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9月30日,陝西富平縣莊裏鎮,秋風拂面。劉伯承騎著一匹雜色大馬,率領一支先遣隊,踏上了出師抗日的征途。兩名警衛人員縱馬緊隨其後。再往後,十幾匹牲口成一路縱隊急馳著,上面有的騎著人,有的馱著行李。這就是129師前方指揮所的全部人馬。
馬蹄「嘚嘚」,田野裏金色正濃、翠色將盡,三三兩兩的羊群正低頭啃草。師長劉伯承無心觀賞沿途風光,思緒全被晉北前線的戰火佔據了。兩個多月以來,日軍突破內長城多處隘口,進逼忻口,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副司令長官衛立煌指揮的太原會戰將要進入艱苦階段。129師必須儘早到達正(定)太(原)鐵路南北,擔負起側擊日軍的任務。要開展晉東南的遊擊戰爭,也必須趕在日軍侵佔以前,搶奪先機。
「129師是八路軍最後出征的一個師。父親跟我講過,115師、120師、129師三個師出征前,中央下過命令,每個師都要儘快打一場勝仗,向全國宣告八路軍已進入抗日戰場。」劉伯承之子劉蒙少將對《環球人物》記者說。129師出征前五天,115師剛剛刺破平型關的晨霧,打出首勝;129師出征半個月後,120師於雁門關外斷敵「鋼鐵動脈」。129師也摩拳擦掌,渴望著一場勝利。
「步兵打飛機」
129師出征後,渡黃河,過侯馬,於10月11日抵達太原。第二天,按照中央指令,劉伯承率師前方指揮所和769團乘坐火車,向太原東北山地挺進。
火車上,劉伯承將769團團長陳錫聯找來,分析當時戰況和形勢,判斷「太原是很難保住了」。他對陳錫聯說:「朱總司令已率115師、120師開到忻口戰線的右翼,在滹沱河依託五臺山組織防禦,他已命令我們趕到原平東北投入戰鬥。」
「我們團的具體任務呢?」陳錫聯問。
「你們團的任務是在原平東北側擊雁門關向忻口進擊的敵人。」劉伯承答道,「我們師抗日的第一仗就靠你的了。第一仗可打小一點,但第一炮一定要響,出師的首戰勝利特別重要。」
首戰的任務落在了22歲的陳錫聯頭上。他作戰經驗豐富,在紅四方面軍擔任過連政治指導員。這次,他率769團孤軍深入晉北,於10月15日到達代縣以南蘇郎口村一帶,隱蔽待機。戰士們時不時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不斷有飛機從頭頂掠過。
與此同時,在八路軍總部作戰室裏,劉伯承與幾名指戰員磋商著。地圖上,一個紅色圓圈標注著陽明堡機場的位置,敵機就是從那裏起飛,往南面轟炸忻口友軍防禦陣地。劉伯承知道這裏是扭轉戰局的關鍵,指著地圖說:「769團雖然尚未與日軍正面交鋒,但他們的戰鬥力和執行力都是一流的。我認為,他們是執行這次特殊任務的最佳選擇。」總部決定,769團的戰鬥目標是破壞陽明堡機場,削弱日軍的空中優勢,給他們以重創。
接到命令,陳錫聯帶部隊前往滹沱河邊高地進行現場勘察。彙集情報得知,陽明堡鎮上駐有日軍香月師團一個聯隊,機場位於鎮南側數公里外,守軍約200人。這樣的兵力配置,也暴露了日軍的輕敵——沒想到有誰敢來「虎口拔牙」。
陳錫聯想起師長劉伯承一路上的指示——抓住戰機,機斷專行,首戰必勝。他決定夜襲機場。10月19日夜,769團開始行動,1營、2營負責破壞敵週邊交通,並在陽明堡至機場的路上設伏打援,3營主攻機場。
3營營長趙崇德,從小參加紅軍,衝鋒在前,尤其擅長近戰、夜戰,所帶部隊曾被授予「以一勝百」獎旗。當晚,他率10連和11連輕裝出發,在一個當地老鄉的引導下,很快涉過滹沱河。利用夜幕的掩護,戰士們爬過鐵絲網,悄悄向飛機靠近。
眼看著快要碰到機身,機場西北角突然傳來嘰裏呱啦的喊叫聲,探照燈猛然掃了過來,槍聲驟起。有幾個坐在機艙裏的日軍飛行員被驚醒,連忙打開機頭上的機槍,盲目掃射。戰士們毫不遲疑,一部分人沖上去,對付日軍的警衛部隊;一部分人撲到機場中央的機群,打砸、破壞飛機。
「手榴彈!把手榴彈都扔進飛機肚子裏!」趙崇德及時下達命令。戰士們把一顆顆手榴彈扔進機艙。「轟、轟、轟」連聲巨響,一架架飛機相繼爆炸。火乘風勢,燃起沖天大火,滾滾濃煙卷著刺鼻的飛機材料味道,彌漫了整個機場。
這一仗,燒毀飛機20餘架,殲敵百餘人。「父親接到捷報後,連贊『首戰告捷,打得好!打得好!』」劉蒙說。劉伯承後來總結這次戰鬥的優點是:偵察清楚,部署周密,行動秘密而迅速,動作突然而堅決。
夜襲陽明堡戰鬥成功!這立刻成為中外媒體爭相報導的頭條新聞,769團也被稱為「抗戰四大名團」之一(其他三個團是守衛盧溝橋的吉星文團、南口保衛戰的羅芳珪團、淞滬抗戰守衛四行倉庫的謝晉元團)。延安窯洞內,毛澤東輕叩戰報說道:「步兵打飛機,我們開了世界先例!」
不幸的是,突襲後撤退時,趙崇德中彈犧牲,年僅23歲。在他犧牲後的第七天,戰友們在太行山崖刻下標語:「踏著血路前進!」
今天,在山西代縣小茹村附近,矗立著一座高聳的紀念碑,碑上鐫刻著「陽明堡飛機場遺址」8個大字。曾經戰火紛飛的機場,變成一塊平整的田地,種過玉米也種過甜瓜。而在這片土地上締造過「步兵打飛機」神話的769團3營10連,戰後被授予「戰鬥模範連」的稱號。這支連隊的傳人——「強軍精武紅四連」如今駐守在祖國東南沿海,繼續傳承著「攻必克、戰必勝,不畏難、不畏險」的「夜襲精神」。
「趁其不備給他迎頭一棍」
陽明堡戰鬥打響的當天,劉伯承趕到平定縣城以東的馬山村,與前一天開到的386旅會合。他準備率該旅側擊進犯娘子關的日軍,以支援防禦娘子關正面的國民黨友軍。
抵達後,劉伯承立即召集營以上幹部開會。會上,他交代了386旅的任務,解釋了為何「側擊」:「日本鬼子人多,裝備好,很願意跟我們硬拼。可我們偏不這麼幹,而是打擊它的側背。大家一定都懂得這樣的道理,對付大人的欺侮,小孩子只有找機會躲在門背後,等他過來,就趁其不備給他迎頭一棍。」
著名的七亙村伏擊戰,用的就是這一打法。
七亙村位於太行山脈中段,是平定、昔陽、井陘三縣的交界地帶,四面環山,溝壑縱橫,峽谷陡峭。「父親根據當時戰況和地形判斷,日軍為了切實控制正太路南的平行大道,必然加緊從井陘至平定的小路運兵運糧,七亙村是必經之路,所以他決定在七亙村打一仗。」劉蒙說,劉伯承打仗講究「五行」,即任務、我情、敵情、時間、地形,「他運用『五行術』隨機應變、乘勢而為,打巧仗、打硬仗。長征中的智取遵義城、巧渡金沙江、強渡大渡河是如此,抗戰中的七亙村也是如此。」
從七亙村往東到石門,正好是十裏峽谷,穀深數十米,底寬不足3米,地勢險峻。經過實地調查,劉伯承選中這裏做伏擊地,隨即命令772團3營進至七亙村附近待機。
772團副團長王近山,不到15歲參加紅軍,作戰英勇,多次參加鄂豫皖蘇區反「圍剿」。他還在紅軍大學上過劉伯承的課,「劉校長是大軍事家,強將手下無弱兵,好好聽他的課,我們就能做個『常勝將軍』」。王近山打仗,出了名的不要命,大家都叫他「王瘋子」。每次戰鬥,他都身先士卒,屢建奇功。電視劇《亮劍》裏李雲龍的原型就是他。
10月26日拂曉,七亙村、甲南峪間峽谷仍有薄霧。772團3營官兵蜷縮在石縫間,王近山與營長尤太忠盯著穀底不足兩米的窄道,低聲議定:「等馱馬隊過半,先打頭尾!」
這次要打的是日軍川岸師團的補給隊。輜重兵押送百餘馱馬,滿載著日軍進攻太原急需的彈藥。9時,日軍進入伏擊區。王近山率領戰士們開打,陡坡頂上的機槍、步槍「嘩嘩」地往日軍人堆裏傾瀉著子彈,手榴彈一顆顆垂直往下扔。日軍頓時像炸了窩的馬蜂,亂碰亂撞,死的死,傷的傷,有不少被擠下了深溝。一陣猛烈的襲擊後,戰士們奮勇跳入敵群,跟日軍展開白刃戰。
激戰兩個多小時,喊殺聲漸漸沉寂下來。一個日軍輜重兵後來在回憶中哀歎:「手榴彈如雨潑下,軍馬墜崖如滾石,道路兩側皆是十丈絕壁,無處可逃!」最終,半數日軍當場斃命。
打了勝仗的消息很快傳開。附近的村子派代表抬著大肥豬,送到旅部給八路軍慶賀。
「不可逾越之鬼門」
就在當天,劉伯承得到情報:正太路西段的日軍正向東運動,娘子關右翼的日軍也正繼續向舊關抄襲。據此,他判斷七亙村依然會是日軍進軍的必經之路,決定在這裏再次設伏。
「一般來說,『兵不重伏』是兵家傳統用兵原則。但父親利用日軍心理及作戰常識,巧用了重疊設伏戰術,出其不意。」劉蒙說。為了迷惑日軍,在日軍到七亙村收屍時,劉伯承令772團主力當著日軍的面佯裝慌忙撤退,造成村裏已無兵把守的假像。實際上,王近山帶著戰士們繞了一圈又返回,集結在七亙村西公路南側的山地裏。
10月28日晨,日軍的輜重部隊果然循原路過來了。這次,他們加強了戒備,前後有100多騎兵、300多步兵做掩護。11時許,敵人進入伏擊區。機槍、步槍齊響,地雷爆炸聲接連不斷,嚇得牲口揚蹄瘋竄。日軍死守高地三小時,終因寡不敵眾而敗。
這次伏擊,擊斃日軍百餘名,繳獲騾馬幾十匹,成功牽制了敵人,將困在舊關以南的國民黨友軍從敵人的包圍中解救了出來。八路軍還繳獲了一張山西地圖,發現日軍在「七亙村」旁竟標注了一行小字:「不可逾越之鬼門。」
「我後來尋訪過參加七亙村伏擊戰的老戰士,說當天下著大雨,他們把從日軍那裏繳獲的軍刀送給父親。父親立馬派人,冒著大雨騎著馬,把軍刀送給了衛立煌。因為之前衛立煌曾指責八路軍『遊而不擊』,父親和八路軍隊伍用事實回擊了他。」劉蒙說。
衛立煌讚歎不已,稱此戰為「戰史上的奇跡」,譽劉伯承為「當之無愧的名將」。後來,不少國家將這一戰法寫進了軍事教科書。
「『重疊設伏』堪稱中外戰爭史上的經典戰例。父親是個極聰明的人,在軍事上尤其如此,用兵打仗重在『奇』和『巧』。他有實戰經驗,從北伐戰爭一路打過來,遍體彈痕。他又重視理論,在蘇聯莫斯科高級步兵學校、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過。他還善於總結,抗戰初期寫的《抗日戰爭中的遊擊戰術問題》小冊子,成為八路軍很多部隊的教本。」劉蒙說,人們常稱呼劉伯承為「常勝將軍」,但他自己說「我就是一個做軍事工作的專業人才」。
七亙村伏擊戰後,772團接連在長生口伏擊戰、神頭嶺伏擊戰、響堂鋪伏擊戰和長樂村急襲戰等多個戰鬥中連戰連捷,以較小的代價殲滅了大批日軍人馬。1945年1月,772團被授予「同心同德,氣奪敵膽」的榮譽戰旗。如今,772團的傳人已整建制調入新的戰區,堅定地守衛著祖國的南疆。
(陳娟/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