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陷在戰火中,日寇的炮彈讓大地結著漆黑的痂。一陣馬蹄聲傳來,那個尚在繈褓中的詩人,在半夢半醒間記下這陣嗒嗒的馬蹄聲。若干年後,它將重新浮現於他筆端,成
為他最知名的詩《錯誤》中的核心意象。
詩人原本名叫鄭文韜,但人們更習慣叫他的筆名「鄭愁予」。2011年,在香港參加城市文學節開幕式,他曾向記者解釋筆名的來源,「愁予」取自辛棄疾《菩薩蠻》中「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一句。在他看來,詩歌出自對於時間神秘性的領悟,沒有人知道時間從何開始,又如何結束。這裏,「鷓鴣」正是時間的象徵,它的鳴叫標示著春耕之始。
而自幼的漂泊經歷,同樣是鄭愁予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1933年,他生於濟南,年少時隨身為職業軍人的父親四處奔波。1949年,他們一家遷居臺灣,鄭愁予便在臺灣接受教育,成就詩名。
詩歌也讓他一路漂泊,從大陸到臺灣,再到美國。無論在哪,他都是一名永遠的「過客」,直到當地時間2025年6月13日淩晨4點,詩人在客居地美國安然辭世。在他身後,人們依然會傳唱《錯誤》。這是一首浸潤在古典傳統中的現代詩,臺灣音樂人羅大佑將它改編成歌曲,臺灣歌手張雨生也曾從這首詩裏汲取靈感。
因此,很多人把《錯誤》誤讀成一首閨怨詩,忽視它唯美意象之下的緊張節奏。讀鄭愁予的詩時,人們很容易迷戀於辭藻的雅致,而忘卻這份雅致之下的悲苦。正是那個動盪的世紀造就了鄭愁予,以及和他一樣浪跡天涯的詩人們。
早年漂泊,終匯成一首《錯誤》
寫於1954年的短詩《錯誤》,是鄭愁予最出名的作品。該詩僅有9行,卻成為百年新詩發展歷程中的經典之作。1997年,該詩被收錄進臺灣高中國文課本。此後,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華語地區的教科書,也紛紛將鄭愁予作品納入其中。
《錯誤》何以如此流行?乍看之下,它只是一首清淺的抒情詩,詩作平緩的語調如同淙淙溪水。在其中,沒有晦澀修辭如巨石般激起語言的浪花,阻礙詩意的自然流動。但鄭愁予動盪的早年經歷,已然在《錯誤》中凝結。在如宋詞般婉約古典的意境之下,是詩人幼時所經歷的戰亂漂泊。
幾十年後,鄭愁予依舊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他北國故鄉的景致。1976年秋,在美國愛荷華與詩友痙弦談話時,他提到自己家族的祖宅,在河北省寧河縣城。
青磚砌成的城牆,早已年久失修。城牆上有四個城門,它們像破了洞的口袋般招搖著,每日吐納進城、出城的灰色人群。城牆外有一條河,名叫濟運河。在詩人印象中,這河很寬闊,可以通向大城市天津。兩邊的河岸生著高高的蘆葦,春夏兩季,蘆葦是青綠色的,仿佛衛兵般挺拔肅穆。蘆葦到了秋天便白了,鄭愁予說,那時河兩岸「仿佛是白雪蓋著,非常之美」。
清朝時,鄭愁予的祖先世代為官,他的二伯父就曾在紫禁城御林軍中服役。「在當時,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一項榮譽。」詩人評價道,「不但相貌要長得好,還要文理兼備才能選得上。」他的父親鄭長海考上了新式軍校,由此踏上革命之路,並把做職業軍人當作終身志業的開始。
軍人的職業需要頻繁調動,鄭愁予正是在旅途中誕生的。1933年12月4日,詩人在濟南出生,隨後便被父親帶回北平。後來,他回憶,自己在繈褓中就旅行過了不少地方。而第一個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城市,正是抗戰最艱難時刻的南京。那是1937年秋冬,父親正在南京城裏的陸軍大學進修。
某天,鄭愁予聽到頭頂遠遠傳來嗡鳴聲,家中大人急匆匆跑上陽臺觀看,他也跟著一起。天氣很好,萬里無雲,抬頭只見一架架戰鬥機纏鬥在一起,仿佛踩著冰刀疾速滑行的冰球運動員。他能清晰地看到,飛機受傷後如一枚音符般,拖著長長的尾音下墜。塗著旭日旗的敵機被擊落時,鄭愁予便會聽見一陣激烈的喝彩聲,從一片片殘損的屋簷裏猛然潑出。他說,雖然當時年幼,但這「全民一條心貫注抗日的精神」,深深打動了他。
抗戰期間,鄭愁予跟著父親一同逃難,飩嘗人間疾苦。一直到抗戰後期的1945年,他們一家才搬遷到鄉下,生活稍稍安定下來。這段時間,鄭愁予遇到了他的二堂兄。
二堂兄借給鄭愁予一個手抄本,裏面都是其抄寫的詩歌、散文與小說。他做這件事,一方面是為了練習書法小楷,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留作紀念,卻意外促成鄭愁予的新文學啟蒙。1930年代所有已成名或未成名詩人的代表作,二堂兄幾乎都撰抄進了這一手抄本。鄉下本沒有什麼書可以讀,鄭愁予卻靠著二堂兄為其梳理出的文學譜系,對中國現代詩的最新進展有了一個粗略的第一印象。
不過這時,他的閱讀品位更偏向中國的舊小說,如《水滸傳》《說唐》《薛仁貴征東》等。要到戰爭結束後,他返回北平上中學,正式接觸新文學時,才會厭倦這些千篇一律的章回小說。但古典小說中的遊俠形象,依奴深深印刻在他心裏。
鄭愁予始終記得從街上書店買書時的激動,混合著劫後餘生的僥倖與愧作。正因此,如使這些在桂林與重慶後方印製的書所用紙張是如此粗糙低劣,印刷質量亦是如此參差不齊,他也願意買下,仔細閱讀。
那時,鄭愁予正在北平上初中二年級。他的很多親戚都升了大學,他因此有了出入北京大學國文系學生讀書會的便利。透過讀書會,他開始更廣泛地閱讀新詩。批評家胡鳳主編的「七月詩叢」,他幾乎一本不落地看過。同時,他也慢慢接觸到俄國詩人普希金、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他追憶這些俄國詩人:「詩裏的強烈人道主義實在感動了我,感時而憂國,我開始寫作,就是把我童年所看、所記的事情寫下來。」
而他的第一首詩也即將誕生。一天,學校組織學生們到門頭溝郊遊。門頭溝是位於北京西郊的一個礦坑。鄭愁予看到,礦工們衣不蔽體,面孔被熏黑到看不清五官,他們的眼袋層層疊疊地墜著,如同被抽幹了水的湖泊。回到學校後,他寫了一首關於礦工的詩,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寫詩。
這首詩如今已找不到原稿,但鄭愁予仍然記得其中一個句子的大意。他寫到,礦工一生下來,上帝就在他手上劃了十字架。北大的一位老師看過這個句子後,對他大加讚賞。
「我當時也沒有什麼特定的意思,可是老師解釋說,十字架是一個犧牲自己而服務人類的標誌。」鄭愁予說道。
詩人對文字的敏感,讓他能夠在第一次寫作時,自然而然地使用隱喻手法。老師的教導亦讓他明白,詩歌不是故作姿態、堆砌詞藻,而是透過詞語的互相嵌套,把那些幽微的意義更巧妙地傳達出去。
他始終沒有忘記這最初的教誨。1954年的一個夜晚,詩人在臺燈前伏案寫作時,忽而回憶起過去曾聽到的一陣馬蹄聲。那時他正跟著調往襄陽張自忠部的父親,行經這兵禍連綿的江南。一陣馬蹄聲將他驚醒,它遙遠得仿佛是徑直從宋詞中踱來的,此刻卻如此真切地叩在他的耳膜上。
是否有一場生死未蔔的迷途,在等待那位馬背上的戰士?遠處是否有一盞燈火,需要他來守護?於是,鄭愁予一邊追問,一邊提筆寫下這首《錯誤》的最後兩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草創期的臺灣現代詩壇
1948年,時局變化,鄭愁予再度開始漂泊。這年底,他們一家就已離開北平,撤去南京,繼而遷往漢口。
在漢口時,鄭愁予閑來無聊,便給《武漢副報》文藝副刊投稿,碰碰運氣。誰料該報編輯胡白刃十分欣賞他的詩作,不僅將其刊發於刊頭,還用黑框將它框岀來。其他知名詩人的作品,反倒排在他後面。這是鄭愁予第一次正式發表作品,那一年他16歲。胡白刃來信邀約這位新人作者見面交流,但他自覺資歷尚淺,便婉拒了。
後來,他再沒有機會遇見這位最初的伯樂。第二年,鄭愁予一家就搬去衡陽,父親將他安排進道南中學讀書。在新學校裏,他組織了一個文學社。成員大多和他背景相近,是從北方漂泊到南方的,心中有著一樣的天涯漂泊之感。
故而,他們以候鳥自喻,給文學社取名為「燕子社」。課餘時間,大夥聚在一起討論詩歌,編輯發行油印刊物。鄭愁予的第一本詩集《草鞋與筏子》,就是由燕子社於1949年5月出版,收錄了他當時發表過的二十多首詩。
但他的漂泊遠沒有到終點。1949年秋天,他又不得不隨父親渡過海峽,來到臺灣,在新竹中學繼續讀高中三年級。那個時候,他時常想念自己的北國故鄉。「我希望能夠回去……在臺灣,我只是一個客人。」鄭愁予說道。
他時常對這座熱帶島嶼的風土感到好奇。道路兩旁的巨大棕楓樹排成行,讓他不由想起故土的蘆葦蕩。有時海風吹過,防風林像口琴般鳴響,在這陣陣嗚咽聲中,鄭愁予不斷回憶起故鄉冬日那仿佛開過刃般的寒風。
他也讀臺灣的文藝雜誌,卻發覺上面刊登的詩水準很差。那段時間,他意興闌珊,很少寫作,即使寫,也只是在同學紀念冊上寫寫改改,不去想著發表。直到他發現了《野風》雜誌,這是一本純文學雜誌,由臺灣糖業公司創辦。
1951年夏天,詩人在去過澎湖之後,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老水手》,署名「愁予」,發表在了《野風》雜誌上。這是他第一次在臺灣發表作品,也是「愁予」這個筆名第一次出場。
《野風》給了他一筆稿費,讓他十分意外,在這之前,他發表在內地詩刊、報紙上的作品從未收到過稿費。這筆稿費對仍在臺北上大學的他來說,頗為豐厚。於是,他開始陸續給《野風》《新詩週刊》《現代詩》等雜誌供稿,其早熟的詩才很快引起臺灣詩壇注意。
同樣是在1951年,從滬上輾轉來臺的詩人紀弦,與作家鐘鼎文、葛賢寧合作,借《自立晚報》的平臺,推出了文藝副刊《新詩周刊》。學界公認該刊為1950年代初臺灣文壇最重要的詩歌刊物。以《新詩週刊》為起點,1952年,紀弦從友人那裏籌措資金,創辦了暴風雨出版社,併發行《詩志》雜誌。他很看重這本新雜誌,認為是「臺灣有史以來第一份以雜誌形式出現的詩刊」。
為了給《詩志》物色作者,紀弦找上了鄭愁予。初次見面,兩人相談甚歡。鄭愁予回憶,見過紀弦後,「覺得他不但熱情坦率,還有高度的幽默感……我說不出他的年齡,只覺得他是一個中年人,可是他的音容笑貌卻是年輕人的」。
鄭愁予答應給《詩志》供稿。但他剛退役,正在基隆港務局做事,公務繁忙,所以直到第二期快要岀刊的時候,他才將稿子寄給《詩志》。
在基隆港的那段時光枯燥而漫長。海邊潮濕的風,讓他的心也像港務局辦公室裏的複寫紙一樣,因佈滿劃痕而疲倦。每天,他都在鏽跡斑斑的集裝箱間奔走,處理貨輪與貨物。工人們赤著上身,把一條髒兮兮的毛巾搭在肩上。汽笛聲噌雜,鐵錨在船尾上上下下。他沒有機會與人討論文學藝術,也沒有時間讀那些晦澀的文藝理論。正因此,他沒有被一時的文學風尚吸引,而是獨自將其人生際遇提純為詞語,打磨成意象。
《詩志》總共只辦了兩期,鄭愁予幸運地趕上了末班車。但之於紀弦,創辦《詩志》,不過是弾簧彈起前的下壓蓄力。累積辦刊經驗後,紀弦決定獨資創辦一份名為《現代詩》的季刊,並親力親為負責全部的編輯與發行工作。
鄭愁予一早便被吸納進《現代詩》的核心作者團隊。1956年,當紀弦圍繞雜誌的「現代」概念,制訂創作信條,創立現代派時,他也是最初的六位發起人之一。
雖然紀弦所撰寫的「六大信條」頗為嚴苛,強調以對西方詩歌的橫向移植,取代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縱向繼承。但鄭愁予表示,這些信條是「非常概括性的東西」,同仁之中,「只要同意其中的兩三條就可以」。鄭愁予本人的意象,亦是更多浸潤在古典詩詞的墨汁中,而非自西方舶來。
現代派創立之後,同一年,鄭愁予出版了他在臺灣的首部詩集《夢土上》。在這部詩集中,詩人找到了獨屬於他的節奏,如其所言,那是「一種安靜的沒有動亂的節奏,一種有永恒感的境界」。
自從找到這種節奏之後,他就很少刻意嘗試改變。相較瘂弦,鄭愁予的詩是早熟的,他幾乎在一開始就有了自己獨特的聲音。這使得其能夠在草創期的臺灣現代詩壇取得一席之地,並被迅速經典化。
一個「古典派詩人」的漂洋過海
不像小說家,20世紀的詩人很少能夠憑借某一部作品暴得大名。詩歌畢竟是少數人的讀物,由此,詩人的存在也變得潤物細無聲。即使從他的作品中摘取的個別詞藻久已被濫用,大眾頂多將這位詩人視為某種文化符號。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雖是痛苦的絕筆,卻常被用做房地產廣告。
在這些寂寞的詩人當中,鄭愁予是個異數。1970年代,臺灣民歌運動興起。《錯誤》被李泰祥、羅大佑等臺灣音樂人改編成歌詞,乘著歌聲的翅膀,紅遍海峽兩岸。鄭愁予的另一首詩《偈》,也被歌手王海玲改編成民歌。張雨生亦曾在1996年7月14日發行的歌曲《發暈》中,借用《錯誤》裏「三月不揭的春帷」的意象。
1980年代,鄭愁予可謂中國臺灣地區最炙手可熱的詩人。1986年,臺北《文訊月刊》的問卷調查中,他位列「最受歡迎作家」詩歌類之首,同時也是所有人類作家中得票最多的。《鄭愁予詩選集》(1974)與《鄭愁予詩集1》(1979),自出版起,就是臺灣地區圖書市場中最暢銷的個人詩選集中的代表。
他的影響力也漂洋過海,傳到大陸。
1984年,詩人、譯者李以亮尚在念高中,偶然讀到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的《鄭愁予詩選》。彼時的內地詩壇,流行的仍是偏重宏大敘事的政治抒情詩,這些詩中往往嵌滿「太陽」、「大地」等宏偉意象。這些意象如同一枚枚硬幣,在無數次的流通中被磨損,失去了原本的樣貌,不再有價值。鄭愁予的意象完全不同。李以亮發覺,鄭愁予是在「用現代中文語感,去表現中國古典的精神」,他的確是一個銜接了現代與古典的詩人。
不過,鄭愁予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都完成於其1968年赴美留學之前。仿佛他的詩藝定格在了與華語世界告別的這一刻,往後在北美的語言熔爐中,用漢語書寫的他要麼只能擱筆不寫,要麼只能反芻過去的主題。
鄭愁予美國時期的作品,受到的關注相對較少。這無疑讓人遺憾。因為正是諸如鄭愁予之類的華語作家,如接力跑般奔赴美國愛荷華,參與「國際寫作計畫」,世界文壇才得以清晰看到臺灣華語文學的這條譜系。
這也是美籍華裔女作家聶華苓創辦這一寫作計畫的原因之一。出生於武漢,漂泊半生的她,也於1949年赴臺定居,先後在臺灣大學與東海大學任教。1964年,她前往美國定居,任教於愛荷華大學。3年後,聶華苓在那裏創辦了「國際寫作計畫」。該計畫成為後世「創意寫作」課程濫觴,她因此被譽為「世界文學組織之母」。鄭愁予便是「國際寫作計畫」的第二批學生。
踏入去美國的飛機時,鄭愁予未曾想到,下一次回到臺灣長住竟要到2005年。其間,他甚至因參與1970年的保釣運動,被臺灣當局吊銷護照,不得不滯留在美。
但那個曾經熟悉的臺灣現代詩壇,卻重新在他身邊聚攏起來。紀弦、瘂弦、楊牧、商禽等臺灣詩人,都先後受邀來到愛荷華。他們如同拼圖中的一塊塊,散落時,都有各自鮮明的圖案與棱角;拼在一處時,卻也能若合一契,呈現出時代的全景。或許是習慣了做遊子,漂泊構成這一代臺灣詩人共同的主題。
瘂弦記得,1976年耶誕節前夕,他與鄭愁予在愛荷華城的相聚。那時,鄭愁予正在耶典大學任教,所居地與愛荷華城相隔大半個美國。
為了這次見面,鄭愁予帶上妻兒,開著車型厚重的美式SUV,行駛在仿佛沒有終點的高速公路上。公路兩旁是如一張紙般平坦的曠野,灌木如同稀稀疏疏的詩行鋪展在上面。瘂弦則乘灰狗巴士,徑直趕往愛荷華。這是鄭愁予離開臺灣8年來,兩位詩人在海外的第一次會面。
他們一邊感慨年華已逝,彼此眼角都添了魚尾紋,一邊談起曾經一起在臺灣寫詩的友人。每每沉默時,兩位詩人心中便頓生「知交半零落」之感。在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的「五月花」宿舍,他們一刻不停地談話,仿佛要把這8年的話都說盡。白天,兩位詩人便乘上鄭愁予的車,遍訪愛荷華城裏的作家故居。瘂弦回憶道:「我們一處一處流連,遙想作家當年風采,感觸良多。」
瘂弦曾住過的小屋,如今已在城市改建進程中被夷平,唯餘一株瘦小如休止符的樹在風中搖曳。許多舊居依舊還在,只是不再有燈火盈滿其中,不再有詩人們的恣意揮毫。旅美初期,鄭愁予的寫作越來越鮮少。臺灣詩壇一度認為,美國優渥的生活損壞了他的詩才。他會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學者、教授,而非詩人。因為詩唯有從一種被生活,或者被記憶刺痛的感覺中,才能誕生。
但與瘂弦會面後不久,1977年,鄭愁予再拾詩筆,開始重新在臺灣報刊上發表詩作。進入1980年代,正當其早期作品廣為流傳之際,鄭愁予的新作也在臺灣《聯合報》《中國時報》等平臺上頻繁亮相。
他是否想要歸來,在哺育他的華語世界生活?詩歌讓鄭愁予成為世界公民,能夠在大西洋彼岸立足。同時,詩歌也讓他與故土血肉相連。當兩岸間的堅冰漸次融化時,他也曾用它呼喚過「萬載承平」。
人生最後的歲月,他在金門駐留,之後又返回東海大學任教。在最終回到美國之前,鄭愁予為華語文學留下一筆財富,就是他的詩人形象本身。從一個晦暗的時代出來,靠著一支筆,他獲得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當那個動盪的20世紀為我們留下的詩人,其生命如一盞盞孤燈般熄滅,詩卻永存於世,為我們所展讀。
(談炯程/文)
海峽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