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紅大幕第300次升起,從林黛玉在朦朧光影中坐轎入府,在奢華的大家族中與賈寶玉情感升溫;到「沖喜」時紅燭搖曳,賈寶玉被騙成親,林黛玉淚盡而逝;再到最終「花葬」,十二座墓碑中漸次浮現,白色花瓣鋪了一地,十二位身著素衣的「金釵」,以或坐、或臥、或立的姿態出現在各自的墓碑之前,一場舞劇版的紅樓大夢落下帷幕。
十二幕演畢,台下不少觀眾落淚,直至演員們攜手謝幕,還未從140分鐘的悲劇中回過神。
2025年3月2日,這部由江蘇大劇院出品,黎星與李超聯合執導的原創民族舞劇《紅樓夢》迎來第300場演出。自2021年試演以來,這部舞劇已經走過國內34座城市,並在海外巡演。
五年前,《紅樓夢》這部中國最著名的文學經典之一被選中,交由李超和黎星共同進行舞劇的編排。當肢體語言成為新的文學注解,導演李超向南方週末記者坦言自己的卑微和壓力,「創作的過程是99%的黑夜。」
對經典進行重述,需要勇氣,更需要精准的把握。李超說,《紅樓夢》作為中國四大名著之一,劇情幾乎人盡皆知,帶著「等著被比較,等著被罵」的壓力,他數次翻開《紅樓夢》,能看到一場愛情故事,也看到一個家族的興衰史,甚至是一個社會的橫切面。如何將這樣的文學經典搬到舞臺上,是創作最初的難題。
「一條寶黛感情糾葛主線,一條賈府家族興衰輔線。」最終,李超和團隊沿著青春這條主線進行編排,從大觀園的群像到十二金釵的命運挽歌,一萬字濃縮成兩三個動作,形成了「入府」「幻境」「含酸」「省親」「遊園」「葬花」「元宵」「丟玉」「沖喜」「團圓」「花葬」「歸彼大荒」這十二章目。
十二金釵在舞臺合體,身後是椅子也是墓碑,這是賈寶玉的一場夢,也是在巡演中持續了五年的「東方幻夢」。正如史湘雲的飾演者王金格所說,「我們不是在演《紅樓夢》,而是在和觀眾一起造夢。」
十二金釵如何同台?
這場舞臺上的夢,起初源於李超的一個夢。
夢裏紅色帷幔掀開了一個口子,林黛玉走了出來,等到無數的花瓣翩然而至,她轉身走了。彼時李超33歲,他自述屬於最年輕、最旺盛的時候,雖然編創《紅樓夢》並非易事,但他仍想啃下這塊「硬骨頭」。三五個月的時間裏,他和團隊都在梳理《紅樓夢》的劇情,做了很多版方案,但都沒有頭緒,想到「人均紅學家的情況」,李超倍感壓力。
這個夢境為困局撕開一道裂縫,李超突然想到他一直以來的創作母題——人,隨著對這部經典名著的認知越來越深,他發現最打動他的就是十二位姑娘的悲劇命運。整個創作忽然有了支點,夢醒,李超決定留下這個畫面。
「在原著當中,或者在一個現實的時間軸上,十二金釵是不可能同台的。」李超說,但舞劇打破了原著的時空界限,鏡面裝置折射出虛實交錯的平行世界,通過舞蹈戲劇構造的方式,李超讓十二金釵聚首於惜春筆下的「大觀園全景圖」。當賈寶玉的夢境成為敘事樞紐,所有與他有關的人物一一登場,她們在舞臺上重獲生命,訴說自己被傳統禮教碾碎的一生,最終葬送在十二座墓碑之下。
李超想要講述的,是文字沒有描述到的一切。熟悉《紅樓夢》的觀眾都知道判詞,但沒有人真正看到幻境之中,當賈寶玉親眼看到這十二位與他生命相交織的人物出現在面前時,他是什麼感受。現在,舞臺給了他機會去講述。
從林黛玉入府與賈寶玉產生糾葛開始,跟隨著原著中十二金釵的不同命運,賈府家族也由盛轉衰。在這部舞劇中,主創團隊決定挖掘「青春與告別」的當下共鳴,為體現原著的人物群像,從入府到歸彼大荒的十二章節,舞臺常常被分割成不同的平行時空,人物的悲喜在同一刻被呈現。
一頂紅轎三個人,堂前紅衣新人拜堂,堂後黛玉焚稿斷情。眾小廝穿的是嫁娶紅衣,奏的卻是嗩呐鑼鼓組成的喪樂,樂聲最高處,苦絳珠魂終於歸離恨天。這是劇中的「沖喜」一幕,喜服與喪樂的極致衝突,帶給觀眾的是視覺、聽覺與情感的三重震撼。
舞蹈對文學的回應,被聚焦於不可言說之處的意境美。判詞中的宿命、寶黛「一眼萬年」的凝視,均以肢體舞動在舞臺上,這是李超眼中的中國美學,不直接訴說,而是通過意境呈現。於是帷幔掀動的速度、道具降落的時機,都是文學的暗語。
這是創作團隊經過很多次篩選呈現的結果。元妃省親的片段他們排到了第七稿,但最終具體選擇哪個版本,需要根據整個作品的基調以及演員們的表演決定。
當舞蹈演員們出現在排練廳上,隨從們如提線木偶般聲勢浩大地到來,褪去金黃色的華服,元妃才拜伏在祖母腳邊,宣洩一直以來的酸楚。李超覺得自己的描述準確地體現在了演員們的身上。
要將文學意象搬到舞臺上,有時候還需要裝置藝術的加持,不同於影視劇裏可以排出萬人的隊伍,舞臺上站不下這麼多人。為此,他們需要創造一種新的空間,打破劇場空間的壁壘。
在元妃省親這一幕,他們使用看起來比人更龐大的華服表達肅穆與空洞,演員藏身其中機械叩拜。金衣官服在舞,卻不見頭顱,元妃和所有人被桎梏其中,衣袂翻飛間,權力對肉身的異化呼之欲出。這樣的表現形式比真人佇列更具壓迫感,在李超心中,這是一種皇權的象徵,人被襯得格外渺小,類似的隱喻遍佈全劇。
「克制才是美」
對舞蹈的編排有了想法後,李超和黎星開始選角。「像李豔超,如果在《紅樓夢》裏面,她一定是林黛玉。」李超說,挑選舞蹈演員和影視選角有很大的不同,在挑選舞劇角色的扮演者時,更多考慮的是「身體質感」與角色的契合度。他舉例說,李豔超對身體有強大的控制力,但身體的表達又是安靜的,適合扮演林黛玉。
這種「身體質感」的匹配貫穿全劇,飾演史湘雲的演員王金格自認為長相成熟,卻要扮演可愛靈動的角色,是因為導演看中她動能的身體,可以呈現快速旋轉等高難度的技巧。
「我沒有饒過我自己,也不可能輕易饒過你們。」為了完成這部文學著作的舞劇表達,李超將每個演員都逼到了角落,他要他們對角色深刻認知,然後自然流露那份感情。在排練之前,李超要求每位演員撰寫人物小傳。
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王熙鳳的人物小傳,他和演員一起找到了王熙鳳的一個行為——「指」,並將此細化成不同的表達,來共同完成人物的塑造。對下人是懲戒意味的指,對姐妹們是贊許意味的指,對賈寶玉是溺愛意味的指,而這全憑指尖的力度與角度。
「一萬字也許只壓縮到了兩三個動作。」林黛玉的飾演者之一李豔超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原著中的種種經典畫面,均被轉化為肢體語言。每當她披好林黛玉的披風,拿著帕子站在大幕的一角,聽到音樂一響,仿佛就從現實抽離,來到這場夢境。
為了捕捉林黛玉的「破碎與傲骨」,李豔超曾經在排練初期反復觀看1987版電視劇,聽蔣勳解讀《紅樓夢》,試圖尋找自己和林黛玉這個角色的共同點。最大的挑戰是一次意外,2022年,李豔超在排練過程中受了傷,需要做手術治療,時間長達9個月。在艱難的康復訓練過程中,李豔超仿佛更看穿了林黛玉軀殼下的脆弱和破碎,理解了她的韌勁和傲骨:「她一次次流淚,我一次次學走路。」
十二種顏色需要融合成一幅畫,群像的差異化更為艱難。十二金釵的同台是原著中未曾實現的場景,演員們需在整齊的群舞中保留個性。王金格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同樣一個舞蹈動作,只能通過速度、力度、幅度甚至眼神和呼吸氣口的不同,彰顯不同的人物個性,例如湘雲張臂的幅度就要大於黛玉,可卿抬手則更柔。
「撒出去容易,克制最難。」王金格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每個人動作的精准度需要拿捏得更加到位,否則人物特質就可能變化。到了後期,大家對角色和舞劇都很熟悉了,導演仍在要求大家按120%的努力去聯排,他在防止任何一個角色的動作「變形」:「跳多了容易『飛』,但克制才是美。」
300場演出中,演員們被要求「百場如一」。但這並非一件易事,李超明白,演員的狀態也是流動的,作為導演,他希望幫助演員尋找更好的表現方式。
李超坐在底下觀察時發現,林黛玉去世之後,如果賈寶玉的扮演者狀態好,身體可能會劇烈抖動,如果狀態不好,情感張力不足,身體就捋不上勁兒。他告訴演員不必勉強,反而可以讓觀眾享受一種留白——用他的視線告訴觀眾,這個世界空落落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紅樓夢是改不完的」
第300場演出開始,舞臺上又有了新的調整。
除了起用新演員之外,李超將每個段落銜接的「氣口」延長了3秒。這種觀眾肉眼很難察覺的微調,是李超在五年時間裏常常為舞劇所做的磨合,也凝結著創作者對留白美學的重新認知。他曾經害怕觀眾等待,而今自己作為觀眾慢慢欣賞,才發現其實三五秒的留白反而能給觀眾回味的時間。
如今,在這部場場爆滿的現象級舞劇裏,王金格有時覺得是舞臺上的演員和觀眾一同造了一場紅樓大夢。
在國內,不少人成了「寶黛CP」粉,跟著他們打卡了不同卡司的多場演出,自發製作同人視頻,撰寫衍生小說。在國外,不懂中文的觀眾為「沖喜」段落落淚,李豔超說,他們不懂寶黛情緣,卻將劇中的人物類比為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肢體語言跨越國界產生共鳴,在不同語境中生根。李超曾經面對這部巨著的「卑微」終於消散了一些,2022年開始,他敢坐在觀眾席觀看演出了。
結尾的「花葬」一幕,十二金釵披頭散髮,以現代舞姿態撕裂傳統意象,她們以地板動作為主,肢體扭曲如困獸,在暴雪般的花瓣中掙扎站起又倒下,與全篇的傳統審美背道而馳,起初有觀眾斥其「突兀」,也有人反復觀看後表示「突然懂了」。
面對質疑,創作團隊最終決定保留這一幕,李超認為藝術需要時間去發酵,他既想敬畏經典的厚重,又希望賦予作品當代的呼吸。在這部舞劇中,李超打心底裏喜愛「入府」一幕的高度還原,也很愛最後一筆極具抽象的告別,這是團隊的藝術創新,他們希望留下的是對生命的敬仰和告慰,「也許很多年後,人們真正能記住的,反而是舞臺上的花葬。」
當十二金釵褪去所有顏色,站成一個橫排緩緩回望,李超總會感動落淚。燈光漸暗,唯有她們腕間的銀鈴輕響,如遠去的青春回音。「舞臺是他們一生中最絢爛的時刻,我想讓觀眾見識到我們的青春。」
不過,巡演到第300場,一些觀眾也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和很多現場戲劇一樣,這部舞劇自2023年年中起,不再提前公佈演員名單,每場隨機組合三組「寶黛」演員。觀眾稱之為「盲卡」,有人為此多次購票,希望看到自己喜歡的演員。而自那時起,「盲卡」就引發了不少討論。
第300場演出放票前一日,觀眾就來到票務中心連夜排隊購票。隨後公佈的演員表卻顯示,「寶黛」二角由四位演員拼盤登場,其中還包括前日剛剛公佈的新演員,其他部分角色也有兩到三人的拼盤組合。許多觀眾在現場和社交平臺表達了不滿。
3月2日演出結束後,江蘇大劇院副總經理、舞劇《紅樓夢》監製李斯思在演後談時登臺宣佈,未來這部舞劇將以「明卡」形式呈現,會提前公佈演員名單。3月3日,江蘇大劇院在微信公眾號上公佈了南京站第二周的卡司。
300場並非終點,舞劇細節的打磨仍在繼續。「《紅樓夢》對於我來說,也是一個改不完的作品。」如今已經習慣在台下記錄每場細微調整的李超說。
(汪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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