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暮春，一部聚焦臺灣老兵群體的紀錄片《日暮•歸鄉》在大陸院線悄然上映。鏡頭裏，90歲老兵顫抖著撫摸故鄉的泥土，107歲老人望著北方流淚的畫面，讓無數觀眾為之動容。這部歷經8年上映的作品，是導演楊正濃個人創作生涯的里程碑，他以細膩的拍攝手法打開了一段被時光塵封的兩岸記憶。在電影熱映之際，這位曾在臺灣求學的大陸青年導演，向我們講述了鏡頭背後的故事。
  從養老院到鏡頭前：一場偶然開啟的影像救贖
  2015年，當楊正濃以大陸研究生身份初到臺北時，未曾想過一次陪女友參加的養老院志願活動會改變他的人生軌跡。「推開養老院的門，滿屋子四川話、湖南話、山東話撲面而來，這些比我父母年長一輩的老人，用鄉音叫我『小夥子』，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裏就是另一個故鄉。」回憶起初次接觸臺灣老兵群體的場景，他的眼神依然溫熱。
  在與老人們的交談中，楊正濃逐漸揭開了一段特殊的歷史：1949年前後，超過百萬大陸軍民遷臺，此後40年間，回家成為他們可望不可即的夢想。學過京劇的楊正濃，現場演唱了《四郎探母》，看到老人們搖頭晃腦跟唱並紅了眼眶時，一種跨越代際的情感共鳴悄然萌芽。「他們是1949年前後來臺灣，我是2015年來臺灣，其實我們過來的路線差不多，不同的是我買張機票隨時可以回家看母親，而他們的歸鄉之路卻遙遙無期、十分不易。」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楊正濃想為這些臺灣省的「外鄉人”做點什麼。
  「你學電影，為什麼不把他們的故事拍成紀錄片？」導師這句提醒，讓楊正濃找到了方向。他用鏡頭記錄下6位老兵的人生片段。「老兵這個團體在迅速凋零，如今在世的還剩500餘位，其中許多都是抗戰老兵，從拍攝到今年電影上映，這8年中，劇中6位主人公有3位已離世。如果不與時間賽跑，這個團體將會被歷史遺忘。」
  影片能夠順利上映，得到製片人顧佳鳳及橫店影業、聯瑞影業、貓眼等多家公司的支持。制片人明知這類型的影片不會叫座，影院排片量也不高，可能是一個賠本的投資，但依舊因感動與國家情懷而投資了《日暮•歸鄉》。「目前影片還在上映期間，希望有更多人關注老兵們血濃於水的兩岸深情。」
  跨越海峽的共情：一個大陸青年的視角突圍
  作為首位以大陸創作者身份聚焦臺灣老兵歸鄉故事的導演，楊正濃的視角充滿矛盾與張力。「我既是觀察者，又是參與者。」他坦言，創作之初走訪了近60位老兵及其家屬，不想提、不能提、不敢提的狀態使他們的故事不易挖掘。楊正濃用真情感染著每一位走訪的老兵，直至他們的心門被打開，這段塵封的歷史也逐漸被還原了樣貌。
  這是時代的傷痛，上百萬人共同的悲歌。創作中，導演刻意規避宏大敘事，聚焦在微觀的個體命運上，他選擇的6位主人公有著不同的背景、從事不同職業，以點帶面，還原了群體的悲哀。在臺北藝術大學的一次課堂交流中，一位對此歷史全然不知的臺灣學生紅了眼眶，不斷重複著「感動」和「沒有想到」。
  在《日暮•歸鄉》拍攝過程中，楊正濃始終帶著一個疑問，為什麼中國人這麼嚮往葉落歸根？隨著拍攝的進行，他也找到了答案：「鄉愁是精神、肉體和味覺的整合。」精神上無限想家，想家鄉故土，從而肉體上返回家鄉。最令導演驚訝的是，儘管幾十年異鄉生活改變不了「外省人」的鄉音，對於家鄉美食的嚮往卻是永遠不變的。「這可能就是『媽媽的味道』。」在臺北街頭有不少如東北餃子館、北京烤鴨店等大陸特色店鋪，形成了臺灣特殊的外省菜系。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這些離鄉老兵，為了生計開設的家鄉風味餐廳，在還原家鄉口味的同時與臺灣當地飲食習慣結合，外省菜便自成一系了。
  藝術的溫度：在政治喧囂中守護人中生之光
  在楊正濃的觀察中，臺灣老兵群體正面臨著雙重消逝：物理層面的生命凋零與文化層面的記憶斷層。最讓他憂心的是代際傳承的斷裂，「眷村二代尚記得父輩的鄉音，有的三代卻已不願提及這段歷史，甚至連『外省人』這個詞都變得敏感。」這種斷層背後，是臺灣社會近30年的「去中國化」教育。當課本不再提及1949年，當「大陸」成為禁忌詞，年輕一代對這段歷史的認知幾乎為零。歷史是加強兩岸連接的重要紐帶，讓年輕人記住這段歷史，更能促進兩岸交流交往。「平鋪直敘、淺顯易懂」，是導演楊正濃對影片製作的要求，「我希望《日暮•歸鄉》能勾起兩岸青年對這段曆史瞭解的欲望，我最怕的就是00後看完以後無感，那就麻煩了。」
  《日暮•歸鄉》在製作過程中，導演大膽嘗試了京劇、昆曲、沙畫等多種表現形式，用戲曲《林沖夜奔》的轉場鏡頭，暗喻老兵們「被逼上梁山」的時代悲劇，又以《四郎探母》的禁演往事，折射出鄉愁與政治的複雜糾葛。多種藝術形式碰撞，形成影片別具一格的風格。「影片中多種表現形式，既可以作為每位主人公故事的轉場，又使得影片不單調。我覺得影片能做到讓觀眾不打瞌睡、不想玩手機，這個片子就成功了。」
  在商業片佔據主流的電影市場，這部歷經8年的紀錄片顯得格格不入，截至發稿日，影票房僅十幾萬。但導演楊正濃並未後悔：「比起票房，導演、製片人、出品公司們更在意這些故事能否被記住。」在廣州首映典禮現場，當觀影人員頻頻落淚；當放映結束後觀眾遲遲不願退場；當觀眾詢問影片背後沒有講出來的更多故事時，楊正濃知道《日暮•歸鄉》成功了！
  後浪的使命：用新媒體續寫兩岸故事
  如今，楊正濃將工作重心轉向新媒體。他主的訪談節目《聊得正濃》在抖音、小紅書等多個平臺推出。節目每期邀請臺灣文化界、藝術界的演員、導演、編劇，通過他們的講述，讓觀眾更加瞭解臺灣的藝文生態，促進兩岸的認知與交流。「我覺得兩岸文化無法分割，文化交流是兩岸最好的交流方式，無論是音樂的、電影的、舞蹈的、美術的，通過藝術，通過年輕人喜歡的方式，去加深彼此的瞭解。」
  談及未來期待，楊正濃眼神堅定地表示：《日暮•歸鄉》只是開始，如果有機會，我還想拍1949年留在大陸的臺灣省籍老兵回家的故事。」兩岸交流交往的大門從不是，也不能單方向打開，所有的孩子都應該有家能回、有家可回。海峽不能成為天塹，無論內部、外部的什麼因素，都不應該阻礙一個赤子歸家的期望。
  黃昏歸家，既是老兵的心願，也是所有漂泊者的心靈圖景。當暮色漸濃，那些被鏡頭定格的面孔，終將在時光長河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歸處。這或許就是藝術的力量——它未必能改變世界，但能讓記憶永不褪色，讓鄉愁有處可棲。
  （張唯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