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薪多少,才配擁有追火箭的愛好?
有一批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帶著長槍短炮的攝影器材,到全國各地看火箭發射。就像追星人跟著明星巡演行程跑,他們跟著發射資訊跑。酒泉發射場的戈壁灘去過,文昌發射場旁的海灘也去過。他們都是業餘愛好者,卻拍出了堪比電影大片的火箭發射畫面。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央媒都轉發過他們的視頻,很多人可能都不經意看過這些年輕人拍下的畫面。
拍火箭對攝影器材與技術要求都高。不少追火箭的人攜帶的設備,僅鏡頭價格就相當於普通人幾個月乃至一年的工資。不管怎麼看,這都像是相當燒錢、相當「後浪」的愛好。
他們並非富二代,也沒有月入數萬的高收入。「我目前收入並不是很穩定,好的話在三四千,差的時候可能一兩千。」追火箭團隊SpaceLens的成員楊昊指著一間房子說,「這裏是我們拍火箭前的小據點,月租500元。」
在最狹小的房子裏,
追去往太空的火箭
海南文昌龍樓鎮。
楊昊正開車尋找拍攝火箭的合適點位,一位居民站在不遠處招手,指揮他把車開進自家收費停車場。楊昊笑了笑拒絕了:「我偏不過去停。他們要賺錢,我們要省錢。」
這是一群很「摳門」的年輕人。
2023年12月15日,長征五號遙六運載火箭在海南文昌龍樓鎮發射,楊昊也提前從南京趕了過去。去程機票用過往里程兌換,落地海口後,楊昊與SpaceLens同伴一起租了輛車,幾個人承擔數百元的租金。
龍樓鎮不少居民以「火箭發射」帶來的旅遊熱度為生,發射前後鎮上住宿都會漲價,一些居民會將自家後院做停車場出租、樓頂做觀看臺售票。
團隊裏一位成員提前在鎮上租了一間房,月租500元。房間需要穿過昏暗、充滿潮氣的走廊才能抵達,裏頭緊湊地擺下了一張上下鋪、一張沙發床。楊昊說,最多的時候這間房睡過四個人,上鋪一個、下鋪兩個、沙發一個。
最終算下來,楊昊把兩三天的追火箭行程成本,控制在了千元以內。
窗外數公里,是巨大的火箭發射架,中間毫無隔擋。對這群年輕人來說,這個局促的房間並不是一個理想的居住空間,卻是一塊精神福地。
臨窗工作桌上放置著他們的相機與鏡頭,之後的火箭拍攝就要在那一米多寬的窗臺上完成。他們還得躬身爬上桌子,往窗臺上固定相機。
相較成熟的商業團體,楊昊所在的追火箭組織SpaceLens更像一個興趣社團。1999年出生的楊昊在團隊內已算年紀偏大,大家來自天南海北,家鄉不同、家境不同、工作不同。共同點是對航空事業感興趣、熱衷追火箭,以及都在用自己的收入供養這份愛好。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人們都認同追火箭的精神價值、理想價值、技術價值,但在冰冷的現實世界,沒有多少人認同追火箭的商業價值。SpaceLens收到過許多邀約,不少都是無償合作性質,遇上活動方報銷路費、提供餐飲,楊昊都開玩笑說「賺到了」。
「反正都是想去追火箭,省一點算一點,未來的發展慢慢來。」楊昊說。
「它為何想去月球,
我又為何想走出大山」
24歲的楊昊是貴州貴陽人,在南京讀完大學後留在了當地。他有過穩定工作,平常會做攝影、翻譯之類的兼職,但「幹了半年公司沒了」,這也是他近期收入不穩定的原因。
為了省錢控制生活成本、多追幾次火箭,楊昊在南京租了一個月租僅500元的隔斷房。有天半夜,牆面裂了,楊昊找房東抱怨,對方卻不以為意。
生活雖然捉襟見肘,但楊昊這幾年在攝影設備上投入前後加起來約四五萬元,其他成員的攝影設備也是上萬元到數十萬元不等。
設備價格其實不是拍火箭的硬門檻。楊昊說,有實力買昂貴大長焦鏡頭的成員,能拍到火箭起飛時尾焰畫面的特寫;鏡頭焦段差一些,可以拍到更全的升空畫面。他們最後會把這些不同機位、焦段的畫面剪在一起,呈現岀完整版的火箭大片,大家互相補充、都有貢獻。
一些無法趕到現場的團隊成員,不會出於信賴把昂貴設備借給同伴拍攝一一鏡頭到場就是自己到場。
愛上追火箭,每個人的理由不同。有人最初是愛上火箭升空時的畫面,有人是航空航太愛好者,平常除了追火箭還會追飛機。楊昊的答案是:某種意義上自己和火箭很像,都是想要「走出去」。
一想到貴陽老家,楊昊就會想到城市周圍的群山。他家附近的公園裏就有山,空氣很好,夜裏可以躺在屋頂上看星星。
不少航天器升空過程中脫落的殘骸會墜落至雲貴廣一帶,楊昊從小聽說「哪里又掉下個飛行器,像流星」,但沒親眼看過。這些省份與航太有著微妙聯繫,對航太感興趣的孩子可能比人們想像中要多。
楊昊第一次明確喜歡上航太是在2008年。那一年,神七問天,楊利偉完成了中國人的第一次太空行走。他當天在電視上見證了太空人出艙時的畫面。那時他年紀小,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宇航員會幹什麼。興奮不已的他,第二天找來報紙,一遍遍看上面的新聞圖。
2008年是中國航太的一個重要節點。也是在這一年,嫦娥一號完成了中國首次月球探測工程,繪製出全月球正射影像圖;首顆中繼衛星天鏈一號發射成功,未來的深空探索成為可能。
「你說它這麼費勁要飛去月球是為了什麼?我這麼費勁想要從山裏出去是為了什麼?」楊昊說,「我有點明白,我們是有共鳴的,都是為了沖出去探索一個全新的世界。」
「活著」的聲音
科幻作家劉慈欣在《天使時代》的序言裏,講過河南省羅山縣一個農村小孩的故事。
1970年4月,小男孩和村裏其他人一起仰望著漆黑夜空,看著一顆小星星緩緩飛過,那是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看到飛翔的衛星,孩子心裏是不可名狀的感覺,想像它在星星間飛行,甚至擔心它會撞到其他星星上。直到幾年後,他才從科普書中得知,這顆衛星距離其他星星很遠很遠,不會發生「太空撞車」事件。
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劉慈欣。
我們大約永遠也不可能得知,壯觀的航太發射景象曾為多少孩子、多少人帶去震撼。
開始追火箭後,楊昊曾被邀請參加一次面向大涼山孩子的航太活動,在那裏,他見到了楊利偉,第一次感受到「次元壁破裂」。
這次在海南文昌拍攝火箭時,他也遇到了一個被家長帶來看火箭的孩子。發射前,男孩的媽媽問楊昊,能否讓孩子從他的相機長焦鏡頭中看一眼火箭的具體模樣。
相機架設得很高,楊昊把機身略微傾斜,方便男孩踮起腳看到。楊昊向那位媽媽簡單介紹了火箭發射時的流程、可能會有怎樣的景象。小男孩還不太能理解大人們討論的專有名詞,只是好奇地順著楊昊的手勢看向遠處的發射塔。
楊昊說,每次等待發射、等待按下快門的緊張感,會讓他感受到「活著」。
在遠處體驗觀看火箭發射,其實看不清艦體,只會看到一個巨大如太陽般的火球升起,穿過雲層,在黑夜中再造白晝、照亮大地。巨大的聲浪蓋過一切聲音,令人不自覺地在生理上開始震顫。
日常生活中不會在意的呼吸、心跳,於這一刻被震顫放大,耳朵裏除了火箭升空的呼嘯,就只剩緊張心跳,以及血液在身體內奔騰的聲音。
那的的確確,是「活著」的聲音。
楊昊看著火箭躍向天際,突破雲層,飛向宇宙。光點在視網膜上留下殘影,劃出地面與深空的弧線。殘骸在身後墜落,核心掙脫引力,逃出地球。
(葉柳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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