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廣州,暑氣仍未散去。陽光斜照在軍營門口,武警廣東總隊的幾名官兵身姿筆挺,手執指示牌,靜候一批來自港澳的青年們。
大巴車門打開,在香港擔任中文教師的張瑋妮剛走下車,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速。她下意識攥住衣角。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武警官兵。出發前一晚,她興奮得淩晨三點才入睡。
出生於1997年香港回歸那年的張瑋妮,總覺得自身與大灣區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緣分。10歲前她在內地生活,之後隨父母移居香港。
從香港到廣州,一路風景喚起了她許多童年記憶。熟悉的場景與陌生的變遷交織,令她心情複雜。
2025年9月14日,「同心同行·強國有我」港澳青少年進軍營活動在武警廣東總隊(以下簡稱「總隊」)某部舉辦。來自香港的30名「青年大使」和港澳籍學生代表共500餘人,「零距離」體驗武警軍營生活。
與此同時,另一項深度體驗活動也已悄然展開。就在幾天前,武警二級上士遊殿豪接到指令,要帶領一批粵港澳籍初中生,完成為期四天的軍營深度體驗。
這位剛剛參加完九三大閱兵、已有12年兵齡的老兵,面對這群孩子,心想不能再沿用平日訓練戰士的嚴厲方式。
改變發生在細微處。訓練時,他不是高聲喝令,而是走到學生中間,逐個耐心糾正動作。
令他未曾想到的是,自己種下的細微善意,竟在短短幾天內就收到了最質樸的回應。
「體驗」
午休過後,軍營的地面蒸騰著熱浪,連風都帶著溫度。
港籍女孩陳家茵站在佇列裏,訓練服的領口已被汗水浸濕。她抬手擦汗時,餘光總忍不住瞥向不遠處的三輛裝甲車。
這幾天的深度體驗中,教官表揚他們拳法練得好,答應給「神秘獎勵」。陳家茵和同學們猜了半天,有人說是額外休息時間,有人猜是晚餐「加雞腿」。
直到三輛裝甲車碾著塵土開來,金屬履帶與地面摩擦的聲響越來越近,歡呼聲猛然從人群中炸開。
那天,陳家茵把三輛裝甲車都爬了個遍,腳踩在艙內鐵板上,發出「噔噔」的聲響。
她記不清具體是幾歲,只記得跟媽媽說「想去軍營看看」時,媽媽笑著摸她的頭,說「等你長大」。從接到報名成功通知,到穿上訓練服站在這裏,陳家茵感覺每一步都在靠近心裏的那個夢。
就連汗水流進衣領的癢,都成了真實的證明。
對部隊的嚮往,或許早已埋藏在她的家庭記憶中。
陳家茵的父親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曾任香港員警。
她對父親的員警經歷只有兩個印象片段:一個是父親說他抓到過鼻子藏毒品的人;另一個是小時候去茶餐廳,有人抽煙不聽勸,父親上前制止。
「那時候覺得爸爸特別厲害,像超人。」陳家茵說。
如今站在軍營中,她仿佛觸摸到了父親那段未曾細說的過去。
在太陽下站久了,腿部微微發麻,陳家茵想起爸爸。他不擅長講大道理,只會湊過來「吹牛」,吹噓很多事情當員警時做過。末了補一句「要把事情做好」。
以前她沒太在意,現在站在軍營裏,才明白那些「吹牛」或許都是真的,而軍人的標準,也藏在父親的經歷裏。
不遠處的龍徵溱,訓練服衣襟也被汗水浸出深色印記,後背的汗水,貼著衣縫往下流。
前一晚的夜訓還在肌肉裏留著酸痛,2千米跑步只是熱身,5圈跑道一步沒停。這是她在上學時從未有過的強度。
儘管身體疲憊,她卻在這種集體生活中找到了新的節奏。
這個15歲的澳門女孩來軍營,和香港同學、廣州本地同學住同一間宿舍。之前覺得自己靦腆,怕找不到話題。沒想到第一天就打破了隔閡。有女同學忘帶洗發水,她就隨手遞過去一瓶;晚上躺在床上,從學校的老師聊到喜歡的零食。話匣子一打開,陌生感就像晨霧一樣散了。
這種看似偶然的互動,實則是灣區青年共同身份的自然流露。
在軍營待了幾天,龍徵溱感覺像上了發條。作為初三學生,她馬上要參加中考,來軍營這些天會落下一些功課,可她又覺得這4天比課本知識更珍貴。
父母常跟她講家國情懷,也會在她很小時,帶她看電視上的軍人訓練。「那時候小,只覺得整齊好看,現在親眼看到軍人的辛苦,才更懂『愛國』不是說說而已。」龍徵溱說。
軍營裏的日子,不全是緊張的訓練。
晚上大多時間,來自廣州培正中學的賴林嘯和同伴都會在宿舍閒聊。內容很日常:來自哪里、在學校的事、擅長什麼。
這次軍營體驗,也讓他對港澳同學有了新認識。來之前,他幾乎沒接觸過港澳同學,可真見了面,才發現很多同學和他一樣,都是「社牛」。陌生感迅速消散,默契在汗水和笑聲中悄然生長。
賴林嘯說,他對這身訓練服有著格外的親切感。
他的家族裏有好幾代軍人。太爺爺是炮兵,姥爺是偵察兵。觸摸著訓練服上深綠色的紋路,他感覺「莊重而沉靜」,「透著一股戒備森嚴的嚴謹」。他想穿回學校給同學們炫耀,「一看就是軍人的樣子。」
「好奇」
除了四天的深度體驗,半天的體驗日同樣是本次軍營活動的「重頭戲」。
張瑋妮是帶著同學們的好奇心來到軍營的。
在香港,她教中文。課程常涉及文化知識,有時也會講到國防內容。班上的學生早已知道她要來內地軍營。「他們都很好奇,內地軍營裏是什麼樣子。」
這份好奇,很快在親身體驗中有了答案。
半天的軍營體驗環節中,張瑋妮幾乎嘗試了所有專案。丟手榴彈時,她感受到握柄沉甸甸的重量;用鐳射槍瞄準時,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最讓她記憶深刻的,是刺殺訓練。
「教我的戰士特別認真。」當天的情形,張瑋妮仍記得清楚。戰士說,如果所有戰備槍都用完了,就只能靠近身搏鬥。所以動作必須精准,一點都不能差。
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什麼叫做「最後一刻的堅守」。
張瑋妮以前總覺得裝備只是冰冷的機器,是課本裏的圖文。「真的拿到手裏才知道,它們有重量、有溫度,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精神在裏面。」
觀看演訓時,兩個場景令她尤為難忘。一個是無人機精准擊中目標;另一個是某個專案中,火焰騰空而起,目標穩穩落於指定區域。
在那一刻,恐懼被震撼取代。「能特別清晰地感受到,有他們在,我們是安全的。」
這種感受,並非她一人獨有。
跟張瑋妮坐在同一現場的香港大學生劉心,在看到穿梭機瞬間擊中目標,硝煙四起時,她形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那種衝擊力是在課本裏看不到的。」她說,更讓她觸動的,是與軍營中年輕官兵們的交流。
「烈日下他們身上全是汗,同樣的年紀,我們的生活卻很不一樣,他們太刻苦了。」也在這一刻,劉心對粵港澳大灣區有了更具體的感知。「原來我們是一體的,正因為他們的付出,我們才能有安穩的生活。」
張瑋妮對軍人的崇敬,或許萌芽於更早之時。
發生汶川地震時,電視中軍人「睡在路邊,沒日沒夜救人,有災害就逆向而行」的畫面,深深觸動了張瑋妮。
她也希望像軍人那樣挺身而出。那時她還是一名學生,便立即召集多名心理專業志願者,前往汶川,為當地兒童提供心理援助和情緒支持。
這份情懷,也在家族中悄然延續。比張瑋妮小五歲的弟弟,幼稚園時便去到香港。「他從小到大的教育都在香港,很愛國。」張瑋妮說,弟弟曾想成為一名軍人,最終考取了香港員警。「今年剛考上,即將接受訓練。」
自由體驗時,張瑋妮拉著官兵不斷提問:「肩膀上的星星是什麼意思?」「你老家是哪里的,為什麼來廣東當武警?」面對「好奇寶寶」,官兵們都耐心地一一解答。
「聽他們講這些,就覺得每個戰士背後都有故事,也更理解他們為什麼願意穿上軍裝,守護這裏。」張瑋妮說。
在學校裏,張瑋妮還負責一些類似「研學」的專案。
上一個學年,她帶三批學生分別前往新疆、內蒙古和四川參與志願服務。「帶他們來實地體驗,比在課堂上講一百句都有用。」
每次帶學生返回內地,她都會特意讓學生感受科技發展。看到掃碼支付、智能交通,學生們會驚訝地說原來內地科技這麼發達。「他們會慢慢明白,兩地其實是連在一起的。」
這種「聯結」的真實感,同樣印刻在來自香港的青年創業者徐嘉熹心中。
傍晚時分,他仍在回味下午握過的裝備重量。「沉重到連扳機都拉不動。」徐嘉熹原本以為武警軍人會很嚴肅,實際接觸卻發現他們格外友善。
徐嘉熹和他們聊訓練日常、談裝備使用,陌生感在對話中漸漸消散。
唱國歌時,他和身邊的人都開口跟唱。這份家國之間的聯結,他並不陌生。中學時每週一參加奏唱國歌的儀式,如今畢業兩年,他仍記得那時的莊重。
未離開軍營前,張瑋妮就已經開始構思返回香港後的分享。她打算在20分鐘的「班主任時間」裏,講述這次進軍營的經歷。
「學生都好奇老師的生活,我要跟他們說武警官兵的樣子,說國歌響起時的感受,讓他們多瞭解內地的事。」她說。
「代入」
曾任九三大閱兵聯合軍團成員的遊殿豪,一貫以高標準要求自己。然而,面對這群稚嫩的學生面孔,他悄悄調整了訓練標準。出乎意料,他收穫了遠超預期的反應。
學生們沒有叫苦叫累,甚至夜訓跑完兩公里後,還主動要求「再跑幾圈」。在訓練間隙,他們總會拋來一些天馬行空的問題:「軍人一拳打爆坦克是什麼水準?」「你們晚上可以不用睡覺嗎?」
遊殿豪總是認真回答,也努力記住每個學生的名字,和他們聊遊戲、聊愛好,就像一個大哥哥。
而學生們對遊殿豪質樸的回應,來自相處的細節。
一天下午訓練結束後,遊殿豪忘了帶水壺,隨口嘀咕了一句「好渴,真想喝口水」,就帶著學生去吃飯。晚飯後,一名男生走到他面前,遞來了裝滿水的水壺。
閒聊時,遊殿豪問起學生們「明年還想來嗎?」大部分學生都脫口而出:「來!」其中一個男生說,「這裏沒有我媽的嘮叨,我想一直待在這兒。」遊殿豪被逗笑了。
實際上,這已不是總隊第一次向粵港澳學生敞開軍營的大門。
在活動現場,武警廣東總隊宣傳處代理處長羅超看著這群充滿朝氣的青年,感到一種天然的親近。
「雖然其他軍兵種也曾組織過軍營開放,但像我們這樣成體系、成規模推進,主動策劃、廣泛宣傳,並在內地部隊中率先實踐的,總隊是第一個。」在羅超看來,總隊地處粵港澳大灣區腹地,具有天然的區位優勢。
連續兩年軍營開放,都緊扣重大歷史節點。
羅超細數背後的時間脈絡:2024年是澳門回歸祖國25周年,為配合中央對港澳的整體慶祝安排,總隊在廣州、深圳、珠海三地分別組織了半天的軍營開放活動,近800名港澳學生走進軍營;2025年是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將有近千名粵港澳學生「零距離」體驗軍營生活。
總隊的前身是赫赫有名的東江縱隊。這條紐帶,羅超回溯得更遠。
他提到,東江縱隊時期,部隊中華僑和港澳籍成員占比很高。司令員曾生雖然是惠陽人,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香港從事工人運動和敵後抗日工作,其父是華僑。還有被稱為「東江縱隊之母」的李淑桓,她將七個孩子全部送去參軍,最後自己和三個孩子為國捐軀。
此外,部隊創建初期,港澳同胞的捐款捐物更占了相當大比重。「從文化基因上講,我們與港澳從來血脈相連。」羅超說。
正是這種認同感,驅動著總隊將體驗環節作為活動的「重頭戲」之一。
今年的比重還有意進一步提高。例如模擬投擲催淚彈、模擬射擊、刺殺訓練、搏擊模擬器……
「以為扣一下扳機很簡單?那是千錘百煉的結果。」羅超說,設計這些專案,不僅是為了增強國防教育的代入感和吸引力,更重要的是讓港澳學生體會到官兵日常訓練的艱苦。
這一實踐,也與國防教育的導向同頻共振。
2025年9月16日下午,國防部新聞局副局長、國防部新聞發言人蔣斌大校表示,此次進軍營活動融入體現粵港澳三地同心抗敵、血脈相依的歷史背景,激發了粵港澳青少年同心同行、共創未來的精神力量。
「全民國防教育,『全民』理應包含港澳同胞。他們不應缺席,也不能缺席。」羅超認為,推動港澳與內地青年在思想層面融合,尤其需要打破傳統觀念的壁壘。
令他欣慰的是,改變正在悄然發生。
在活動現場,羅超聽到一名學生說:「原來祖國這麼強大,那些想破壞秩序的人肯定不敢輕舉妄動。」從陌生到認同,這樣的轉變,讓人欣慰。「讓港澳青年多瞭解一點部隊,多認同國家的價值。人心齊了,什麼事都好辦。」
「歸途」
就在學生們要離開軍營的前一晚,遊殿豪還沒想好要對這群學生說些什麼。等到真正分別的時刻,他舉起手機與學生們合影,說「要留點紀念」。
大巴啟動,車窗內外,手臂揮動。遊殿豪看著漸漸遠去的車子,這位鐵骨錚錚的軍人竟也有些動容。
而車上的青年們則帶著這份記憶,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任思緒奔湧。
對劉心來說,這次廣東之行也不只是一次交流。
作為一名法學專業學生,她的目光始終聚焦於大灣區的法律發展。她瞭解到,香港人如今可考取大灣區職業資格,仲裁等法律服務也在走向區域協同。
劉心早已規劃好職業路徑,要成為政府律師。「希望能在涉及與內地合作的部門工作,參與兩地法律事務的協調。」
大四的她打算先通過司法考試,再實習,「一步步靠近這個目標」。
回到香港後,劉心最想與同學分享的,除了科技與軍人品質,更有真切的精神觸動。「想讓他們知道,歷史不是冰冷的文字,那些犧牲的將士,他們的精神真的能被感受到。」
「這並非一次簡單的軍營參觀。」有著17年軍旅生涯,深耕國防教育與青年培養近二十載的高校老師閆芳,這樣評價總隊組織的粵港澳學生進軍營活動。
在她看來,軍營不再局限於內地學生,而是將成長環境中與內地軍事文化接觸較少的港澳青年納入其中,為他們搭建起近距離瞭解國家軍事體系的平臺。
近幾年閆芳觀察到,學校裏有內地學生順利參軍入伍的案例,也會帶動起港澳學生的討論。「他們會主動問『內地參軍需要什麼條件』『港澳學生能不能報名』。」
在閆芳看來,雖然目前政策還有一些具體要求,但這種主動瞭解的意願,本身就是一種積極信號。
行程末了,徐嘉熹已經開始期待下一次內地之行。
他是一位環保領域的創業者。目前業務雖主要集中在香港,但他常主動與內地對接,與內地公益基金會分享經驗。從油麻地到廣州的這段行程,也讓他對大灣區的融合有了更真切的體會。
「高鐵太快了,整個路程下來特別方便。」徐嘉熹說,對港澳青年來說,想多來內地看看、交流,根本沒有阻礙。
在香港的學校裏,張瑋妮還有一份特殊的責任。
她是校內國家安全小組的一員,常會在週一的升旗儀式上,跟學生分享與國家安全相關的經驗和故事。
「這次從軍營回去,我想把自己看到的武警官兵的生活、感受到的那些關於安全的細節,都講給他們聽。」張瑋妮說,那些真實的場景、武警戰士的故事,比任何教材都更有說服力。
(王瑭琳/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