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住在「國際美食之都」的澳門人最熱衷談起的另一座美食之城,當數珠海。澳門人週末北上吃喝、運動保健,已成習慣;在珠海逛菜市場或大型超市,食材新鮮,價廉物美,選擇甚多。澳門朋友選擇在珠海置業,也是為了追求更優質的生活,尤其茹素一族,經常誇讚珠海有機農產品之豐美或物流便利。
我素來提醒自己對觸手可及的幸福,須格外珍惜,不能取之過度。前往咫尺之遙的珠海,多為辦事或交通接駁,很少為美食或景點而專程奔赴。隨著大灣區內的區域融合不斷提速,珠澳兩地的生活圈越來越緊密,邊界感的日漸模糊,生活機能上的互補,更是眾人皆見的發展趨勢。天天往返珠澳,成了不少澳門人的日常。
住在珠海的朋友W是媒體人,常常受邀到澳門的高級餐廳試菜,卻老是惦記我是否安好,不時就以美食之名誘我造訪珠海。玻璃乳鴿、中式點心、肥美走地雞、足料老火湯、牛肉火鍋、麻辣小龍蝦等最受澳門人追捧的菜肴,我倆對此提不起勁,反而常到小館或小攤,大啖生滾粥和粵式小炒,聊過去;偶爾到精緻的私房菜館、咖啡廳、手工啤酒專賣店,聊將來。每回她見我被無聊的複雜人事所困,就發短信來提醒我,是時候來珠海的淇澳島住一晚,做陶瓷、看看海、吃好菜、散散心了。因為W的緣故,我總覺得棲居珠海的人最在乎的,永遠是可及的現在。
珠海的吃喝記憶,不是「人間有味是清歡」的素樸淡然,而是熱辣滾燙的人間煙火。童年家境拮据,在澳門很少上飯館,珠海就是週末的美食樂園——一瓶啤酒,可以澆散父親心中愁緒;眾多生活的不平不屈,母親用一口海鮮應對;我童年的莫名愁苦,也常常被眼前的鮮味所昇華。我對珠海的記憶,遂成「無論如何,好好生活,好好吃飯」的執著。
可以說,珠海以美食和鬆弛感,潤物無聲,予人慰藉,助人自愈自渡,單是這一點已配享太廟,功德無量。
珠海充分利用其水網密佈、依山傍水的自然優勢,早早立下宜居的濱海城市及花園城市的規劃定位,機場、輕軌、高鐵、城際公共交通全面覆蓋,博物館、大劇院、金灣藝術中心等文博設施逐步完備,書展、書店講座、live house演出等藝文活動愈發多樣。就連做視力矯正手術,許多澳門人都首選珠海。經營細水長流的生活小確幸,珠海早已後來居上。甚至讓人合理懷疑,澳門基層市民和中產家庭的幸福指數,若干程度是靠珠海的美食佳餚和休閒娛樂所支撐,換句話說,珠海更像是澳門人賴以忘憂的心靈驛站。
也許是小時候每次經珠海回鄉探親,習慣了幫親戚捎點免稅煙酒,總覺得往珠海見故人,兩手空空不合禮數。我從澳門帶了一瓶法國香檳去珠海看望W,問出生成長在安徽、粵語能力一般、長年在澳門打拼的她,在珠海獨居不容易吧?她正能量地用外賣打個比方:「有次生病我不想出門,在家單擊手機,需要的感冒藥、想吃的西瓜、貨真價實的龜苓膏,一會兒就送到家門口,外賣費比澳門的便宜多了。生活機能才是王道啊。」W見我流露欣羡之意,趁機補上溫柔一刀:「就連進口的手工啤酒都比澳門便宜一半。嘿嘿,別再那麼客氣老遠扛酒來了,下回帶你去珠海的海邊酒吧微醺看日落,再去吃頓好的。辜負珠海的美景、美酒、美食,天理不容。」
若論珠海的美味,蠔最為知名。珠海人也不負大自然的饋贈,做法令人眼花繚亂。被譽為「海中牛奶」的橫琴蠔,一大、二肥、三白、四嫰、五脆,和清遠雞共煮,鮮上加鮮;以鐵板與薑蔥生煎,更為惹味。蠔烙、蠔仔粥、蒜蓉炭烤生蠔、蠔仔腸粉等街頭風味,色香味不在話下。
平日吃蠔雖少,但這種海之珍味衍生出來的蠔文化,正是珠澳兩地一衣帶水的生動見證。古稱「蠔鏡澳」的澳門,現存的好幾座舊式大宅如盧家大屋、鄭家大屋,仍使用古色古香、透亮清幽的蠔殼窗,古城牆的建造亦多滲入蠔殼灰加固。斗門菉漪堂那幾面有著六百多年歷史、高聳的蠔殼牆,堅固耐用、冬暖夏涼,防盜又隔音,正是嶺南人務實的智慧結晶。
順境要吃好、逆境更要吃好的,蘇軾被貶儋州(今海南島)後,才沒空茶飯不思,靠蠔治好了官場的精神傷害。他在元符二年(1099)予幼子蘇過的信(《獻蠔帖》)中,記錄了他以酒煮蠔辟腥的偉大發明:「海蠻獻蠔,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與酒同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熱,正爾啖嚼,又益煮者。」面對困境,更不忘借美食自我解嘲:「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達耳順之年的蘇東坡談及海南盛產生蠔,可煮可炙,美味非常,叮嚀兒子切勿外傳消息,以免他人求謫海南,瓜分美味。
澳門人在珠海的飯桌上推杯換盞、大啖蠔肉、抱怨生活虐人千遍之際,不妨想想蘇軾的百折不撓和豁達入世。珠澳的生活,也許不夠轟烈,不算浪漫,不比候鳥瀟灑,有時甚至教人忘記還有遠方,但靠海吃海的人們從不內耗,因為這裏的生活,永遠有詩和生蠔。
(袁紹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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