中小學結合勞動教育、技術課程,建設一批省級職業體驗基地。在普通本科院校,加強實驗實習實訓實踐教學,將職業體驗和生涯規劃貫穿學習全過程。
「我們認為職普融通是在高中階段進行,實際上不是的,它應貫徹全學段。從中小學,甚至幼稚園階段,就應有相關課程和活動滲入。」匡瑛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我們的孩子選專業大多是盲目的,根本不知道一個專業學出來後能幹什麼。」
匡瑛稱,在美國,孩子從幼稚園開始,就要瞭解父母的工作,比如工作場所是在辦公室還是戶外,工作時長多少,要不要加班等。到了小學階段,學校會開展各類擴展教育,學生在這過程中要開始思考,自己適合和設備打交道,還是與人打交道,是適合創新研究性的工作,還是重複性的工作。
在德國,小學階段結束時,老師會給家長建議,孩子是較適合走雙元制的職業教育道路,還是繼續走普通中學的道路,老師也會觀察學生更擅長的是動手實踐的創新,還是文化課的學習,學生在自我探索過程中對自身認知也會越來越清晰。匡瑛指出,目前,國內現有的勞動教育課程,對學生後續的職業指導缺乏價值。理想情況下,應讓勝任的職業院校老師為中小學設計勞動教育課程,可以很清晰地跟未來的職業體驗結合在一起。
專家建議,在大學階段,普通高校和職業院校也可以打通互相選課的機制,實現學分互認。在匡瑛看來,普通高校可以允許學生選修3—4門職業院校的課程,對其就業、生活技能提升都有幫助;反過來,職業院校學生也可以選修普通高校的通識課、基礎課,跨領域學習能更好激發學生的創新能力,適應企業需求。「從現實來看,職業院校可能開不出那麼多課程,成本也很高,職普融通對雙方都是有利的。」
今年以來,本科生「回爐」讀職校的話題登上熱搜,也折射出一些高校大學生在找工作時對職業技能的需求。在廣東嶺南職業技術學院,學校近兩年招收「回爐」考取技術技能證書的本科及以上畢業生累計超過150人,其中不乏一些碩士、博士研究生以及「雙一流」高校的畢業生。這並非特例,近年來,不少職業學院甚至專門開設「大學生班」,進行專門的技術培養。
匡瑛分析說,當下強調職普融通,不是說普教吃掉職教。總體來講,目前職普融通的創新還不夠,需要職業教育、高等教育、基礎教育統籌協調,形成合力。
和震稱,職業教育體系不光是指職業學校教育,即從中職到高職專科、職業本科,應是學校教育和職業繼續教育協調發展。在他看來,德國不存在中職、高職、職業本科的學歷體系,而是建立了「職業學校教育+職業繼續教育」體系,學生只上三年職業學校,工作後可以在企業接受完備的繼續教育,最終造就出德國數量龐大的高技能人才隊伍。
他形容,國內的職業學校教育階段就像是「長江上修了一座橋」,把橋修通並加寬,幫助技能人才脫穎而出。「但一過了橋又成了崎嶇小路,誰會喜歡走這座大橋?」
在他看來,發展職業教育,學校階段要提升教學品質,與此同時,企業也要發揮重要作用,完善培訓。「讓每一個工人有機會評上副高、正高級職稱,讓他們受到社會的認可,高技能人才才能真正脫穎而出。」
(楊智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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