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拉開,「葉師傅」一襲黑色長衫,離開故鄉佛山前往香港,踏入群雄林立的武館街,想為詠春開一扇門……這是一個圍繞中國傳統武術詠春拳展開的故事。2024年龍年春晚,舞劇《詠春》片段曾經讓不少觀眾讚歎嶺南風味的「舞武融合」,其實這部由深圳出品的原創舞劇,在B站2022年12月31日的跨年晚會上就曾斬獲2億播放量,擁有一眾粉絲。2024年秋天,它又走進歐洲,在倫敦和巴黎掀起了一陣「詠春熱」。
《詠春》之美,美在舞武和合的視聽盛宴,美在傳統與現代的無縫對接;《詠春》之新,新在創新重塑傳統文化表達體系,新在孵化機制夠包容、傳播手段夠新銳。這是一個傳統又現代的故事,用「深圳文藝+深圳設計」實現「詠春拳」和「香雲紗」活態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新表達,用「雙故事線」展現出嶺南文化獨特魅力和新時代深圳精神風貌的華章。《詠春》讓舞劇「潮」起來、「燃」起來,成為深圳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一個典範。
一個擔負起新時代新文化使命的故事,出自深圳似乎理所應當。深圳是改革開放後黨和人民一手締造的嶄新城市,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一張白紙上的精彩演繹。作為經濟特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勇立潮頭、銳意創新、追光逐夢是深圳城市品格的自然流露。
不少觀眾在看《詠春》前,驚訝於這出文藝大劇的出品方,不是來自北京和上海,而居然是來自深圳。但看完這部五星佳作後,又紛紛表示「這很深圳」——「詠春」是最能展現嶺南風骨、中國精神的傳統文化經典IP,以「春」詠志的深圳敢於挑戰這個經典題材,恰是「敢闖敢試、敢為人先、埋頭苦幹」的特區精神的生動實踐。
一棵古樹達成的開端
能在倫敦連演12場,是《詠春》總編導之一韓真沒想到的,她更沒想到的是,向來含蓄的英國觀眾在演出結束後全場起立鼓掌,尖叫不止,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讓演員們數次返場謝幕。
在倫敦的每一次演出現場韓真都留意觀察,第一場演出,觀眾裏亞裔面孔占到三四成。西方觀眾中,能看出來有不少是功夫愛好者,因為他們穿著當地武館的練功服。首場演出的第二天,《泰晤士報》即以「古代藝術、現代舞臺」為題報導了《詠春》首映情況,專注於戲劇和表演藝術的專業評論網站Curtain Call Reviews給出了五星高分。熱愛藝術和舞蹈的觀眾迅速湧進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觀看者逐漸多元,非亞裔面孔的西方觀眾佔據了劇場的80%以上。海外觀眾不再僅僅抱著獵奇心態看中國功夫,而是看到了人,而藝術本該如此,沒有跨越不了的文化,只有跨越不了的心靈。
法魯克·喬杜裏是英國現代舞團阿庫·漢姆舞蹈團的監製、製作人,也是前職業舞蹈家,他特別喜歡《詠春》中八卦掌片段——「舞者的身體內仿佛正進行一場風暴。」他作為同行受邀觀看了首場演出後,馬上自掏腰包給家人買了票,沒過幾天,陪著朋友又觀看了一遍。在他看來,《詠春》不僅講述了一個中國故事,展示了中國美學和藝術,更給觀眾帶來了「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的觀演感受,帶來情感共鳴。
根據公開的票房統計,《詠春》在倫敦和巴黎的演出共16場,晚上場次的票幾乎售罄,創下中國舞劇在歐洲商演時間最長、場次最多、票房最好的紀錄。
不少倫敦市民「二刷」甚至「三刷」《詠春》,在英國掀起了一股來自中國的藝術風潮,也帶動起了文創周邊,不少觀眾得知《詠春》是由深圳原創出品時,直接被「種草」,在網路上留言說:「我一定要去。」「《詠春》成功勾起了我對中國嶺南地區的興趣。」
視頻片段在YouTube上,已經有130多萬播放量,收穫了2.6萬點贊。有人沒看夠,強烈要求加演,還有人建議《詠春》來自己的城市巡演。在英、法演出取得亮眼成績,吸引了眾多國際合作機構和承接商,他們正朝《詠春》揮動橄欖枝,積極與《詠春》團隊聯繫,協商將《詠春》引入本地的可能性。
《詠春》自2022年12月於深圳啟航以來,截至2024年12月31日,已在全球46座城市、56座劇院演出了233場。「我相信觀眾會看得懂、感受得到。」周莉亞說,「因為這部劇不僅包含為世界所熟悉的中國功夫,還傳遞了一種中國人的精神力量、性格特質。我相信這也是西方觀眾瞭解中國人情感方式的一個途徑。」
在創排《詠春》之前,總編導韓真和周莉亞曾深入嶺南地區調研,取材、采風、查證,在大量歷史資料和文學作品裏找尋線索。她們發現嶺南文化有一種特殊的風貌,一方面傳統根脈深厚,卻又在這基礎上,開風氣之先,與外來文化相融合,開枝散葉。
韓真到現在都記得,采風時行至中英街——這條250米長的街道背靠梧桐山,南臨大鵬灣,深圳香港各占一半,街心以「界碑石」為界,是特區中的「特區」,街中心有一棵百年古樹,根在大陸,繁茂的樹冠枝葉覆蓋香港一方,因而構成一處奇妙的景觀。
這處景觀觸動了韓真和周莉亞,她們開始有表達的衝動,渴望尋找一個質樸的故事去呈現這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一棵古樹達成一個作品的美好開端。
在深圳電影製片廠的檔案館,她們又發現,原來大量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武俠港片都是香港和內地的合拍片。自己那代青少年就是看這些英雄的故事長大的,而電影對武術的傳播意義,不僅影響了她們這代人,更是實現了國際上深層次的文化傳播。兩人靈感迸發,決定創作一部關於拍攝詠春電影的故事。
「今月曾經照古人」
《詠春》之難在於雙線敘事。雖然劇名為《詠春》,但它講的卻不僅僅是一代宗師葉問的故事,而是以一深圳劇組拍攝電影《詠春》為引,拉開全劇大幕。電影裏的「葉師傅」遠赴他鄉,只為開詠春的一扇門;舞臺上的片場中,劇組眾人同樣懷抱夢想奔赴山海,為追心中的一束光。前者是「扶弱小以武輔仁」、弘揚民族自信的英雄,後者則是根植深圳城市發展的時代脈絡,致敬追光的平凡人。一個戲中戲的結構成就了兩個時代的同頻共振,南下打工的大春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拼搏與劇中葉師傅在香港的成長經歷,也打通了兩個故事之間的情感勾連和「理想」共鳴。
舞臺劇不同於影視,無法利用蒙太奇,在一部作品的時間裏,同時講好兩個時空的兩撥人的故事,無論如何都很困難。「韓周不會輕易放過自己。」這是網路上許多舞劇迷笑談的一句話。最終,通過舞美置景以及舞蹈編排的設置,從影業公司到武館街跨越半個世紀的兩個場景在舞臺上實現旋轉交替和場景轉換,讓同處於各自困境中的兩條故事支線,產生了一種類似「今月曾經照古人」的對照。從而恰到好處地讓觀眾、劇中人共同在這種對照中產生共情。
「我們實在不想去延續影視劇已經給大家劃定好的一個老故事,每個時代都有對功夫不同理解,也應該有自己的表達。」韓真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且創作本身是需要克制的,這也是這部舞劇並未選取「葉問」或「一代宗師」的原因。在韓真眼中,詠春代表著兩個時代的人對美好理想的嚮往,這是詠春的意義所在,也是在詠春拳之外,所賦予這兩個字的更廣泛深厚的精神內涵。
「雙線敘事」不僅拓展了舞劇「眾生相」的邊界,還讓觀眾能以「上帝視角」窺見創作者內心的圖景。兩條線時而分開,時而重合,所有服化、場景、燈光都隨之分裂與聚合,共同構成《詠春》複雜的敘事模態。在舞臺上同時呈現兩個時空,這種開創性的表達,也成為《詠春》對於重構舞臺空間的一次探索。
用舞蹈詮釋嶺南武術精髓,是《詠春》的一大看點,也是創排的另一大難點。主演常宏基記得,為了完美呈現武術效果,所有演員一起學武練武,由詠春、螳螂、太極、八極、八卦等拳法和掌法的非遺傳承人進行指導,前後持續一年,其中打樁有三個月,最後所有演員的手腕和手肘都是淤青。封閉式排練近半年,封閉期間,每天要進行近12小時高強度的創排訓練。後來即便進入巡演週期,演出之餘,他們也做到了「拳不離手」。
讓舞蹈演員學習武術動作並不難,難的是武舞結合。因為舞蹈演員的呼吸和發力方式,與武者完全不同,要想打出真功夫,只能扎扎實實學,從零開始,沒有捷徑。舞蹈動作多優美舒展,但武術需要氣息下沉,將力量極速打出。這樣一來,要讓武打動作與舞蹈節奏相合,就尤為困難,只能一遍遍磨合細調。功夫對體力的消耗極大,對舞蹈演員來說也是很大的考驗。
掌握武術的力量感和內在氣韻之後,接下來是藝術轉化,畢竟舞臺要求可看性。電影裏,「大戰三百回合」只需鏡頭剪輯就能完美實現,一次做不好可以拍好多條。舞劇可不行,舞臺上所有的武術套路都需要舞蹈演員一氣呵成地完成,哪怕慢半拍,哪怕有一點差錯,都會導致一整套招式全部被打亂。甚至,演員需要通過對自己肢體的控制,從而產生電影鏡頭的觀感,例如,模擬出電影的慢鏡頭與停頓,在轉臺上去完成本該在平地上完成的舞蹈動作。
《詠春》全劇高潮舞段是葉問在群雄林立的武館街與四大派掌門「對陣」的場面,螳螂拳、八卦掌、八極拳、太極拳先後登場,葉問則以詠春拳一一破之。所有對打套路,都要求既有武術的速度力量,也有舞蹈的飄逸灑脫,兩人對攻,招式連綿不斷,又不能真的傷到彼此,需要動作、節奏精准到每一寸每一秒,默契配合。為此,所有對攻的演員都經過了「千錘百煉」。周莉亞記得,有時候該去吃飯了,兩個演員站起來,忽然「砰砰」地就「打」起來了,把所有招式對一遍,再「呼哧帶喘」地擦把汗去換衣服。有時候是排練前,一碰面,「倆人迎面走著呢,默契地就又對上招了」,過招簡直變成了一種生活習慣。
正是一遍遍磨合,才實現力量與美感的共舞,新的舞蹈語彙與武術碰撞而產生了奇妙的火花。舞者們時而在太師椅上踢出掃堂腿,時而手持長棍縱橫開闔,時而在街巷中閃轉騰挪……乾淨俐落的身手和行雲流水的出招讓人目不暇接,激烈對戰正酣時卻又點到為止,暫態收手,拱手施禮,呈現出一種中國式的古典浪漫與美感。18分鐘「通關大戰」縮減為13分鐘的華彩片段曾登上B站跨年晚會,累計播放量如今已經超過2.8億。
傳統煥發出了新生
人們心中的葉問堅定、隱忍,總是一襲黑色中式長衫。舞臺上,黑幕與光束之下,葉師傅的黑衫像陶瓷一樣光潔,亦有黑膠唱片般的質感。這種極具特色的布料,是韓真和周莉亞在采風時發現的嶺南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香雲紗。「采風的時候,偶然看到在田間晾曬著的香雲紗,瞬間就被打動,實在太美了!」韓真說。
作為嶺南地區的一種古老染色面料,香雲紗的珍貴之處在於它流傳了數百年的傳統手工工藝,以絲綢為胚,用植物和礦物染整,非常昂貴,被稱作面料中的「軟黃金」。張愛玲在《沉香屑》中寫到過:「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著白夏布衫子,黑香雲紗大腳褲……」
香雲紗的黑色,在光束照下,不會像黑色棉布那樣把光線吸收,而是反射出清朗的色澤,可以呈現出傳說中的「五彩斑斕的黑」,幽暗卻明亮,堅定又不失靈動。如果說詠春拳可以承載故事的主題,那麼香雲紗剛好以視覺呈現人物的性格。在舞劇中,香雲紗不僅被用在人物服飾的製作,其製作過程也被藝術化地寫進了劇情裏,舞者們穿著柔滑的香雲紗,極具嶺南風韻。
詠春拳和香雲紗兩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被巧妙融入舞劇,傳統煥發出了新生。以當代「語言」詮釋傳統文化,正是《詠春》得以「破圈」的原因。韓真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舞劇中注入非遺文化,並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一片有歷史的土壤,一定有自己的文化積澱和非遺的傳承,但是這些是否適合作品,還要看整個作品真正呈現時的需求,創作的首要任務仍然是遵從自己的內心。
要在傳統作品裏體現當代性,就意味著對於傳統文化不僅僅是回望,而是在其中注入當代的思考。在為舞劇《詠春》采風時,韓真就透過詠春,思考過功夫在當代的意義。在她看來,詠春祖訓裏「勤練習技不離身,養正氣戒濫紛爭,當處世態度溫文,扶弱小以武輔仁」這四句話,滿滿透出了中國人的勤勞、溫文、謙讓和處世哲學,不但具有當代性,而且是可以通過舞劇與全世界分享的古老智慧,小小的招式裏藏著大大的天地。這種鏈接傳統與現代的特性,也正是深圳的城市品格。
深植於內心的力量,自然可以跨越山海,獲得更廣大人群的共情。韓真和周莉亞始終記得2023年9月《詠春》首度走出國門,首站登陸新加坡時現場收穫的感動。
在觀眾席的前區,有兩位老人,他們全程繃得板直地坐著,到了演出後程的時候,甚至攥緊拳頭,演出結束後,他們又站起來鼓掌。後來,韓真聽說他們是新加坡的華人,早早從嶺南地區下南洋,背井離鄉出去打拼。在《詠春》裏,他們看到葉問,也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更感受到了故鄉。韓真記得,那天還來了很多駐新加坡的各國大使,其中一個大使對她說:「看到這部劇,想起了我在中國的那些日子。」
沒有什麼力量比情感的共鳴更強大。《詠春》不僅用新的舞蹈語彙與武術碰撞產生的美感吸引了不同國家的觀眾,將傳統文化在今天語境中創造出新的解讀,也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探索了一條新路。
「我們渴望英雄,渴望塑造自己民族的英雄,渴望證明自己,所以英雄在功夫這個概念裏留下了印記。從今天看,英雄是什麼?誰是英雄?也許在各自工作崗位上,為了生活和理想而努力的普通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英雄。」韓真說。
《詠春》不僅致敬英雄,也致敬每一個在生活裏懷抱夢想的普通人,當大幕落下,舞臺幕布上緩緩閃動著一句話:「英雄站在光裏,而我們願是那束光。」
(李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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