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8日,尼泊爾政府以「未註冊」為由,宣佈封禁Instagram、Facebook和WhatsApp等26家網路社交媒體平臺,大批尼泊爾青年憤而湧上街頭抗議,9日起迅速演變為大規模騷亂。儘管禁令不到24小時即宣告取消,但局勢已經失控。
截至目前,尼泊爾總理奧利、內政部長萊卡克、供水部長亞達夫、農業及畜牧業部長阿迪卡裏等多位內閣要員辭職。尼泊爾當局宣佈,騷亂迄今造成至少19人死亡,包括前總理卡納爾的妻子奇特拉卡爾。
此次示威的主體是所謂「Z世代」(特指1997-2012年間出生者)的尼泊爾青年,因此被南亞媒體稱為「Z世代抗議」。他們最初聲稱將舉行「和平示威」,聚集在加德滿都市中心靠近聯邦議會大樓的區域集會並呼喊口號,但情緒失控的示威者與防暴員警發生了衝突。他們隨即衝擊了位於辛杜哈巴宮的尼泊爾政府各部委辦公室,以及位於達魯的高官(包括現任總理奧利和前任總理卡納爾)官邸,目擊者稱,他們「砸碎窗戶,搶劫當地商店」,並縱火焚燒。尼泊爾西部兩座監獄遭到襲擊,導致近900名囚犯越獄。警方對抗議者使用了實彈、水槍和催淚瓦斯。
尼泊爾民航局發言人布爾證實,衝突導致加德滿都特裏布萬國際機場一度關閉24小時之久。尼泊爾總統保德爾和陸軍參謀長西格德爾等均呼籲示威者停止暴力宣洩並進行對話。多個國家駐當地的使團也紛紛敦促本國在尼僑民注意安全,並避免捲入大型集會。
為什麼「Z世代」會因為社交媒體平臺風波暴走?
當地觀察家指出,長期以來,「Z世代」的尼泊爾年輕人對該國失業率和貧富差距的不滿日益加劇。尼泊爾國家統計局發佈的《2022-2023年尼泊爾生活水準調查》顯示,該國失業率「2024年可高達12.6%」。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尼泊爾許多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到2024年,其15-24歲青年的失業率為20.8%。非政府組織「亞洲宣導」(Asia advocacy)主任西夫頓(John Sifton)等認為,「封禁網路社交平臺是抗議活動迅速蔓延的導火索。但實際上,這是根深蒂固的不滿情緒,尤其是年輕一代對根深蒂固的腐敗、裙帶關係和糟糕的治理感到不滿。」
一些人士在騷亂期間指出,2025年春天,尼泊爾議會的一項調查發現,議員和官員在主要旅遊勝地博卡拉修建機場期間貪污了至少7100萬美元,而每週只有一架國際航班會在這個機場降落。
在「透明國際」組織的榜單上,尼泊爾的腐敗程度在180個國家中排名第107位,是亞洲最腐敗的國家之一。該國長期飽受貪腐和貧富分化困擾,進一步激發了「Z世代」的怨氣。2025年年初,許多「Z世代」網紅在TioTok等網路社交平臺上圖文並茂地揭露尼泊爾「官二代」奢靡驕縱的生活狀態和生活方式,強調政客子女的生活與大多數尼泊爾人的生活之間的脫節,同時指控他們濫用納稅人的錢。
這些網路熱搜話題引起了廣泛關注和巨大反響。當官方宣佈封禁這些網路社交平臺後,部分「Z世代」青年認為此舉意在「遮羞」。
更多尼泊爾人則擔心,封禁這些網路社交平臺會干擾與在國外工作的親人溝通。由於國內缺乏工作機會,大量尼泊爾人都會到國外尋找工作。2023-2024年,超過74.1萬尼泊爾人離開該國尋找工作,海外務工總人數已超過200萬(占人口比例7%)。考慮到當地家庭的高出生率,一般認為尼泊爾至少有500萬人口與海外勞工親緣相關——這一數字已經超過這個交通不便的內陸山國總人口的六分之一。
尼泊爾的經濟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海外務工人員寄回國內的錢。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尼泊爾近三分之一(33.1%)的GDP來自個人匯款,這一數字在過去三十年中穩步上升。短暫的社交媒體禁令,引發了許多人對與遠方親人保持聯繫的擔憂。
社會學家指出,社交媒體是尼泊爾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們依靠這些應用程式進行貨幣兌換,並與遠方的家人和朋友保持聯繫。由於青年的失業率徘徊在20%左右,其中的大多數人被迫到其他地方尋找工作和教育機會。「每天都有超過2000名年輕人離開尼泊爾前往中東或東南亞,封閉網路社交平臺對尼泊爾社會的衝擊力可想而知,」參加抗議活動的尼泊爾電影製片人普拉明(Pramin)承認,「網路社交平臺是我們唯一可以交流、分享和關注全球媒體的平臺,我們的大多數朋友、家人、兄弟都在國外,平臺成了我們溝通的媒介。」
許多觀察家認為,尼泊爾政府封禁網路社交平臺的方式考慮欠妥。首先,對數十年來的腐敗和裙帶關係的指控引發了民眾不斷發酵的憤怒;其次,封禁不僅揚湯止沸,且有欲蓋彌彰之嫌。當天一早封禁、當天稍晚又取消,如此驚慌失措的舉措對平息騷亂適得其反,反倒極大削弱了當局的權威,導致局勢一發不可收拾,釀成尼泊爾多年來最大規模的騷亂。
南亞政治泥潭
繼2022年斯里蘭卡拉賈帕克薩政府和2024年孟加拉哈西娜政權倒臺之後,尼泊爾已是近年來第三個發生「Z世代」大規模騷亂並導致政府更迭的南亞國家。「Z世代」走上街頭的「病因」無一例外是貪腐、貧富分化和高企的青年失業率。當局或無能,或不願切實解決青年一代的這些現實訴求,卻一味壓制其嗟怨之聲,導致政治和社會嚴重震盪。事實上,這種源自經濟困境而政府忽視腐敗所引發的年輕一代躁動,在進入21世紀以來已成為南亞次大陸幾乎所有國家的通病和痼疾。
對於條件惡劣、環境閉塞、社會矛盾錯綜複雜的尼泊爾來說,問題更加嚴峻。自2008年以來,該國已先後更迭了13任內閣。不論左翼、右翼自由派或右翼保皇派勢力如何「排列組合」,卻均拿不出能孚眾望的救世良方。
對此,新聞工作者出身的尼泊爾獨立新聞網站Baahrakhari編輯、國際危機組織(ICG)高級顧問普拉丹認為,尼泊爾乃至南亞「年輕人和更多草根看來已受夠了現狀,他們想要改變」。另一些人則指出,不論示威者或其他方面試圖借機「獲得些什麼」的勢力,目前都只知道要改變,卻不知道怎樣改變才能讓一切變得更好。
過去的17年,尼泊爾的歷屆政府均採取了「不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八面玲瓏的外交政策。這也是這類地緣政經小國、弱國的外交和外貿常態。不論誰上臺,都不會從根本上改變這種八面玲瓏、最好誰也不得罪的國際交往姿態。事實上,由於尼泊爾政壇黨派林立且不斷分分合合,共和制以來幾乎每屆政府都是由許多黨派組成的「大聯合政府」。
麻煩或許也正源於此。在孟加拉,取代哈西娜政府的尤努斯臨時政府未能制定出穩定的發展路線,針對少數群體的暴力事件依然猖獗,新政府的公信力卻在不斷地迅速衰減;在斯里蘭卡,儘管拉賈帕克薩家族早已出局,但不論經濟、政治或社會的困境都仍在持續。
據此,許多人擔心這樣的惡性循環也會在尼泊爾上演。奧利的辭職或許只會為老牌政治階層之間的談判打開大門,一番勾兌後積弊和隱患依舊,只不過是辛杜哈巴宮更換了一批人而已。
如今,許多尼泊爾人都在等待軍方的決斷,期待他們能與「Z世代」抗議者好好談一談。至於各政黨的政要們,則照例閉門不出,目前為止似乎沒人知道誰才是下一任尼泊爾的領導者。一個極富諷刺意味的事實是,前述17年更迭了13次的政府,總理不斷在三人之間流轉——達哈爾、德烏帕和奧利——各自代表著尼泊爾三大政治派別。
正如很早就參加示威、卻在目睹奧利官邸被焚毀和商店被打砸搶後感到惶恐的「Z世代」青年潘迪及其同伴所言,「我們一心想做的就是與腐敗的體制抗爭,但我們無法控制局勢,現在這場集體創傷將永遠銘刻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出於一腔義憤走上街頭,卻「從未想過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目標,會讓我們的家鄉遭受如此重創」。
(陶短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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