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錦袍映風華

  1985年12月15日,鄧麗君在日本NHK大會堂舉行了人生中最後一場大型演唱會,主題是「One&Only(唯一一次)」。
  演唱會進行到第二十一分鐘,舞臺燈光漸次熄滅,背景幕布變換成夜幕降臨時分的深紫色。三盞中式宮燈懸在幕布上方,透出朦朧光暈。
  圓形追光燈下,鄧麗君站在立式話筒前,伴隨著《何日君再來》的前奏輕輕舞動。身上那襲淡紫色旗袍隨她的舞步漾開微波,全身珠片明明滅滅,像星辰在銀河間躍動。
  對歌迷和全體華人而言,談起鄧麗君的美,總是離不開旗袍。從20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只要舉辦演唱會,鄧麗君一定要安排至少一套旗袍造型。三哥鄧長富說:「她認為這樣能彰顯我們中國人的穿衣特性,這是她的風格。」
  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亞洲女性願意一擲千金,只為複刻「鄧麗君同款旗袍」。這就是鄧麗君的魅力。她把那些流暢的線條、閃爍的珠片和大氣的紋樣演繹出萬千風情,成為無數人的時尚啟蒙和「東方美」的代表人物。
  柔美與風骨
  1976年,鄧麗君首次以高衩旗袍造型亮相電視節目,一舉俘獲無數觀眾的心。有人來信索取鄧麗君的旗袍照片,有人誇讚她的腿部線條很美。一向大方的鄧麗君幽默回應:「因為臉蛋不好看嘛,只好穿高衩旗袍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啦!梁思成《圖像中國建築史」》中的西康雅安高頤闕手繪稿。
  此時的鄧麗君,已將發展重心轉移到競爭激烈的日本市場。日本社會存在一定的排外傾向,但鄧麗君以中國形象為榮,從不掩飾自己是中國歌手。在越來越多的演出中,她選擇穿上代表中國的旗袍。
  她的絕大多數旗袍在香港、臺灣兩地定制。一件絲質旗袍大約需要5000元港幣,在當時可以買兩臺18英寸的進口彩電,或是為一間普通住宅提供半年的租金,可見鄧麗君投入之高。不過,她樂此不疲,有時還會記下歌迷的身材尺碼,定制旗袍送給歌迷當禮物。
  為什麼鄧麗君能成為「最適合穿旗袍的人」?
  北京服裝學院教授、中國傳統旗袍製作技藝非遺傳承人史立萍認為,歷經多番改良的旗袍是中華民族服飾文化的結晶,最能表現東方女性的身段美。「西方一般將豐滿的胸部作為女性魅力的核心符號,東方則講究『藏而不露』,更重視曲線與整體身形。鄧麗君身高1.67米,體形勻稱、腿部修長,這些先天條件與旗袍十分適配。」
  史立萍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早年間,旗袍製作有地域流派之分,鄧麗君的許多旗袍屬於港工旗袍。在海派旗袍的基礎上,港工旗袍吸收了西方的立體剪裁技術,腰部和裙擺更加收攏,使鄧麗君的女性氣質更為突出。同時,港工旗袍常用無袖的齊肩設計,露膚度更高,又為鄧麗君增加了俏麗和摩登感。
  不過,史立萍覺得,鄧麗君的旗袍造型之所以經典,更重要的東西源於內在。「旗袍是一種兼具柔美和風骨、很有能量的服飾,穿著旗袍的鄧麗君大方自信、美而不妖,把屬於中國人的精神氣質展現出來了。從20世紀30年代中國女性穿著旗袍走上街頭抗議列強入侵、呼喚民族獨立開始,近現代的旗袍就蘊含著這種風骨和氣質。」
  說起來,史立萍投身旗袍製作和旗袍文化傳播,也是受鄧麗君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還在上高中的她常常走上兩站路,到母親的單位看電視。一天,畫面放到鄧麗君出場,史立萍和身邊的朋友們忍不住「哇」了出來:「好美啊!」
  那是史立萍第一次看到穿著旗袍的中國女性。時隔多年,她還記得鄧麗君身上是件白底大花旗袍。電視機的螢幕只有9英寸,又是黑白的,可她依然被那種溫柔而不失灑脫的美深深震撼了。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史立萍到北京老字型大小「雙順便服店」拜師學藝,從此埋首於旗袍40多年。她曾像鄧麗君一樣走出國門,在歐洲的服裝公司工作。但她發現,外國人真正對自己刮目相看,還是因為她用中國傳統工藝製作了精美的中式禮服。
  「只有具備民族特色的中國服飾,才能得到西方的尊重,並在世界上立足。鄧麗君的旗袍打動了眾多海外歌迷,正應了那句話: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史立萍說。
  國風和混搭
  臺北的中山北路,街道兩側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婚紗店。在一眾陳列著西式白色婚紗的店鋪中,陳杏春的「漢清旗袍名店」顯得與眾不同。
  走進店門,牆壁上層層疊疊地貼著名人留影,鄧麗君的那張就在試衣鏡上方最高處——她穿著一件綴滿亮片的白色立領長款旗袍,七朵顏色各異的牡丹自領口延伸至下擺,雍容大氣。
  這件旗袍是由陳杏春和母親、姐姐共同打造的。陳杏春出生於1949年,15歲起跟著上海來的老師傅學藝。這61年間,他為無數明星藝人、達官顯貴做過旗袍,知名度最高的還是鄧麗君。「她穿旗袍,就是有靈氣、有味道。」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馮應謙20多年前就加入了鄧麗君歌迷會。作為資深歌迷,他從社會文化的角度系統研究過偶像的旗袍。在他看來,白底牡丹旗袍集中體現了鄧麗君美學的諸多要素。
  「牡丹花語為富貴、吉祥、國色天香,符合鄧麗君的形象。在鄧麗君的旗袍中,常常出現類似的國風元素,除了牡丹花,還有蘭花、鳳凰、蝴蝶等。」
  香港文化館裏陳列著鄧麗君的一件黑色鳳凰旗袍,它是鄧麗君喜愛的旗袍之一,多次在亞洲演出中亮相。馮應謙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鳳凰同時具有富貴和太平的象徵,鄧麗君選擇它,可以理解為希望給華人社群和整個亞洲帶來和平。
  和牡丹旗袍一樣,這件旗袍上的鳳凰由彩色亮片組成,縱貫全身、絢爛奪目——「國風+亮片」是鄧麗君偏愛的組合。馮應謙說,亮片材質流行於當時的西方服裝,鄧麗君將其融入旗袍,創造了一種辨識度極高的混搭風格。
  陳杏春也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20世紀80年代,亮片裝飾在中國服裝上並不常見,有能力將旗袍繡滿亮片的店鋪更是屈指可數。他的姐姐一直鑽研傳統刺繡工藝,因此才能勝任。整件旗袍從預定到完成,製作時間足有一個半月。
  陳杏春特別提到,亮片耀眼美麗,但佈滿亮片的旗袍又硬又重,舒適度欠佳,並不適合日常穿著。「為了給歌迷呈現最美的效果,鄧麗君小姐下了很多看不見的功夫。」
  「反叛」又前衛
  1985年的「One&Only」演唱會,鄧麗君照例穿了旗袍,髮型卻有些特殊:她那一頭烏黑飄逸的秀發,竟被編成了數十根手指粗細的小辮子!
  「你的朋友們看了這個髮型,有沒有什麼看法?」在1986年2月的電視節目《與君同樂》上,主持人向鄧麗君提出了很多人好奇的問題。
  「他們沒人說不好。」
  「就是都說好?」
  「他們也沒說好,也不敢說不好。」鄧麗君笑道,她的靈感來自京劇中的花旦裝扮。當天,編頭髮大約花了4個小時,但是在此之前,她足足花了6個小時才說服造型師。
  2015年,鄧長禧接受媒體採訪時說,鄧麗君大概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打破日本觀眾將她當作「糖娃娃」的固有認知。「哇,現在想起來,還是好反叛!」
  在馮應謙看來,這恰恰是鄧麗君的魅力所在——作為東方美人,鄧麗君用旗袍傾倒了眾人,但她的美絕不局限於此。傳統和現代、內斂和前衛在她的身上和諧共存,既向世界展示了中國文化之美,又加深了中國與世界文化的聯繫。
  1984年,鄧麗君的15周年巡迴演唱會來到臺北站。進入尾聲部分,她換上一套白色絲綢吊帶短裙。絲綢的裙擺僅到大腿,往下則綴滿閃亮搖曳的流蘇,將鄧麗君襯得嫵媚靈動。
  與演唱會主持人互動時,鄧麗君說,她已經出道15年,經歷了「兩個迷你裙的時代」,所以這次挑選了較多「短一點的裙子」,「十幾歲穿的裙子比現在還要短。」
  主持人點頭回應:「過去您的服裝很保守,現在的服裝都比較……突破。」
  馮應謙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即便在被視為「開放」的西方社會,短裙也不是一開始就得到普遍接受。在誕生之初,它是女性表達「叛逆」的符號。
  「20世紀80年代的臺灣社會仍然相當保守,鄧麗君卻大膽選擇各種短裙。她的旗袍中也有一些是短款。除此之外,她還嘗試過泳裝造型。相對於華人社會的傳統期望,鄧麗君在舞臺上展現了許多不同的形象,突破了女性的傳統服裝規範。從這個角度看,她不僅是時尚潮流的標杆,也是革新女性文化的先鋒。」馮應謙說。
  1995年,鄧麗君去世的噩耗傳來,為鄧麗君做過百餘套旗袍的香港師傅,含淚趕制了春、夏、秋、冬四款旗袍,讓她一年四季都有美麗的衣裳可以穿——伊人故去30年,但她的美早已凝練在我們的記憶中,永不褪色。
  (馮群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