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田洋:中國外交官的特殊熔爐

  一個報告引起的「下放」
  在「文化大革命」那個特殊的年代,包括外語院校在內的全國大專院校都沒有複課希望,更別說招入新生。於是,外交部結合本部門需要,預感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向周恩來總理報告,說國家今後幾年之內將沒有外語院校畢業生,為外交事業計,急需對1966屆畢業的部分學生集中管理、進行培訓。報告引起重視,有關方面開始落實和經辦。顯然,當時進行這項工作最合適的地方是解放軍「大學校」,那裏一般不搞運動。
  1968年6月15日,中央下達《關於分配一部分大專院校畢業生到解放軍農場去鍛煉的通知》。8月,外交部凡屬1966屆畢業的大學本科生、留學生、研究生,一律下放牛田洋解放軍生產基地。
  外交部到牛田洋鍛煉的人共183名,我是其中一個。大家聽說是根據毛主席和周總理指示辦事,都興高采烈,百分之百地擁護,很快搭京廣線特快列車啟程。
  外交部的四個「學生連」
  外交部的男學員分成三個連,編號是「學一連」「學二連」「學三連」。這三個連隊分別派進野戰部隊五團第一營、六團第一營、七團第一營。外交部的女學員沒有被編成「學四連」,而是突出一個「女」字,編號是「女子連」。由於條件艱苦,學員中的幾對夫妻被暫時分開,平時無機會見面了。部隊對「女子連」特殊照顧,將這一連安排在炮團。炮團由師部直屬,駐在離大海較遠的地方,生活條件也好些,平時沒有多少農活兒。
  學英語、俄語、西班牙語的男性被分在「學一連」,駐東牛田洋,各方麵條件適中。學法語的男性被分在「學三連」,在西牛田洋,條件差多了,那是新圍墾的土地。學小國語言如馬來語、印地語、尼泊爾語的,以及晚來部隊報到的人,多數編在「學二連」,在南牛田洋,那裏的條件最好。
  按規定,一個「學生連」的連長副連長、指導員副指導員、三位排長,至少七個幹部從部隊調任,學生自己只擔任副排長以下職務。我當過副班長。我們連長宋勇軍同志是個好帶頭人,然而在對很多知識份子的「再教育」中,也不是很得心應手。
  大家最不滿意的是他沒能保證每天的外語學習。周總理明確指示,保證每天安排一定時間學習外語,但連裏就是不予重視。除了種稻子,還是種稻子;除了挖海泥,還是挖海泥;除了挑擔子,還是挑擔子……一天過後腰酸腿疼,誰還有精力打開書本學外文呢?學員為不能落實周總理指示乾著急。
  後來意識到,這責任不在宋連長,他哪里有這麼大的權力?大家只好「服從命令聽指揮」,在雨天不能出工時抓緊復習外語。共同心願是:不辜負總理和外交部領導的初衷。
  幹農活
  使用外語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全連只有李肇星等兩三個外語基礎好的人,有時被借到廣州參加接待外賓的工作,算是沒有完全離開本行。然而,幾天後還得回連隊勞動。
  當時,李肇星是我連炊事班長,每天起早貪黑地幹活兒。清晨,他提著籮筐去地裏割空心菜,飯後又背著簍子到池塘打豬草。那黑臉膛兒上的汗珠很少幹過。炊事班任務很重,一方面要保證人吃得飽吃得好,一方面還要保證豬養得大而多。
  其餘人每天都是幹農活。我最發怵的是挑擔子。挑擔不用扁擔而是用竹杠,有時是用鋤把子。用這種物件挑擔子沒有顫悠感,死死地壓在肩上,很難承受。我以前因為挑擔少,只會用右肩挑,左肩不能吃勁兒。
  在牛田洋稻田挑一趟肥水要走二三裏路,一個肩膀怎能挑得了呢?我只好有意識地練習左肩。說說容易,真練起來像是要把人疼死。有幾次,我疼得摔倒在水田裏,人糞尿灑到身上……但終於堅持下來。經過一次「雙搶」(搶收早稻和搶插晚稻)的鍛煉,我的脖頸子壓出一個茶碗似的肉疙瘩,左右肩膀都可以挑東西了,對那與扁擔完全不同的圓竹杠,不再望而生畏。
  牛田洋冬季不種稻子,但要開挖或修整水渠。冬閒實際是在冬忙。人們天天忙著與海泥打交道。海灘地不是黃土而是黑泥,一鍬挖下去就出水,開渠不能用鐵鍬,要靠人的兩只手伸進水裏挖。
  打油詩描述挖泥人的形象是:「上身穿棉襖,下身打赤腳;每天都負傷,不治也能好。」前兩句意思很明顯,後兩句是說,海泥裏貝殼多且鋒利,幹活過程中手腳弄傷流血是常事。但不必害怕,因海水裏有鹽分,不會感染,無需治療。因此,牛田洋人經常是老傷口剛好了又出新傷。
  在東牛田洋廣闊的稻田裏,有一條橫貫東西、高出田面的水泥曬場,很寬,很平展。那上面,除了部隊各連的營房分別一字排開,還有幾個籃球場、操場和養殖地。稻田的80%在這大曬場和第一道海堤之間。其餘稻田則在大曬場和第二道海堤之間。
  在稻的海洋當中,還有一條與海岸垂直走向、不寬,比大堤稍矮的土堤,它橫穿第一、二道海堤和大曬場,稱做「小橫堤」。「小橫堤」和第一道海堤交接的「丁」字形為界,便是東、西牛田洋的劃分。站在「丁」字口無論向左望,還是向右望,攔海大堤都像一條龍似的伸延,影影綽綽看不到盡頭。
  聽老牛田洋戰士說,建造牛田洋大堤動用的土石方如果以一立方米為單位排列,自北京能夠排至武漢,約1303公里。它是軍民的血和汗建立起來的,是「五·七」指示的豐碑,是生產基地的保障和牛田洋人的生命線。
  颱風海潮的洗禮
  1969年7月28日,太平洋第3號強颱風在廣東省東部登陸,預報12級颱風的風速是32.7米/秒,7月28日的颱風竟超過了這一預報。它來勢兇猛,延續時間長,與暴雨、海潮同時為孽,因此人力不可抗禦;也由於通訊信號受風雨等因素干擾,有的部隊沒收到相關指令,一味按「人在大堤在」行事,造成了無謂的犧牲。決策失誤和人力不可抗禦的天災,使牛田洋遭遇了世人難以想像的劫難。
  事發當晚,廣州軍區派員趕赴牛田洋組織救援。第二天,周恩來總理和中央軍委電示軍區處理好善後。緊接著,外交部副部長徐以新率領慰問團到牛田洋慰問。
  在中央首長關懷之下,部隊很快穩定了情緒,並滿懷信心地開始抗災和總結經驗教訓。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國際媒體別有用心地放出消息,幸災樂禍地宣揚,說周恩來儲備在牛田洋部隊農場、打算派往聯合國的大批外交幹部,在廣東汕頭的颱風海潮中喪生……
  這純粹是欺騙世界輿論,是徹頭徹尾的編造。
  我是當時瞭解具體情況的人之一。我不僅在颱風海潮發作時奉命沖上攔海大堤,參加了第一線戰鬥,也是事後參與瞭解全面抗災搶險情況、采寫有關先進事蹟的人。
  可以坦言,外交部派到牛田洋的183人,只有留學英國的肖華山、學俄語的陸海林等少數幾個人不幸遇難,絕大多數不僅沒有喪生,反倒經過那次颱風海潮的洗禮,獻身外交事業的意志更堅強了。不怕苦不怕死、不圖名不為利的牛田洋精神,鼓舞了一代外交官的成長、壯大。正是這一批人,牢記周總理的教導,接過老一輩外交家的班,繼續給黨和國家的外交事業添光彩,很多人被委以重任。
  以「學一連」為例,有的當了部長、副部長;有的派駐國外,擔任大使、總領事、參贊或其他外交職務。如,駐美國大使、駐英國大使、駐日本大使、駐聯合國大使的崗位上,都曾有牛田洋「學一連」的人在任職。在同一國家的同一時期,還有過兩個以上的牛田洋人在那裏常駐。
  如在英國,大使馬振崗、政務參贊孫本志,加上我,都是牛田洋遇險存生的人。一次,馬大使到訪曼徹斯特,我們曾打趣地說,三十年前大家一起種稻子、一起奔赴攔海大堤抗風搶險、一起給報社寫稿子,如今在英國又碰到一起了。這緣分可是不淺!我還說:「那時你是領導(副排長),我在你領導之下。現在你是大使,還是領導……」牛田洋戰士在異國他鄉見面,那心情、那興奮是難以言表的。
  牛田洋是特殊「搖籃」
  在外交第一線奮鬥的牛田洋戰士中,還有一位值得一提,那便是潘占林同志。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用導彈襲擊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時,潘占林同志剛好在那裏任中國大使。據說,就在導彈擊中使館的前幾分鐘,潘大使等還在地下室有活動,誰能料想大家剛剛散去,才回到自己房間休息時,鑽地炸彈從空而降,擊穿各層樓板,其中一枚在那間地下室爆炸,使館陷入一片火海。
  駭人聽聞的事件發生以後,潘占林馬上沖到現場,不顧一切地與同志們一道,尋找遇難同志遺體,搶救負傷同志,轉移國家重要財產和機密,並緊急向國內報告了情況。接著,他堅守崗位,開始一系列交涉和後續工作。潘占林曾是我們「學一連」的戰士,在關鍵時刻再次顯示了牛田洋人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和連續作戰的頑強作風,又一次經受了生死的考驗。
  我熟悉潘占林這個中國東北漢子。他處世沉著、剛毅,不善出頭露面,可以講一口流利的俄語。早年,他曾在莫斯科等地工作,默默地在外交戰線奉獻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因為牛田洋戰友遭到襲擊,也因為英國是「北約」重要成員、美國的忠實幫手,當時在英國工作的我,心情十分激憤,怒不可遏。我利用一切對外場合,無情揭露了美國侵犯中國主權的滔天罪行,毅然應邀前往BBC廣播電臺播音室,接受採訪並親自宣讀中國政府聲明。
  艱苦鬥爭得到一定的回報,包括曼徹斯特政府主管外事的副政治領袖在內的英國主流社會人士,就此事件給我寫信,表明自己的立場或口頭向我表示遺憾和道歉,希望不要因此影響中英之間在香港回歸後發展起來的良好關係。
  牛田洋是一代外交官的特殊搖籃。那些經過風雨洗禮成長起來的中國高級外交官,實在不勝枚舉,可以說遍佈了全世界。
  學阿拉伯語的牛田洋人孫必幹同志,在五六個中國駐外使館工作過,付出極大的辛勞,曾經出任中國駐沙烏地阿拉伯、伊拉克、伊朗大使。伊拉克戰爭結束後,在那裏形勢未穩、爆炸不斷和重建任務嚴峻的情況下,已經年過花甲、退休告老的他,聽命國家調遣,穿起戎裝,擔任了中國駐伊拉克使館複館小組的一把手,又開始新的征程。牛田洋人為了世界和平的進步事業,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外交部派到牛田洋鍛煉的人中,除了大使級別的外交官以外,還有很多外交幹部奮戰在外交系統的不同崗位上,他們同樣為外交戰事業作出了巨大貢獻。
  牛田洋精神
  牛田洋的實踐鍛煉,特別是那次強颱風大海潮,使眾多青年知識份子的心靈和思想得到洗滌、意志得到鍛煉。
  這曾影響一代外交官成長的牛田洋精神,到底涵蓋哪幾方面內容?還是結合牛田洋實踐,特別是那場自然災害的經過來談較為合適。
  它是敢於鬥爭、敢於勝利的精神。12級颱風中心的風到底是什麼樣子?反正一人站立不住,更無從行走,要四五個人手臂挽著手臂,才能不斷「跌倒了再爬起來」地艱難行進。
  當時的海潮有多麼猛?我趴在大堤防浪石牆看過,那一望無際的巨浪,像排排「一面倒」的房子,不間斷地向堤岸壓來,激起的浪花有兩丈高,聲聲巨響震耳欲聾。人說颱風中,汕頭附近的一條輪船被海浪掀到山腰;駐地海軍的救援船無法出港……然而,牛田洋人沒有怕。
  他們頂著風上堤,迎著巨浪堵決口,儘管有人被沖走以致犧牲……這種精神是什麼?是拼搏。幾十年來,牛田洋的外交戰士哪個不是拼搏出來的,在艱苦的環境中孤身作戰,在嚴正的交涉中與對手周旋,在「涉臺」「涉藏」外交事務中與民族分裂主義和宗教極端主義的鬥爭,惟有不忘拼搏和敢於拼搏才有取得勝利的希望。這種精神是老牛田洋人留下的傳家寶,需永遠銘記。
  它是獻身理想、忠貞事業的精神。我曾被組織派往特定地點認領犧牲戰友的屍體。據說,人生命的最後時刻是什麼姿勢,其屍體就成什麼樣子。我發現,很多烈士屍體的姿勢相同:他們都在右手半握拳、胳膊舉過了頭。這說明,烈士在犧牲前的一刹高呼著口號,表達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念。在那個年代是可以理解的。我記得,這些烈士由於一只手向上伸著,給他們換穿新軍裝時都格外細心,誰也不忍心改變那種姿勢。
  它是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的精神。落水的同志沉著、頑強,都信心百倍地游泳求生。他們忍耐風浪造成的呼吸困難,不斷噴吐鹹澀的海水,躲開一個個漩渦,甩掉纏繞人脖子的水蛇,奮力向高山的方向遊著,拼力維持寶貴的生命。
  有的落水者是學航空的,更能發揮智慧,在水中就近撈起兩根木頭,搭成「十」字形狀,身子趴在「十」字的「豎」上,兩手抱住「十」字的「橫」,利用航空學「抗扭力」原理,孤身漂泊幾個小時,終於等到救援,獲得了新生。
  它是樂觀主義的精神。牛田洋主要生產稻穀,田邊有許多高大的稻草垛。稻草垛在三四米深的水裏浮著,比遊船穩當,因為草垛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體積露出水面,底下絕大部分浸泡在水裏,而且沉重得纏結成一團,不論多麼猛烈的風浪也撕裂不開、搖動不得,個個穩如泰山。落水的官兵只要爬上草垛,便會安然無恙,只是「隨波逐流」而已,等待救援隊伍的到來。他們對生存充滿信心。
  它是忘我奮鬥、不顧個人名利的精神。抗風搶險中榮立集體三等功的「學一連」同志,在奔赴攔海大堤時,每人只穿背心、短褲,並不顧及放在營房的個人錢財、細軟。當整個營房被大水卷走,全連成了「一窮二白」,不僅沒有人傾吐半點怨言、閑言,而且馬上投入重建牛田洋的戰鬥。外交官容不得有個人名利思想,惟忘我工作,才不辱使命。
  它是坦誠、公開,實事求是的精神。那個「小橫堤」與第一道堤交接的「丁」字形地段,是「學一連」的守護陣地,也是大堤62處決口中最大的決口,長達90餘米,大堤的石料、土方被沖得蕩然無存。然而在此種情況之下,「學一連」為什麼犧牲很小、絕大部分都能活下來?那是因為團指揮部及時正確的決策,讓部隊早撤幾分鐘,沒有機械地按照「人在大堤在」辦事。
  這主要是當時參加團指揮所的「學一連」老連長宋勇軍起了作用。在當時指揮所「撤」與「不撤」兩種意見均衡情況下,宋連長站在「撤」的意見一邊,並以其在牛田洋17年的實際經驗和教訓,闡明此種情況下必須撤退的理由,說服了前線指揮官,下了撤退命令。這才爭取了時間,「學一連」同志經過團結互助,沿著「小橫堤」,在颱風潮水的追趕之下,跑了十裏路,退到山腳脫險。那時,當我回頭看時,身後已是一片汪洋。
  敢於坦言自己意見、觀點,按照實事求是的原則辦事,這是立於不敗之地和獲取成功最起碼的條件,也是成就事業最重要的前提。宋勇軍這位老牛田洋戰士,在這方面給了我們啟迪,使我們在多年外交、外事實踐中,堅持、發揮了這一原則。
  今天,時代已經不同了,探討曾經被人頌揚的牛田洋精神,並不是想回到那個年代,並不是再提倡走那段路,那樣的歷史已經一去不會複返了。我是想,那精神到底是曾經鍛煉過一代人的,它的某些精神實質,也許對當今社會有可取之處;尤其在一些物欲過分抬頭的領域,可能還有提及的必要。
  (王之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