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鄰家妹妹」到「永遠的情人」

  1971年,鄧麗君主演的電影《歌迷小姐》上映。電影一開始,她飾演的16歲女生丁鐺紮著兩個小辮,穿著白襯衣黑半裙,一蹦一跳地唱著:「電車裏輕輕搖晃,輪渡海上飄飄蕩蕩,我才從鄉下來喲……有一天我站在大會堂,十大歌星我名上榜……無線麗的你爭我來搶,只為了請我唱一場……」
  鄧麗君一生參演了3部電影,《歌迷小姐》可以說是最特殊的。影片裏,丁鐺的夢想是成為歌星,她也特別有天賦,最後成功被一名大歌星發掘。無論是片中「鄰家妹妹」的形象,還是丁鐺的個人故事,都像極了鄧麗君的人生。1980年《歌迷小姐》重映,乾脆改名為《鄧麗君成名史》。
  有意思的是,這個像極了鄧麗君真實人生的電影卻是在香港拍攝的。事實上,自20世紀60年代在臺灣出道,鄧麗君真正在臺灣發展的時間並不長。那麼之於臺灣,鄧麗君到底意味著什麼?從臺灣到香港,鄧麗君的形象發生了什麼轉變?
  甜妹
  採訪結束,擔心口頭表達不夠精准,黃國倫又給《環球人物》記者發來一段長長的文字,說「我用杜甫的《旅夜書懷》來解析鄧麗君的一生」。這段文字是這樣的——
  「細草微風岸。她的歌聲如草如風,細膩婉約,春風拂面。
  危檣獨夜舟。她一生到處漂泊演出,雖是風光,卻也孤寂。
  星垂平野闊。她閃亮如星,風靡千家萬戶,遼闊無邊。
  月湧大江流。她如明月高照,歌聲如大江湧流,勢不可擋。
  名豈文章著。她的成名就是因為動人的歌聲與旋律。
  官應老病休。後來她病了,也退下來,暫停了演唱工作。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她雖已離開了我們,卻像不曾離開,她的歌聲仍飄然回蕩,縈繞在我們心中,也如沙鷗一直翱翔在天地之間。」
  黃國倫是一名臺灣音樂人,創作了《我願意》《味道》等多首經典歌曲,2014年參與了音樂劇《愛上鄧麗君》的演出。他感歎:「在臺灣,對學唱歌的人來說,鄧麗君的歌是必唱的,因為她的咬字、氣息都是教科書級別的。」
  但這些都是後話。在黃國倫的記憶裏,他最早意識到鄧麗君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流行歌手,是20世紀70年代鄧麗君在日本獲得唱片大獎,「一位外來歌手打進了封閉的日本主流樂壇,太不容易了」。在那之前,他對鄧麗君的瞭解並不多,只知道中國臺灣有一個唱歌婉約又活潑的小女生。
  「鄧麗君出道的60年代,臺灣各種音樂類型剛開始萌芽。」黃國倫說,當時閩南語歌、民間小調和用日本曲調填中文詞的抒情歌等各類音樂都有,臺灣的娛樂業、唱片工業也是從此時開始了商業化運作。
  鄧麗君第一次公開亮相是在一場歌唱比賽中。1963年,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出品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在臺北戲院上映,創下映演186天、930場的空前紀錄。影迷們瘋狂至極,邊看電影邊跟著劇情大合唱。「中華電臺」順勢推出黃梅調歌唱比賽,10歲的鄧麗君參賽。她是年齡最小的參賽者,穿著粉色戲袍,以一曲《訪英臺》反串電影中的梁山伯唱段,竟奪得冠軍。
  但和人們想像的一夜成名不同,這次奪冠並未讓鄧麗君正式步入樂壇。那時,臺北遍地是歌廳,有老闆偶然聽到了鄧麗君的歌聲,希望她能在課餘時間到歌廳演唱。鄧麗君的父母很反對,擔心她受欺負,鄧麗君卻很鎮定,說服了父母。當時,她唱歌還略帶童腔,但化裝反串起梁山伯來,相當俊美灑脫。這種反差感著實令人驚豔,讓她在臺北的歌廳大受歡迎,駐場費高達1000元新台幣,足夠一家人半個多月的生活費。因頻繁演出,1967年,金陵女中的校領導要求她:要麼休學,要麼專注學業。糾結一番後,鄧麗君決定休學。
  過早地告別學生時代,鄧麗君心裏在想什麼?後來在寫給作詞人莊奴的信中,她寫道:「稍懂事的時候,我就發現,作為女孩子家,立身於社會中,比男孩子困難,加以目前的職業是演唱。演唱必須要加倍努力,才能出人頭地,壓力也大。」她還時常寫信問莊奴「該讀哪類書、怎樣讀,才對我有幫助」。
  但在當時,鄧麗君恐怕想不了那麼多。1967年,她加盟宇宙唱片公司,推出人生中第一張唱片《鄧麗君之歌——鳳陽花鼓》,唱片裏的歌曲皆為翻唱。「當一個歌手開始有自己的作品時,她才會被真正聽見。」黃國倫這樣認為。但在那個時候,臺灣唱片業發展尚處於草莽時代,翻唱省時省力,是唱片公司的慣常操作。
  鄧麗君被更多人注意到,要到1968年。「那時有一個很重要的節目《群星會》,它是臺灣第一個電視歌唱綜藝,捧紅了很多歌手。」黃國倫記得,每週四和周日收看《群星會》成為當地人的日常。鄧麗君受邀參加這個節目,笑容總是甜甜的,讓人倍感親切可愛。次年,臺灣電視連續劇《晶晶》找到她演唱同名主題曲。憑著《晶晶》這首歌,出了好幾張唱片的鄧麗君才得以在臺灣走紅,有了自己的成名曲。
  歌女
  不過,相比於在臺灣走紅,另一件事更為重要:1969年,鄧麗君開始去香港發展。
  那年12月27日,鄧麗君首次在香港登臺。當時香港工展會舉行慈善義賣,明星通過拍賣物品籌集善款,籌集資金的多少全看明星人氣。鄧麗君的義賣物品是白花油,卻籌到了5100元港幣,是當天籌款最多的明星。16歲的鄧麗君也因此當選為工展會史上年紀最小的「慈善皇后」。
  這成為鄧麗君人氣的初步證明。「當時香港經濟已經開始起飛,她能在香港贏得掌聲,更能說明她經得起市場的考驗,這為她後來去東南亞地區和日本發展奠定了基礎。」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教授朱耀偉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國際化的香港成為鄧麗君國際化道路的起點,作詞人林煌坤的回憶也印證了這個說法。他在書中寫道,看到鄧麗君在中國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成功演出,1971年,麗風唱片公司的老闆黃連振與鄧麗君簽下合約,並告訴她:臺灣歌壇目前人才濟濟,你想要在臺灣爭得一席之地可謂困難重重,但如果我幫你獨霸一方,再紅回臺灣,那就事半功倍了。
  簽約麗風唱片後,鄧麗君演唱了《風從哪里來》《我怎能離開你》《海韻》等多首電影主題曲。據鄧麗君的啟蒙老師左宏元回憶,1972年,瓊瑤的小說《彩雲飛》被改編後搬上螢幕,當時左宏元推薦鄧麗君演唱片中插曲,瓊瑤不同意,認為鄧麗君太年輕,無法表現歌詞深意。最終左宏元說服了瓊瑤,開啟了二人合作的緣分。
  朱耀偉出生於1965年,他對鄧麗君最初的印象即來源於此。在瓊瑤小說、言情文藝片風靡香港的日子裏,鄧麗君的歌聲也唱進了很多香港人的心中。
  直到現在,朱耀偉還記得鄧麗君演唱的《千言萬語》。在電影《彩雲飛》中,男主角雲樓愛上了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涵妮,涵妮以為被雲樓拋棄而病發逝世。之後,雲樓遇到了和涵妮長相神似的歌女小眉,小眉在歌廳裏演唱的正是《千言萬語》。臺上光影閃爍,台下捧場子的人眾多,小眉的臉上卻是揮之不去的憂愁和寂寞。
  《千言萬語》留給朱耀偉的印象太深刻,以至於他覺得「鄧麗君的歌很甜,但早期都帶有一種臺灣文藝片的苦情感」。他總結那時鄧麗君留給香港人的印象是「神童歌女」,「神童」指唱歌天賦高,「歌女」則是漂泊的、苦澀的。
  事實上,早年闖蕩香港,鄧麗君也是在夜總會、歌廳裏跑江湖。所幸,那時正是普通話歌曲大受歡迎之時,幾乎所有歌廳、夜總會都以這類歌壓陣,邀請臺灣歌星來當臺柱子。鄧麗君初到香港,便被邀請到漢宮、金寶、國際等酒樓夜總會唱歌,酬勞也是一流的。一位和鄧麗君跑過場子的歌手曾回憶,當時鄧麗君跑場子很凶,一天跑五六場,一場能掙到1000多元港幣,相當於當年香港普通打工仔兩個月的工資。1971年,18歲的鄧麗君為家人在臺北購入一棟別墅,用的就是自己唱歌掙的錢。
  「情人」
  除了「歌女」,鄧麗君在香港人心目中還有一個深入人心的形象——「永遠的情人」。
  這固然和鄧麗君在70年代演唱了大量經典情歌有關。1975年改簽香港寶麗金唱片公司後,鄧麗君發行了《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再見!我的愛人》等多首經典情歌,「唱歌兼唱情」成為她的重要標識。值得一提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原來收錄在臺灣歌手陳芬蘭1973年的專輯《夢鄉》裏,1977年經鄧麗君重新演繹後才火遍了華人世界。
  更重要的是,鄧麗君也留下了經典的粵語情歌,直到今天依然被不斷地翻唱。
  粵語歌曲的流行起於1974年的《鬼馬雙星》《啼笑因緣》,到80年代香港樂壇完全進入粵語流行音樂時代。朱耀偉記得,「那時特別流行譚詠麟、張國榮的歌,一些年輕人會覺得聽鄧麗君原來的歌有點老土,認為她的歌是爸爸媽媽輩才聽的」。電影《甜蜜蜜》對這一點有著敏銳的捕捉:女主人公李翹擺攤賣鄧麗君的唱片,一夜暴雨,生意慘澹,唯一一個客戶還是問「有沒有譚詠麟的唱片」。男主人公黎小軍提議賣維他奶:因為香港人都喝維他奶,賣鄧麗君的唱片會暴露自己是內地人。
  在這種情形下,在香港發展的歌手們紛紛改唱粵語歌,而學不來純正粵語發音的人,只好打消在香港闖出名堂的念頭。
  1980年,鄧麗君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張粵語專輯《勢不兩立》。「鄧麗君跟粵語歌之間有一種化學反應。她原來的形象偏古典美,推出粵語歌後,她的形象變得更時尚更現代,這讓當時的年輕人很受用。」朱耀偉是粵語歌歌迷,特別喜歡《勢不兩立》專輯裏那首《忘記他》。《忘記他》的詞曲人黃霑曾回憶,這首歌原由關菊英演唱,因鄧麗君急著出粵語專輯,便改由她來演唱,她一唱就成了時代金曲。「黃霑的情感表達很急切、很私人,但鄧麗君唱得那麼癡情,好像歌裏的故事也沒有那麼『狗血』了。」朱耀偉說。
  3年後,鄧麗君推出第二張粵語專輯《漫步人生路》,其同名主打曲又一次大爆。這首歌是鄧麗君人生中少有的勵志歌曲,在朱耀偉看來,少年心事最愛聽的是情歌,它卻跟年輕人談人生講哲理,本身並不討喜,「但鄧麗君唱,大家就聽得進去」。
  作為華語樂壇的超級巨星,鄧麗君彰顯出的語言天分令人讚歎。當時,全世界的華人圈都在依葫蘆畫瓢,標著拼音學唱「漏中尅虧,亦八怕梢磨林(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煉)」。一次採訪中,主持人用粵語問她:你怎麼粵語講得這麼好,有沒有專人教過?而立之年的鄧麗君靦腆地笑著,用標準的粵語回答,自己講得「一般般」「慢慢同朋友聊天學的」。鄧麗君的好友、歌手吳靜嫻曾回憶,早在1970年,她們一起到香港,當時鄧麗君去了不到一個月,就私下學粵語作自我介紹,「我是臺灣來的鄧麗君小姐,廣東話我會講不會聽」,她那可愛的坦率引得台下一片掌聲。
  鄧麗君愛唱歌、會唱歌,也懂得怎麼努力贏得市場的歡迎。生長於經濟窘迫的眷村之中,自小為家庭付出,她很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和鄧麗君交好的香港記者周章龍回憶,一次,鄧麗君請他們到香港仔吃海鮮,他們無憂無慮地玩得很開心,她卻吃得很簡單,只是吃點稀飯。林煌坤則記得,鄧麗君化妝前,會告訴化妝師昨天的飲食與睡眠、心情、當下的皮膚狀態等,「希望化妝師給她什麼樣的容貌,好讓她在舞臺上能夠顯得更靚麗動人」。
  市場也確實給了她熱烈的回饋,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她1983年在香港紅磡體育館(以下簡稱紅館)的演唱會。那年4月,紅館正式啟用,「四面臺」座位超過1.25萬個。當時香港流傳著一句話,「你紅不紅,最大的標準是,你能不能在紅館開演唱會、能開多少場」。而當年年底,鄧麗君舉辦出道15周年巡迴演唱會,首站就選在了紅館,且連開6場,場場滿座,刷新了當時華語演唱會觀眾人數及票房的最高紀錄。
  「70年代從臺灣來香港發展的歌手幾乎只剩下了鄧麗君,這足以說明她在香港人心目中的獨特地位。」朱耀偉說。
  1995年,鄧麗君的突然逝世讓香港人震動。電影《甜蜜蜜》的編劇岸西回憶,一開始影片用的不是鄧麗君的歌曲,只是想創作一部兩個內地人在香港遇見的愛情故事,後來想劇本的途中,「在的士上聽到收音機裏說鄧麗君得哮喘去世,覺得很突然、很怕、很詫異,這個時刻就想可以將她的故事融進去」。
  《甜蜜蜜》的片尾,李翹走在紐約街頭,街邊電視正在播放鄧麗君在泰國逝世的消息,她悵然若失,呆立許久,一扭頭卻看到了久別的黎小軍。鄧麗君的歌聲在這時響起,像一架情感的橋樑,讓兩個相愛的人在異鄉通向彼此。而在現實中,這也正是鄧麗君歌聲真正的魅力——它打破隔閡,跨越時空,構成所有華人共同的情感記憶,與許多人的人生時刻緊密結合。這首《甜蜜蜜》亦成為那位永遠帶著甜美笑容的「歌迷小姐」的最佳注腳: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開在春風裏。
  在哪里,
  在哪里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裏……」
  (王秦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