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審判:「不正視過去,如何才能再生?」

  79年前,位於東京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禮堂內,東京審判拉開帷幕,來自11國的法官和檢察官以國際法名義對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進行追責。
  79年後,記者來到故地,法庭原址如今被納入防衛省內部,採訪申請遭婉拒。曾經關押戰犯的巢鴨監獄舊址已成商業設施,歷史印記難尋。審判的空間淡出公眾視野,但圍繞其正當性與歷史意義的爭論,至今未止。
  「侵略戰爭理應被追責」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公告中明確提出「對所有戰爭罪犯予以嚴厲懲處」,為戰後追責奠定法律基礎。次年1月,盟國依照《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設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擬在東京審判日本戰犯。
  「日本長期侵略中國等亞洲鄰國,造成深重災難。戰後,包括中國在內的同盟國理應追究日本的侵略責任。」日本山口大學名譽教授纐纈厚指出。
  東京審判自1946年5月開庭,至1948年11月宣判,歷時兩年半。共有11個國家參與法庭組成,包括中國、蘇聯、美國、英國、法國、印度、荷蘭、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和菲律賓。中國派出梅汝璈任法官,向哲浚任副檢察官,積極參與審理。
  共有28名甲級戰犯被起訴,包括東條英機、廣田弘毅、梅津美治郎等核心人物。其間歷經818次庭審,傳喚證人419人,出示證據4336件,庭審記錄長達約4.9萬頁,判決書達1231頁。最終,7人被判絞刑,16人被判無期徒刑,其餘獲有期徒刑或因病免判。
  「與紐倫堡審判相比,東京審判時間更長、內容更複雜。」纐纈厚分析指出,日本在東亞和東南亞設立多個佔領政權與監禁機構,對當地民眾實施長期壓迫和暴力,加害行為地域跨度更廣、類型更複雜。
  「對我們過去罪過的鞭笞」
  東京審判主要圍繞三類罪行展開:一是「破壞和平罪」,二是「戰爭罪」,三是「反人道罪」。其中最具爭議的是「破壞和平罪」,即對發動侵略戰爭行為本身追究個人刑責。這一罪名在當時尚屬首創,即便在79年後的今天,其法理依然廣受討論。
  「1946年時,『破壞和平罪』在國際法中尚無明確的法律依據。」纐纈厚指出,國際法一貫強調「罪刑法定原則」,即不能以後制定的法律追溯懲罰之前的行為。因此,日方辯護律師普遍主張,依據「破壞和平罪」定罪屬於「事後追訴」,有違現代法治理念。
  儘管如此,當時多位法官仍認為,日本早在1928年簽署的《非戰公約》中已承諾放棄戰爭作為國家政策工具。而作為被告的戰犯,在作出這一承諾之後仍密謀併發動侵略戰爭,理應承擔相應的個人刑事責任。
  東京審判中的澳大利亞法官威廉·韋伯認為,正義不應因缺乏先例或明確條文而止步。面對規模空前的戰爭罪行,國際社會有責任作出法律回應。他的立場得到不少國際法學者認可。在他們看來,儘管東京審判在形式上突破了傳統法理,但其精神實質值得肯定。
  除了法理爭議外,東京審判在日本也面臨「勝者對敗者清算」的質疑。日本部分輿論認為,法庭僅追究了軸心國戰犯,卻未審查盟軍在戰爭中實施的無差別轟炸、原子彈投放等行為;同時,整個審判體系由戰勝國主導設立和主持,難以擺脫「以司法實現政治目的」的印象。
  即便如此,從道義層面看,東京審判的意義仍廣受肯定。當時的首席檢察官約瑟夫·季南曾在開庭陳詞中稱其為「文明的審判」,認為這是一場對戰爭暴行作出的歷史性回應。多位學者指出,東京審判不僅是對加害者的法律追責,更是全球性否定侵略戰爭的重要實踐。
  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日本國內輿論也並非一邊倒地為戰犯辯護。東京審判時,《朝日新聞》《每日新聞》《讀賣新聞》等日本主流媒體普遍對審判持積極評價。《朝日新聞》更將審判報導整理成多卷合集,在第一卷前言中寫道:「東京審判是對我們過去罪過的鞭笞。審判必然會帶來痛苦,這個痛苦不堪正視,但不正視過去,如何才能再生?」
  「歷史的陰影從未遠離日本政治」
  東京審判雖然在法律上作出明確判決,但其懲戒效力卻因國際政治風向的轉變,在審判結束後不久便迅速削弱。隨著冷戰格局的確立,美國等佔領國的對日政策從「清算戰犯」轉向「扶植反共」,加快推動日本融入西方陣營。
  與此同時,上世紀50年代前後,日本國內要求赦免戰犯的呼聲逐漸高漲。國會通過相關決議,主張解除戰犯刑罰;日本政府自1953年起更將部分被處決者認定為「公務死」,向其遺屬發放撫恤金,悄然完成從「罪犯」到「為國殉職者」的敘述轉向。1978年,東條英機等14名甲級戰犯被秘密合祀於靖國神社,引發鄰國強烈抗議。
  部分戰犯甚至重新掌權。曾任東條內閣重要成員、戰後被關押於巢鴨監獄的岸信介,獲釋後重返政壇,並最終出任日本首相。
  纐纈厚指出,岸信介的政治回歸象徵著東京審判清算工作的半途而廢,「而他的外孫安倍晉三在歷史問題上的保守立場,也說明那段歷史的陰影從未真正遠離日本政治」。安倍曾在國會質疑東京審判的正當性,稱其為「戰勝國的裁決」。他還否認侵略戰爭的明確定義,並多次參拜供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
  更深層的危機還體現在公眾歷史認知的斷裂上。纐纈厚感歎:「戰後日本對戰爭責任、侵略責任缺乏足夠自覺,年輕一代的冷漠尤為明顯。作為教育者,我對此深感遺憾。高中和大學等教育機構並未真正給予學生理解戰爭責任的機會,許多年輕人對於日本曾發動過侵略戰爭的事實並不瞭解。」
  他進一步指出,如今日本社會普遍流行一種「侵略責任是過去的事,未來才重要」的觀點。「這種過度強調未來的思維模式,恰恰忽視了以史為鑒的重要性。」
  「日本人的歷史感正在不斷削弱。」纐纈厚說,「作為一名歷史學者,我對此深感不安。」
  (李子越 楊智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