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科學透明最低工資調整機制促雙贏

鄒玖勝
  在澳門經濟逐步復蘇的背景下,一則關於最低工資調整的消息引發社會廣泛熱議——特區政府計畫於明年元旦起,將雇員最低時薪從34元調升至35元,增幅2.9%。從程序上看,此次調整履行了《僱員的最低工資》法律規定的「兩年一檢」義務,惠及約1.82萬名基層勞動者,其中物業管管、清潔服務等行業從業者占比最高,占澳門總雇員人數(扣除家傭)的4.4%。政府方面表示,這一調整是綜合考量宏觀經濟、就業市場與企業承受力後的「溫和合適」選擇,旨在平衡勞資雙方利益。然而事實上,面對持續高企的物價與經濟轉型,這種「小步慢走」的調整,能否保障低薪僱員成疑。
  「小步慢走」的調薪,難抵基層生活成本之壓
  最低工資制度的核心價值,在於為勞動者提供「兜底」保障,確保其勞動報酬能維持基本生活尊嚴,同時倒逼薪酬體系合理化,讓基層共用經濟發展成果。但從澳門近七年的實踐來看,這一制度的「兜底」功能正逐漸弱化,「小步慢走」的調薪節奏,與基層生活成本的「快步上漲」形成鮮明反差,使得最低工資逐漸淪為象徵性操作。
  從購買力維度看,基層雇員的實際收入正被通脹持續侵蝕。澳門統計數據顯示,2020年至2024年,綜合消費物價指數呈階梯式上升,其中食品及非酒精飲品類、住屋類價格漲幅尤為突出。以一名全職清潔工人為例,其每月收入按現行最低工資計算為7072元,若租住澳門半島一套20平方米的單間,租金通常在4000元至5000元之間,占收入的近七成;再扣除每月2000元左右的食品支出,剩餘可支配收入不足1000元,難以覆蓋醫療、交通、子女教育等其他開支。此次時薪調升1元後,月薪增加208元,但按照2024年上半年的通脹水準,這筆新增收入甚至不足以抵消每月食品支出的上漲幅度。正如勞工界議員林倫偉所指出的,即便經過此次調整,澳門最低工資月薪7280元仍僅占2024年澳門雇員收入中位數(約1.8萬元)的39%,遠低於國際勞工組織建議的「最低工資應達到本地收入中位數50%至60%」的標準,基層勞動者「勞有所得、體面生活」的訴求仍未得到充分滿足。
  從制度時效看,「兩年一檢」的固定週期已難以適配經濟形勢的快速變化。根據《僱員的最低工資》法律規定,最低工資每兩年需進行一次檢討,但在實際執行中,2020年至2023年的首次檢討便相隔三年,政府解釋稱因統計數據延後導致檢討滯後——這一理由恰恰暴露了機制的僵化:當通脹、就業、消費等經濟指標已發生顯著變化時,最低工資調整卻受制於固定週期,無法及時跟進。以2022年為例,澳門當年通脹率一度突破4%,基層生活壓力驟增,但最低工資直至2023年才從32元調升至34元,調整滯後近一年;此次2024年的檢討,調整結果需等到2026年元旦才生效,期間若再遇通脹反彈,基層將再度面臨「薪資不動、開支上漲」的困境。這種「事後調整」的模式,使得最低工資制度失去了對基層生活的「即時保障」功能,淪為一種「被動應對」的象徵性政策。
  從調整依據看,缺乏科學公式導致調幅缺乏說服力。此次政府提出的2.9%增幅,僅籠統表述為「綜合考慮經濟、就業與企業承受力」,但未明確納入通脹率、生活成本指數、勞動生產率等客觀量化指標。勞方提出的37元時薪訴求,實則是基於「覆蓋通脹損失+維持基本購買力」的合理測算,卻未能在最終調整中得到充分體現;而資方對「薪酬骨牌效應」的擔憂,也因缺乏數據支撐的溝通機制,難以與勞方訴求形成有效平衡。這種「模糊化」的調整邏輯,不僅讓勞方覺得訴求被忽視,也讓資方對未來成本預期缺乏穩定判斷,最終導致每次最低工資調整都陷入「勞資拉鋸」的爭議,削弱了政策的公信力。
  勞資平衡的困境與行業現實的挑戰
  最低工資調整從來不是單純的「漲薪」問題,而是涉及勞方權益、資方成本、社會公平的複雜系統工程。此次澳門最低工資調升1元的結果,本質上是政府在多方訴求間尋求「低風險平衡」的產物,但這一平衡背後,仍潛藏著尚未解決的深層矛盾。
  對勞方而言,「一元調幅」與現實需求的落差,凸顯了權益保障的不足。澳門工聯副秘書長林翔宇直言,勞方此前提出的37元時薪訴求,是綜合考量近三年通脹、生活成本上漲後得出的合理目標——按照2020年至2023年累計通脹約10%計算,最低工資時薪從32元調升至37元,才能基本抵消通脹對購買力的侵蝕。但最終僅獲1元調幅,使得基層「以薪抵脹」的期望落空。更讓勞方不滿的是,現行調整機制缺乏對基層聲音的有效吸納:在社會協調常設委員會的討論中,勞方的訴求往往因「缺乏量化支撐」或「擔心影響企業經營」而被弱化,難以轉化為實際政策。此外,最低工資的「溢出效應」也未得到充分發揮——按照國際經驗,合理的最低工資調整能帶動非低薪雇員薪酬同步上漲,維護整體薪酬體系的公平性,但澳門此次調幅過小,不僅無法帶動中低收入群體薪酬提升,甚至可能導致部分企業以「已符合最低工資標準」為由,拒絕為現有員工加薪,進一步拉大收入差距。
  對資方而言,「薪酬骨牌效應」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尤其是在當前經營環境下,企業的成本壓力亟待重視。澳門中華總商會副理事長黃國勝指出,儘管澳門旅客數量已恢復至疫情前的八成以上,但旅客消費力明顯下降,民生區商戶、中小企仍處於「掙扎求存」的狀態。最低工資調升看似僅增加1元時薪,但對勞動密集型行業而言,將引發「連鎖反應」:以一家擁有50名基層員工的物管公司為例,若每名員工每月工作22天、每天8小時,時薪調升1元將導致公司每月新增成本8800元,一年增加逾10萬元支出;而這部分成本若無法通過內部消化,最終可能轉嫁為物業管理費上漲,由居民共同承擔——澳門物業管理業商會理事長薛婉娜已明確表示,部分大廈或因此次調薪適當調整管理費。此外,資方還擔憂,最低工資調升會打破市場薪酬的「自主調節機制」:若政府通過法律強制設定薪資底線,可能削弱企業根據經營狀況靈活調整薪酬的空間,尤其對小微商戶而言,固定的人力成本上漲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因此,資方更傾向於政府通過推出補貼、減稅等援助計畫支持中小企,而非依賴法律強制調薪。
  在這場博弈中,政府的「平衡角色」尤為艱難。一方面,需保障基層權益,履行法定職責;另一方面,需維護企業經營穩定,避免影響就業市場。此次選擇「一元調幅」,正是政府基於「低風險」考量的結果——既避免了大幅調薪對中小企的衝擊,也履行了「兩年一檢」的法律義務。但這種「保守平衡」也暴露了政策的局限性:當物價只升不降、經濟轉型持續推進時,單純追求「低風險」可能導致最低工資制度逐漸脫離現實,無法真正發揮「保障基層」的核心作用。
  香港經驗對澳門的啟示
  面對最低工資調整機制的困境,鄰地香港的實踐為澳門提供了有益參考。作為與澳門經濟結構相似、社會環境相近的地區,香港的最低工資制度歷經多年優化,已形成一套相對科學、彈性的調整機制,其經驗對澳門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香港的最低工資調整,以「科學公式+彈性檢討」為核心,確保調幅與現實需求同步。目前香港最低時薪已調升至42.1港元,增幅達5.2%,遠高於澳門此次的2.9%。其關鍵在於,香港建立了以「通脹率+中位數薪酬增長率」為基礎的調整公式,同時結合勞動市場狀況、企業經營壓力等因素進行彈性微調。例如,2023年香港在制定最低工資調整方案時,首先根據過去兩年的綜合消費物價指數漲幅(約6%)和低收入雇員薪酬中位數增長率(約5%),初步測算出時薪調升至40港元的方案,隨後通過諮詢勞方、資方、學術界等多方意見,確認該調幅既能覆蓋通脹損失,又不會對中小企業造成過度衝擊,最終順利落地。這種「公式化測算+多方協商」的模式,不僅讓調幅有了客觀數據支撐,減少了勞資爭議,也確保了最低工資能及時跟上物價和薪酬水準的變化,避免了「滯後性」問題。
  香港的「縮短檢討週期+動態回應」機制,也有效提升了制度的時效性。香港最初實行「兩年一檢」的最低工資調整週期,但在2017年後,根據社會需求將週期縮短至「一年一檢」,且明確規定檢討報告需在每年上半年完成,調整結果於下半年生效,確保政策能快速回應經濟變化。這種「短週期+快落地」的模式,避免了澳門因「兩年一檢」導致的調整滯後問題,讓最低工資制度能更靈活地應對通脹、經濟復蘇等動態變化。
  此外,香港在平衡勞資利益方面,注重「調薪與配套支持」相結合,緩解資方壓力。香港政府深知,單純調升最低工資可能增加企業成本,因此推出了一系列配套措施:減免中小企的利得稅、差餉等稅費,降低經營成本;設立「中小企業支援基金」,為有需要的企業提供低息貸款。這些措施有效緩解了資方對「薪酬骨牌效應」的擔憂,使得最低工資調整能得到更多企業的理解和支持。
  對比香港與澳門的機制差異,不難發現:澳門現行制度的核心問題,在於缺乏客觀量化的調整依據和彈性的檢討週期,導致調幅與現實需求脫節;而香港通過「科學公式」解決了「調多少」的問題,通過「一年一檢」解決了「何時調」的問題,通過「配套支持」解決了「如何平衡」的問題。這些經驗,恰恰是澳門未來改革最低工資調整機制的關鍵方向。
  構建科學透明的最低工資動態調整機制
  澳門要讓最低工資制度真正發揮「保障基層、維護公平」的作用,不能停留在「小步慢走」的調整模式上,而需推動制度革新,建立一套科學、透明、動態的調整機制。這不僅是回應基層訴求的必然選擇,也是澳門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的重要舉措。
  首先,應建立以客觀指標為核心的科學調整公式,讓調幅「有理可依」。最低工資的本質是「生活工資」,其調整必須與基層的實際生活成本掛鉤。澳門可借鑒香港經驗,將「綜合消費物價指數(CPI)、雇員收入中位數、勞動生產率」納入核心調整指標,形成量化公式。具體而言:以過去一年的綜合消費物價指數漲幅作為「基礎調幅」,確保最低工資能抵消通脹對購買力的侵蝕;參考雇員收入中位數的增長率,將最低工資占中位數的比例逐步提升至國際勞工組織建議的50%至60%,縮小收入差距;結合勞動生產率增速,讓基層共用經濟發展成果——當澳門經濟復蘇、勞動生產率提升時,最低工資可適當提高調幅;當經濟面臨下行壓力時,也可通過公式進行彈性微調,避免過度衝擊企業。同時,公式的各項指標應公開透明,由統計局定期發佈,確保勞資雙方都能清晰瞭解調幅的測算依據,減少爭議。
  其次,應縮短檢討週期至「一年一檢」,並明確調整時效,解決「滯後性」問題。現行「兩年一檢」的週期,已無法適配澳門經濟和物價的快速變化。建議澳門修改《僱員的最低工資》法律,將檢討週期縮短至一年,規定每年第三季度啟動檢討工作,第四季度完成諮詢並公佈調整結果,次年1月1日生效。這一調整不僅能讓最低工資及時跟進通脹和收入變化,也能為企業提供穩定的成本預期——企業可根據每年的檢討結果,提前規劃人力成本,避免因突然調薪導致經營被動。同時,需建立「應急調整機制」:若某一年出現超預期通脹(如CPI漲幅超過5%)或經濟大幅波動,政府可啟動臨時檢討,及時調整最低工資,確保基層生活不受嚴重影響。
  最後,應配套推出中小企支持政策,緩解資方壓力,確保機制「落地可行」。最低工資調升必然會增加企業尤其是中小企的成本,若缺乏配套支持,可能導致企業裁員、提價或變相降薪,反而損害勞方權益。建議澳門政府從三方面推出配套措施:一是適當推出援助計劃支持中小企,幫助企業消化成本;二是加大對中小企的稅費減免力度,如降低利得稅稅率、減免商業登記費、提供水電費補貼等,減輕經營負擔;三是為中小企提供技能培訓支持,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為基層員工提供職業技能培訓,提升勞動生產率,幫助企業通過「提質增效」而非「壓縮成本」應對調薪壓力。
  總而言之,最低工資制度,不僅是一項勞動政策,更是一面映照社會公平的鏡子。澳門作為國際自由港和旅遊城市,經濟復蘇的成果不應只體現在旅遊業的回暖、財政收入的增長上,更應體現在基層勞動者的收入提升、生活改善上。香港的經驗已證明,科學的最低工資調整機制,既能保障基層權益,又能維護企業穩定,實現「勞資雙贏」。澳門完全有條件、有能力借鑒這一經驗,結合本地實際,構建一套符合澳門特色的動態調整機制——通過科學公式確保調幅合理,平衡勞工與企業之間的利益,促進社會的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