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語
澳門特首岑浩輝日前發表上任後首份施政報告,推出「史上最強生育禮包」的政策組合:針對3歲以下嬰幼兒發放每月1,500澳門元津貼,年度總額達18,000元;同時將出生津貼從5,418元調升20%至6,500元,結婚津貼亦上調4.6%至2,220元。特首強調此舉旨在構建生育支持體系,應對日益嚴峻的少子化挑戰。
政策一公佈,社交平台瞬時湧現「育兒津貼何時入賬」的熱議潮。有網民計算政策生效時點,期待趕上「尾班車」;亦有如筆者這樣的幸運家庭,兩名幼童恰在新政覆蓋期內,可享政策紅利。這套涵蓋婚育、生育、養育三階段的補貼方案,不僅是特區政府應對人口老齡化的戰略佈局,更標誌著施政理念從過往「經濟效率優先」向「社會人文關懷」的深層轉軌。
今年召開的「全國兩會」,國務院總理李強發表的政府工作報告,當中明確提出「促進生育政策,發放育兒補貼,增加普惠托育服務供給,大力發展托幼一體服務」,為本澳未來的生育支持措施指明方向。政府需加快採取行動,以更務實、更快速、更前瞻性的鼓勵生育措施來直面市民的憂慮感,為構建生育友好型社會提供更大的支撐。
然而,當全球逾半國家深陷生育率低於更替水準的結構性困局,澳門這份看似豐厚的「政策禮包」,實質正觸及現代社會的核心矛盾——在房價高企、職場壓力和價值觀嬗變的多重夾擊下,單純的經濟激勵能否真正喚醒生育意願?當補貼金額與住房成本存在三十餘倍落差,當育兒津貼遭遇賭場輪班制的時間絞殺,這場「政府買單」的生育實驗,最終是破解少子化魔咒的鑰匙,抑或是另一場理想與現實的錯位對話呢?
澳門的生育支持政策,本質上是對其單一經濟結構的隱性修正。過去二十年,博彩業創造的財富神話讓澳門人均GDP躍居世界前列,但這種繁榮背後潛藏著深層危機:產業結構畸形導致的就業市場失衡,使得年輕人在賭場服務業與專業技術崗位間陷入選擇困境。高強度的工作節奏、輪班制對家庭生活的擠壓,早已被學界視為抑制生育的重要變量。
政策公佈後,社交媒體上關於「6500元出生津貼能否覆蓋生產成本」的討論迅速升溫。其中,值得關注的是隱性成本:澳門住宅均價12萬/㎡,一個新生兒意味著家庭至少需要額外5-8㎡生活空間,這相當於60-96萬元的住房成本,是育兒津貼總額的33倍以上。
這種數字鴻溝揭示政策設計的深層矛盾。當局試圖用線性思維解決非線性問題,卻忽略澳門社會的特殊性——2024年澳門土地面積為33.3平方公里,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20,600人,空間壓迫感已滲透至生育決策的每個環節。
日本京都大學社會學團隊的追蹤研究揭示,當人均居住面積低於25平方米時,生育意願會出現斷崖式下跌。這項發現與澳門統計暨普查局的數據形成驚人呼應——全澳約四成家庭居住面積不足60平方米,劏房戶兒童近五年增幅達37%。空間壓迫感已從物理層面滲入社會心理結構,那些精心設計的經濟激勵政策,在狹窄的生存縫隙中逐漸失去魔力。正如大三巴牌坊見證的歷史變遷,當代澳門人正在用生育選擇書寫新的社會文本。
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共建好家園協會副理事長馬耀鋒提出的「家庭友好型房屋政策」顯得尤為迫切。澳門五階梯房屋體系猶如精密運轉的齒輪組,卻在實際運作中顯露出銜接失序的隱憂。公共房屋輪候名單上累積的成千個家庭,與私人樓宇市場每平方呎萬元的天價形成殘酷對照。政府規劃中的公共房屋單位,在人口結構與家庭規模的動態變化面前,亟需注入更具前瞻性的設計思維。
新加坡建屋發展局的經驗值得借鑒,新加坡的公共住房政策堪稱全球社會工程的典範,其將住房供給與人口政策深度耦合的治理智慧,為澳門破解高密度城巿的生育困局提供了系統性啟示。從組屋分配機制到社區空間設計,這個國家用六十年時間建構出一套精密的「住育聯動」體系,其政策肌理值得逐層解剖。
1959年人民行動黨執政之初,新加坡面臨著與當今澳門驚人相似的困境——土地面積僅581平方公里(現為728平方公里),人口密度達每平方公里4000人,住房短缺引發的社會矛盾愈演愈烈。李光耀政府將組屋制度確立為國家基石,不僅視其為居住載體,更賦予其重構社會關係的戰略功能。這種將物理空間轉化為政策槓桿的思維,在1964年推出的「居者有其屋」計劃中初現端倪,並在1987年創設的預購組屋機制中臻於成熟。
新加坡建屋發展局將組屋申請細化為精密的分類優先制,形成獨特的「政策生育率」驅動模型。首次購房的已婚夫妻可獲絕對優先權,申請成功率較單身人士高出42%。若在購房後三年內生育首胎,可獲退還1萬新元購房津貼,生育第二胎再追加1.5萬新元。這種「住房前置激勵」策略,將生育行為轉化為可量化的政策紅利。更值得關注的是「多代同購計劃」,允許已婚子女在父母同社區購房時獲得1.5萬新元補貼,既緩解育兒壓力,又強化了家庭紐帶。
新加坡組屋的戶型演化史,實質上是部微縮的人口政策編年史。1980年代推出的「三代同堂」戶型(面積145平方米),在客廳與臥室間預留可拆改隔斷,滿足家庭結構動態調整需求。2013年推出的「Flexi Scheme」更顯政策巧思,允許老年夫婦購置二房式組屋時,選擇30年產權以降低購房成本,其釋放的家庭資源可轉向子女生育投資。在榜鵝新鎮的實驗性組屋中,育嬰室與祖父母房採用聲學隔離設計,既保障育兒私密性,又維持代際照護功能。
新加坡將托育設施植入組屋底層的規劃準則,創造出獨特的「500米育兒圈」。每個組屋區半徑500米內必設公立幼兒園,其租金僅為市場價1/3,且優先錄取本區居民。更富創意的是「社區親子層」設計,在每五層樓設置公共活動空間,配置哺乳室、溫奶器等設施,並由居民委員會組織定期育兒交流。這種將私人育兒成本轉化為社區公共服務的設計,使新加坡家庭生育第二胎的意願提升27%。
新加坡組屋政策的精妙之處,在於其產權設計的「生育彈性」。購房者若在子女出生後升級換房,可將原有組屋以「生育改善」為由優先回售給政府,免受五年禁售期限制。若家庭生育三胎,更可申請「大型組屋優先購買權」,跳過常規輪候隊伍。這種將住房流動性與生育行為掛鉤的制度設計,有效破解了「住房固化」對生育計劃的約束。
新加坡生育政策的真正威力,在於其與住房、教育、醫療系統的精密耦合。生育津貼直接注入公積金住房帳戶,產檢費用可抵扣組屋物業費,甚至嬰兒疫苗接種記錄都成為組屋維修基金申請的加分項。這種跨領域的政策協同,在濱海灣某組屋項目的數據中得到印證:參與「生育友好計劃」的家庭,其嬰幼兒健康指標較對照組提升15%,住房滿意度高21%。
新加坡經驗的核心,在於將冰冷的水泥空間轉化為溫暖的生命搖籃。其政策邏輯對澳門的啟示顯現在三個維度:首先需建立「住房-生育」的跨部門政策紐帶,將托育設施配建比、嬰幼兒活動空間等指標納入土地出讓條件;其次應創新產權模式,探索「生育優先購買權」「多胎家庭換房綠色通道」等機制;最終要重構社區空間倫理,在都市更新中預留「可生長」的育兒單元。
另外值得註意的是,此次施政報告,除了多項鼓勵生育政策,特首岑浩輝亦提出多項助青年就業及創業的措施,其中一項是每月資助35歲或以下高校畢業青年到大灣區就業,每月5千澳門元,最長18個月。岑浩輝強調,該措施只是階段性的鼓勵措施,若恒常資助,政府財政狀況未必能應付。
因此,澳門的生育政策不應局限於地理邊界。隨著港珠澳大橋開通,澳門與大灣區形成「1小時生活圈」,這為人口政策創新提供新思路,若能將育兒津貼與跨境生活成本掛鉤,例如補貼珠海育兒家庭的通勤費用,或將啟動「灣區工作+灣區育兒」的新型家庭模式。兩項政策形成戰略組合:青年赴灣區就業緩解本地職缺競爭,跨境育兒補貼則分流家庭生活需求,透過區域資源調配維持財政可持續性,反映澳門在區域融合中尋求動態平衡的政策思維。
新加坡的「海外嬰兒獎勵計劃」可資借鑑,其對在海外生育的公民仍提供生育補助,有效緩解國土限制。澳門若能將政策邊界延伸至大灣區,不僅能突破物理空間桎梏,更可藉助內地相對低廉的育兒成本放大補貼效益。這種「柔性邊界」思維,或將成為微型經濟體破解少子化難題的關鍵鑰匙。
這套政策組合拳的力度,在東亞地區已屬前列。相較香港2024年推出的每胎2萬港元補貼,新加坡的「嬰兒花紅」分期發放模式,澳門政策更顯直接與務實,體現出政府試圖通過分擔家庭再生產成本,重塑社會生育意願的治理思路。
當我們審視這份生育政策時,需意識到其本質是場規模空前的社會實驗。澳門正試圖用經濟手段解決文化問題,用短期補貼對抗長期結構困境。這種政策的真正價值,或許不在於立即提升生育率,而在於喚醒社會對人口危機的集體認知。
政策實施的潛在挑戰不容忽視。首先,經濟激勵的邊際效應遞減規律可能削弱政策效果。日本自1990年代起累計投入逾200兆日元的生育補貼,生育率卻始終徘徊在1.3左右,顯示單純物質刺激的局限性。其次,家庭觀念的結構性變遷難以逆轉。澳門青年價值觀調查顯示,18-35歲群體中將「個人發展」置於「成家立業」之前者達63%,這種個體主義傾向與生育行為存在內在張力。更根本的是,人口問題具有代際滯後性,當前政策效果可能需要二十年後方能顯現,這要求施政者具備超越選舉週期的戰略定力。
澳門的探索對大灣區城市群具有參照意義。當深圳、珠海等鄰近城市同樣面臨生育率下滑,澳門若能構建起「經濟支持+服務保障+文化重塑」的綜合治理模式,或可為區域協同發展提供新範式。特區政府可考慮建立大灣區育兒資源共用平臺,例如跨境醫療保險互認、教育積分互通等,在「一國兩制」框架下探索人口政策的創新協同。這既符合中央對澳門「精準功能定位」的要求,也能放大政策槓桿效應。
從更宏觀視角審視,生育政策調整本質是社會契約的重構。當工業化進程將生育行為從「家庭事務」轉變為「公共產品」,政府介入的邊界與方式就成為現代治理的重要命題。澳門此次政策突破,標誌著特區政府從傳統福利提供者向生育夥伴的角色轉型。這種轉變需要配套的社會文化工程:職場需要建立對育齡員工的包容性考評體系,社區應發展互助式育兒網絡,媒體則要重塑多元家庭價值的話語空間。唯有當政策溫度轉化為社會溫情,生育才能真正從負擔變為希望。
總而言之,此次施政報告展現出難得的政策勇氣。但破解低生育率困局,從來不是單向度的物質投入,而是需要整個社會系統的協同進化。當托兒所的歡笑聲與寫字樓的鍵盤聲找到和諧節奏,當父親的育嬰背帶與母親的職場套裝同樣值得驕傲,澳門才能真正成為「幼有所育、老有所依」的幸福之城。這條改革之路註定漫長,但政策的種子已然播下,靜待時間澆灌出希望的果實。
百家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