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看到過「一夜暴富,一朝改命」的彩票網站廣告?是否聽說過「美女荷官線上發牌」的網路賭博平臺?是否接聽過冒充銀行工作人員讓你「轉移資金」的詐騙電話?這些都是電信網絡詐騙的慣用手法。東南亞,不僅有優美的熱帶風光、獨特的風土人情,也曾是電信網絡詐騙窩點相當集中的區域。
近些年來,尤其是自2021年以來,我國持續開展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打擊治理,並同緬甸、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積極推進國際執法合作,遏制了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多發高發態勢,取得了重大成效。
2018年至2023年間,我曾在泰國駐外工作,負責東南亞國家的報導。駐外期間,本著央媒記者的工作原則,我走訪了緬甸、柬埔寨等國家的多個電信網絡詐騙園區,以臥底的身份和電詐犯罪分子深入接觸,採訪了大批電詐產業受害者。我弄明白了電詐產業是怎麼回事,也盡了一個記者最大的努力去和這些犯罪分子、罪惡產業作鬥爭。
2023年7月剛卸任回國時,恰逢電影《孤注一擲》熱映,那幾乎是第一次,國內民眾開始大規模熱議電信網絡詐騙的危害,「噶腰子」「KK園區」「緬北」成為熱搜詞。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國政法機關對跨境電詐犯罪集團開展了重點打擊,取得重大成果。2023年以來,大批在境外從事詐騙犯罪的人員被抓捕回國。
看到這些曾經在東南亞囂張無度的詐騙犯相繼落網,看到國內鋪天蓋地的反詐宣傳,感受到國內民眾對電信網絡詐騙日益提高警惕,作為一名曾經在一線「戰鬥」過的記者,我仿佛一個退伍老兵,聽到前線不斷傳來勝利的消息,也時常回憶起在東南亞採訪調查這個罪惡產業的兇猛往事。
緬東妙瓦底,「狗推」的終點站
2021年冬天,25歲的山西小夥陳家偉和朋友合開火鍋店失敗,正無所事事且負債累累的他無意間看到了一則招聘廣告:海外高薪,月入2萬元起步,會用電腦會打字即可。陳家偉心動了,並立即買了一張去往雲南昆明的火車票。
在昆明,陳家偉和另外兩名同樣收到招聘短信的福建年輕人碰頭,接待他們的接頭人非常利索地又安排他們去了西雙版納,並於當晚在西雙版納一個小賓館入住。第二天淩晨,陳家偉和另外兩人突然被叫醒,接頭人開著皮卡車帶他們去了邊境,並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山路路口,把他們交接給了兩個老撾人。那時候天剛剛亮,但陳家偉覺得好像黑暗才剛剛來臨。
「我感覺有點不對勁。這應該是偷渡,但是當時已經沒辦法反抗了,我們的手機、護照都被收走了,押送我們的老撾人一人扛著一把獵槍。」陳家偉說。
接下來是一次次的皮卡車趕路、過檢查站、住小黑屋。大約過了3天,陳家偉和那兩名福建小夥過了一條河,來到了一個叫做妙瓦底的地方,那裏是緬甸東部,臭名昭著的KK園區(詐騙園區)的所在地。
「歡迎來到緬東妙瓦底,『狗推』的終點站。」在KK園區,當陳家偉混雜在一群和他一樣或被騙或自願前來的中國年輕人當中,聽著「主管」張開雙臂說出這句話時,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是來到了電詐園區,接下來他要面對的是失去自由和從事電詐犯罪。
「狗推」,這個略帶貶低戲謔的稱謂,專屬於電信網絡詐騙行業的底層業務員。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網路上物色合適的詐騙對象,然後以「精聊」的方式誘騙對方,或參與網路賭博、投資、遊戲,或以虛擬戀愛、交友等方式騙取錢財,我們熟知的「戀愛殺豬盤」就是後者。
在KK園區,陳家偉成了一名「狗推」,他先是經歷了3天的培訓,隨後正式上崗。「每個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組,有的人要去裝女人騙歐美的老男人,有的人要裝成博彩大師騙國內的人投資賭博,有的人要拉群聊騙別人玩網賭遊戲充錢,總之所有的工作就是拿著手機,用培訓學來的套路聊天。等聊得差不多了,就交給主管,由他們來最終『殺豬』收網。」陳家偉說。
陳家偉的主管名叫六六,是一個瘦小沉默的福建男人,但是為人狠辣,手下有好幾個緬甸打手,如果「狗推」完不成業績,就要被拖出去「拉練」,也就是體罰,更嚴重的就要被關小黑屋、被毒打、被泡水牢,更有甚者真會被「噶腰子」。
「園區內到處都是鐵絲網和荷槍實彈的保安,根本跑不了的,我們每天只能往返於宿舍和公司,輪流倒班,每個人都像一具行屍走肉。」陳家偉家境一般,但他也沒怎麼吃過苦,更沒做過違法亂紀的事情,來的第一天他就想走,但是主管六六伸出兩根手指:「讓你家人湊夠20萬人民幣,我就送你回去。」
提出要離職之後,陳家偉便裝病,每天躲在宿舍,等待著家人湊齊20萬元。遠在山西老家的陳家偉父母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聯繫上了失聯快一個月的兒子,面對的卻是20萬元的巨額窟窿。「我們砸鍋賣鐵,找親戚朋友借錢,總算湊夠了20萬元。實在是沒辦法了,錢沒了就沒了,人沒了就完了。」面對記者,陳家偉的媽媽沒說幾句就淚流滿臉。
走出KK園區的鐵絲網,陳家偉如同來到KK園區時一樣,在皮卡車裏經歷了三天三夜的輾轉,最終回到了中國邊境勐臘縣。由於沒有事實性犯罪,且屬於被騙受害者,陳家偉經過警方審查登記後,在中國恢復了自由。他回到了山西老家。
「見到父母的那一刻,我覺得他們這半年衰老了很多,我自己誤入歧途,也連累了家人。」陳家偉也哭了。他說回到老家後,還時常夢見自己被主管六六體罰、毆打,夢見他的室友在清晨一臉疲憊地下班回來,夢見所有人在開工前喊口號、唱《好運來》,夢見KK園區的鐵絲網和狙擊手。「從噩夢中驚醒,經常嚇得一身汗,但所幸這些已經過去了,我離開了妙瓦底,不再是『狗推』了。」
六六的囂張與滅亡
陳家偉的主管六六曾經是福建農村的一個小混混。2019年,他跟隨村裏一個「在東南亞發了財」的同鄉,輾轉偷渡來到了老撾波喬,一個位於金三角老撾境內的地方。在波喬,他先是在賭場當了幾個月的疊碼仔(負責為賭場介紹新客戶),後來去了不遠處的緬甸大其力市,正式開始了電詐犯罪生涯。
緬甸的電詐行業通常被黑幫控制,和地方武裝勢力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黑幫之間的買賣人口、利益糾紛甚至是直接火拼都算稀鬆平常。由於利益分配不均以及「靠山」倒臺等問題,六六跟隨他的老闆又從位於金三角的大其力來到了緬東妙瓦底,加入了KK園區。「打不過就加入」,這句話是六六的口頭禪。他成為主管後,又不停地把這句話灌輸給那些被他誘騙、拐賣過來的中國年輕人,比如陳家偉。
在KK園區,六六陸續把自己村裏的人誘騙過來。每騙來一個人,園區就多一個勞動力,六六便可以得到2萬美元(約合14.2萬元人民幣)的「人頭費」,甚至這些人的業績都要部分抽成給六六。「最多時,村裏幾乎一半的人都來了。」在六六歪斜的三觀裏,他認為這不是詐騙,而是給大家一個擺脫貧困、發財致富的機會。
「總有人吃不了苦想跑,跑得了嗎?把2萬美元還給我,有種你就跑,否則你就給我幹出業績來,幹不出業績就是你無能,只有無能的人才想跑,有本事的都賺到錢了。」在六六的辦公室裏,他掏出一把手槍給我看。「前陣子有兩個中國臺灣人想跑,我把他們帶到一條河邊,拿槍指著他們的後腦勺,逼著他們走進河裏,我說你們走吧,敢回頭我就開槍。結果這兩個人一直走到河水淹沒腦袋,最終認慫了,說不跑了。」六六玩弄著他的槍,對我說:「朋友,你試過被一把槍頂著腦袋的感覺嗎?」
依靠著洗錢、網路博彩、「戀愛殺豬盤」等「業務」,六六所在的組經常能掙到大錢,他本人也成了一個一夜暴富的土大款,雖然錢來得並不乾淨,且只能用於在海外揮霍。「形勢好的時候,每天流水都有十幾萬美元,錢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數字,已經麻木了。」和很多電詐從業者一樣,六六文化水準不高,掙到了錢只會拼命揮霍,開賓士大G、出入色情會所、包養東南亞「小姐」、吸毒狂歡,這些成了六六的日常生活。妙瓦底的娛樂活動不夠豐富,六六和同夥還經常從妙瓦底坐8個小時豐田埃爾法(緬甸最火的車型),偷渡到泰國曼谷大肆消費。
新冠疫情期間,六六的日子開始艱難,他們的業務普遍面臨「缺人手」的困境,「狗推」不夠用了,後臺程式員等技術崗位也缺人。六六便開始了更加倡狂的犯罪——綁架和買賣人口。緬甸和柬埔寨的許多電詐園區是有「業務往來」的,六六找到了他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以下簡稱西港)的「好兄弟」強子,向對方買賣一些業務員,2萬美元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當作商品一樣從一個園區賣到另一個園區,繼續面臨著沒有自由和強迫勞動的暗黑生活。
六六還吩咐他在柬埔寨的「兄弟們」,直接綁架一些在柬中國人。在金邊去西港的4號公路上,我的朋友文山就曾被截道綁架。文山不希望自己也墮落進入園區,在被綁架後交了足夠的贖金方得以脫身。他的價格,還是2萬美元。「交完錢,放我走後,我直接開車回到金邊家裏,半個月不敢出家門。」文山說。
2022年底,當我再次來到妙瓦底對岸的泰國湄索調查邊境地區電詐情況時,六六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線人告訴我,六六不久前死於園區內部的一次黑幫火拼,因為他想挖走另一家電詐公司的程式員,是從國內某互聯網大廠離職來到緬甸的高級技術人員。「搞電詐的,朝不保夕是正常現象。六六即使不死於火拼,也很有可能最終被緬甸警方抓捕後移交給中國警方。」線人說,那時候,妙瓦底電詐園區倡狂的犯罪行為已經進入跨境執法合作的視野。
長城賓館的住戶們
當六六和他的柬埔寨同夥在金邊、西港、木牌、波貝等地綁架、買賣中國人時,有一個人一直在柬埔寨堅持救助中國人,他就是長城賓館負責人李傑。
2019年至2023年,李傑的長城賓館成為在柬落難中國人的中轉站。所謂落難,大部分是指被誘騙或拐賣至電詐園區,他們有的被鐵棍打,有的被刀子割,有的被電棒擊,有的被強姦。在那段新冠疫情交織著電詐園區犯罪亂象的時期,那些最終從園區逃出來的中國人,只有長城賓館敢收留他們。在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的統一協調安排下,許多長城賓館的住戶後來都順利回國。
2022年初,在長城賓館住戶最多的時候,我第一次去了那裏。長城賓館位於金邊國際機場附近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子裏,這裏沒有色情按摩店,沒有煙酒雜貨店,沒有中餐小館子,只有兩棵芒果樹長在賓館門口,芒果樹下常年有兩名荷槍實彈的柬埔寨憲兵站崗。那是李傑花錢雇來的,為的是阻止電詐園區的人找上門來,把那些住在長城賓館的電詐受害者再拖回園區。
一棟不起眼的3層小樓,從外面看,長城賓館很像國內小縣城的百元快捷酒店。在長城賓館一樓,我採訪了十幾個從國內小縣城過來的青年。他們有的是被騙過來,有的是自願過來;有的之前在園區當「狗推」,有的之前幹程式員,還有的之前當保安。他們有的被打過,有的被臉上割了一刀,有的被剜了一顆腎,有的生殖器被電擊電廢了,有的被打成神經病,還有個女孩被強姦懷孕。他們有的16歲,有的18歲,有的20歲,還有的快40歲了。他們有的來自廣東,有的來自廣西,有的來自福建,還有的來自江西。他們全都有一段在電詐園區被強迫勞動、被虐待的故事。
「這些從電詐園區逃出來或者花錢把自己贖出來的人,你很難簡單地將其定義為好人還是壞人。有的確實是被虛假的海外高薪工作廣告誘騙來的,但也有人本就抱著不純粹的目的來東南亞電詐園區『闖一闖』,你能說他是純粹的受害者嗎?然而,他們雖不一定全是老實人,但一定都是可憐人,所以我選擇救助他們。」李傑說,「罪惡的根源是電詐產業,害了國內的老百姓,也害了這些跑來柬埔寨的中國人。」
在柬埔寨,除了李傑的長城賓館,還有熟悉當地情況、利用人脈資源救助園區被困中國人的各類義工隊,甚至有專門給死於非命的在柬中國人收屍的志願者組織。「聽起來很血腥是不是?但是罪惡的電詐產業往往和綁架、謀殺、黑幫火拼緊密聯繫,只要這個產業還存在,犯罪亂象就不會消失。」一名在柬埔寨生活了20多年的華人大叔對我說,他現在的工作就是幫無人認領的在柬中國逝者收屍,「電詐產業害人害己,同時還害了中國人在柬埔寨積攢了多年的好名聲」。
重拳出擊,堅決震懾遏制
從柬埔寨的金邊開車去西港,進入西港城區沒多久就會看到奧斯碟沙灘。那條海岸線的沿途,曾經是西港電詐園區的集中區域。在奧斯碟沙灘的馬路對面,豎立著一塊巨大看板,上面寫著8個字:「沒有夢想,何必西港。」
2018年,我第一次去西港,一架又一架中國包機落地西哈努克國際機場,地勤小哥告訴我,那是來西港賭場揮霍的中國人,還有來投資電詐園區的大老闆。2019年,我再去西港時,禁賭令使得實體賭場生意慘澹,但是網路賭博越來越猖獗,賭場的柬埔寨小妹告訴我,在實體賭場發牌600美元(約合4300元人民幣)一個月,但是去網賭園區當線上荷官有6000美元(約合4.3萬元人民幣)一個月。2020年,西港的電詐行業在緬北、緬東、迪拜和菲律賓等地開設了「連鎖分店」。2021年,新冠疫情讓電詐園區的日子不好過,於是他們開始買賣人頭並忽悠全球各地的中國人「打不過就加入」,所謂的「海外高薪」和「噶腰子」也在這一年走紅。2022年,在國內的短視頻平臺上,緬北的勢頭一度超越了西港,但實際情況是,緬北的那一套,都是西港玩剩下的。2023年,電信網絡詐騙產業終於等來了一次最大力度的打擊,我所熟知的從業者們,要麼回國自首,要麼去泰國流竄避難,要麼躲在柬埔寨自家的地下室裏。他們不敢再高調了。
2023年6月,從駐外記者的崗位卸任前十幾天,我又特意去了一次西港。和往常一樣,我去了奧斯碟沙灘邊的半島海鮮餐廳吃飯。「像以前那樣一次定三五百份外賣往園區送的訂單少了許多,這說明園區人真變少了。」餐廳老闆阿琴對我說。2023年上半年,至少有上百人在西港的園區裏被柬埔寨員警抓獲帶走,並最終移交給中國警方,其中包括強子——緬甸妙瓦底的六六在柬埔寨西港的那位「好兄弟」。
實際上,2023年以來,中老緬泰已合作抓獲涉賭詐人員5萬餘人,這裏面有更多的「六六」,和更多的「強子」。
今年8月,中老緬泰在泰國清邁舉行四方外長非正式會晤,討論了跨境犯罪問題。中國外長王毅表示,安全是各國發展的前提和基礎。當前地區安全形勢複雜演變,網賭電詐等跨境犯罪屢禁不絕,危害地區民眾生命財產安全,影響社會穩定和國家形象。只有地區各國加大聯合打擊力度,才能有效扭轉違法犯罪活動高發態勢。習近平主席提出全球安全倡議,得到包括老緬泰在內各國積極回應。四國在相互尊重主權基礎上,聯合開展一系列打擊跨境犯罪活動。
今年9月,中國駐柬埔寨大使汪文斌表示,中柬執法部門將繼續精誠團結,和衷共濟,進一步深化資訊互通、聯合管控、聯合打擊跨境犯罪等務實合作,共同守護兩國人民安全,攜手共建更加牢不可破的中柬命運共同體。
在東南亞駐外的5年時間裏,我採訪過兩任西港省長,採訪過緬甸聯邦議會議長和商務部長,同他們聊起「毒瘤頑疾」一般的電詐園區,幾乎每一位東南亞高官都提到了「聯合」一詞。打擊形勢複雜、盤根錯節的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需要的是國際執法合作和跨境聯合抓捕。隨著中老緬泰打擊賭詐專項行動的力度不斷加大,成果不斷顯現,我相信,東南亞的「電詐時代」必將終結。
(黃曉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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