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開門一百年

  1925年10月10日,北京罕見地堵車了,布衣百姓、長褂書生、達官貴人都湧向同一個地點一一故宮。
  早上8點不到,神武門前,人頭攢動。直到下午2點,故官博物院開幕典禮在乾清宮前正式舉行,寫著「故宮博物院」5個大字的匾額被高掛在神武門上。
  故宮易主了!
  上一次易主,是在順治元年(1644年)。清軍入關,把皇城上掛著的「大明門」翻了個面,刻上「大清門」,皇宮便算換了主人。朝代更迭只是牌子翻個面的事,似乎和普通人毫無關係。
  但這次不同,故宮的主人變成了百姓自己——不僅能走進皇帝的家,還可以看看皇帝的寶貝。這種稀罕事,紫禁城500年來都沒發生過。
  如今,「故宮博物院」的牌子已經掛了整整100年。
  從午門排起長隊進入故宮,穿上旗裝當一回清宮格格,與大門牌匾合影,早已成為遊客的日常。從遙遠封閉的深宮高閣,到可以親近的文化場所,故宮重新活在了當下。
  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李文儒認為,600年的故宮可以分為3個階段,一是明清兩代沿用500年的皇宮,二是皇權帝制結束之後的故宮,即過去的宮殿,三是1925年正式成立的故宮博物院,標誌著故宮公共文化屬性的起點。
  他說:「所有權的改變雖然艱難,但終究在短時間內解決了。真正的挑戰在於,人們走進這座博物館,看到的是什麼?想的又是什麼?」
  推開宮門
  1924年11月5日上午,末代帝後溥儀和婉容正在儲秀官吃葡萄,內務府大臣紹英拿著公文,踉蹌地跑進來說:
  「民國要廢止優待條件!」
  溥儀一把奪過公文,上面寫著5條修正法令,第一條便是「大清宣統帝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但最令他震驚的,是紹英帶來的口信:限3小時內全部搬出去!
  溥儀的這躺搬家,徹底改變了故宮的身份。
  在此之前,故宮一半是皇帝居室,一半是古物陳列所。1912年,溥儀雖然宣佈退位,民國政府仍然給予他諸多優待條件,例如「尊號仍存不廢」「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等。
  內廷區域,依舊是溥儀的家。他常常在御花園裏騎自行車,元旦時,還會身著金龍袍褂,戴著珠頂冠,接受民國總統派禮官獻來的賀詞。
  故宮外廷則全部收歸國家管理。1914年,古物陳列所成立,空置的殿宇接收了盛京皇宮(瀋陽故宮)和熱河行宮(承德避暑山莊)的20餘萬件清代皇家文物,後向公眾開放武英殿等展室。
  故宮的博物館屬性初具雛形,但古物陳列所的身份模糊,它無法成為真正的公共博物館。
  遜清小朝廷(溥儀在內廷保持的一個清王朝殘留下來的微型小朝廷)覺得故宮裏的藏品是尚未交割的「私產」,而民國政府也沒有公有觀念,隨意提調文物。古物陳列所內的文物數量雖眾多,但堆放無序,被魯迅批評「殆如骨董店耳」。
  內外廷僵持的局面,直至1924年11月5日才瓦解。那條「大清宣統帝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的修正法令,驅離了最後一個皇帝溥儀,至高無上的皇權符號就此退場。
  次年,「故宮博物院」的匾額掛上城門,故宮正式化私為公。
  題寫匾額的是李煜濾。他出生於晚清的顯宦之家,後赴法國留學,對於盧浮宮在法國大革命之後的轉型深有感觸。也是他,首次提出要將故宮改為博物院。
  李煜瀛見證了1924年溥儀離宮的重要時刻。那時全社會都在追問:故宮怎麼辦?故宮是誰的?李煜瀛認為:「有關歷史文化之物品,以不搬走為是,因系國寶,不宜歸一人一姓。」隨後,以李煜瀛為代表的清室善後委員會,開始推動故宮博物院的建立。
  故宮博物院雖然不是中國第一家博物館,它的建立卻意味著皇家私藏變為天下共用,是皇權歷史終結的重要標誌之一。李煜瀛評價道:「以前之故宮,系為皇室私有,現已變為全國公物,或亦為世界公物,其精神全在一公字。」
  故宮博物院並沒有採取傳統的博物館陳列形式。故宮建築作為最核心的展品無法移動、重新排列,「長篇大論」的策展說明也無法被掛在宮殿上,只能在門口立一個景點簡介。很多遊客漫無目的地從南走到北,看到的宮殿大同小異。
  但李文儒認為,造成錯位更深層的原因,是很多人看到的不是博物館,而是過去的皇宮。
  故宮調了個180度的頭,前500年還是皇權帝制的象征,而後100年,卻成為向公眾開放的文化空間。皇宮、故宮、故宮博物院這3個概念,往往被混作一談。
  李文儒曾經見到有遊客走到太和殿前,面朝金鑾寶座,雙腿一軟,跪下了。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很多人看到故宮的宏偉壯麗,不由自主地就會產生一種對權力和財富的崇拜。」他說,「故宮的作用是引導人們理性地認識皇權帝制,而不是讓人精神跪拜。」
  如何突出故宮的博物館屬性,是長久困擾李文儒的問題。
  當年太和殿大修,遊客投訴說:「我就是來看太和殿的,為什麼都給遮起來了?」於是,故宮博物院在圍擋上佈置了大型展覽,講解太和殿的歷史、修繕的原因。李文儒認為,維修保護是博物館的職責,讓公眾意識到這份職責同樣是博物館要去做的事。
  為了加強博物館屬性,故宮博物院也在做新的嘗試。
  故宮博物院在北京市海澱區西北旺鎮建立了北院區,預計於2026年5月竣工。北院區總建築面積10.2萬平方米,包括文物展示廳、文物修復用房等。李文儒認為,故宮建築本身是一個非常具有儀式感的空間,並不適合用作展覽,百萬件藏品的儲存、展覽都成了問題,但新建的北院區就可以擺脫限制,充分發揮博物館的策展理念。
  空間上的向外走,同樣是一種開放。
  2022年7月,坐落於中國香港西九文化區的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正式開放,展覽的大部分文物都來自北京的故宮博物院。據志願者Jacky介紹,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有故宮義工、學生文化大使和故宮導賞員3個培養計畫,通過學校合作等方式傳播故宮文化。比如他參加的學生文化大使計劃,中學生通常由老師推薦參加,大學生自願報名,並提交教授推薦信。
  在學生文化大使計畫中,Jacky會親身體驗文物修復的過程,用特殊膠水重新拼貼、固定碎裂的陶瓷模型。他還會在遊戲《我的世界》中,建造一個自己心目中的故宮博物院,第一層做帝王生活展,放上瓷瓶等皇家用品,第二層4故書畫展,展示皇家收藏。
  故宮正在以更加豐富的博物館形態,走進大眾的生活。但尚未完全開發的狀態以及逐漸網紅化的趨勢也為故宮招致一些爭議。
  拍攝故宮10年,朱雨生髮現近兩年故宮的開放區域不如之前多了,而這也是許多遊客的困惑。
  李文儒認為,開放過程不可能完美,從文物安全和觀眾安全來說,故宮目前的開放程度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故宮首先是文化遺產,保護也是為了長遠的開放。
  再比如,遊客穿著古裝,只是來故宮拍照打卡。
  對於這種現象,李文儒說:「如果純當作現下的娛樂,那也無妨。現在有個詞叫『娛樂至死』,如果穿著衣服,真覺得自己是皇后、皇帝,那就是負面的文化引導。我希望大家穿這些衣服是圖個開心,把衣服一脫,又回到現代人的樣子。在歷史中幽默一下,這也是一個轉變。」
  他說:「以歷史的眼光來看,作為博物館的故宮才走了100年,它還年輕。我們也應該以現代的思維和眼光,重新認識、保護和講述這座博物館。
  (賈舟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