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家：飛天茅臺多少錢一瓶？黃牛：2300元。買家：便宜點，給個成本價吧。黃牛：2650元。」
  上述段子正在成為茅臺黃牛的寫照——賣茅臺不賺錢了。
  2024年6月以來，飛天茅臺原箱市場價每瓶價格下跌300元，散瓶飛天市場價下跌400元/瓶。6月23日，一位河南地區酒商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散飛價格已經跌破2100元/瓶，原件跌破2400元/瓶」。
  受訪的黃牛們認為，這是茅臺繼2012年「三公消費」疊加「塑化劑事件」後，市場價格十年內遭遇的最大跌幅。與當年酒價、股價遭遇雙殺一樣，2024年6月以來，貴州茅臺（600519.SH）累計跌幅9.09%，市值蒸發超過千億。
  6月23日晚間，業內傳言稱，12瓶裝飛天茅臺將取消投放，飛天茅臺開箱政策也將取消。此外，部分地區經銷商收到了15年陳年茅臺、精品茅臺暫停發貨的通知。一些酒商認為，這是茅臺「穩價」的舉措。
  一位接近貴州茅臺的相關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說：「15年陳年茅臺、精品茅臺的確全國暫停發貨，另外取消拆箱令屬實。」
  過去多年，飛天茅臺市場價格一直堅挺。由於醬香酒適於收藏，被認為具備保值增值的金融屬性，囤酒者眾多。這波酒價下跌，與電商平臺618補貼密切相關，看上去是一個獨立迴圈的炒作鏈出現了斷裂，但也與茅臺的管道政策脫不開關系。
  「秩序」外的失控
  此次茅臺市場價大跌，恰逢各家電商平臺618線上大促期間。這幾年，補貼已成電商平臺的普遍促銷手段。
  在廣州工作的阿尤曾在電商平臺通過百億補貼，低價購入一臺蘋果15 pro max。出於對產品品質的不確定，她沒有使用，而選擇在閑魚平臺上出售，由此接觸到回收市場。
  阿尤發現，通過百億補貼搶到流通變現快的產品後，一旦掛上閑魚平臺，會有「廣州國源」等檔口主動發來合作資訊。「加點價就賣給他們，成為一個小生意，很多大學生都做」。
  2024年618大促剛開始，阿尤就加入了「廣州國源」的「數碼酒水回收」微信群，群裏每天都有針對百億補貼的產品鏈接，會標記補貼後的價格及對應的市場現貨價。除了數碼產品外，另一個搶購大頭就是飛天茅臺酒。
  收到下單指令後，阿尤先墊付本金，再用身邊朋友的帳號撒網下單，搶到越多，賺得就越多。「不同的產品，回收利潤從幾十塊到一兩百元不等」。
  此次618期間，一家電商平臺參與補貼的飛天茅臺，一店鋪補貼後價格低至2210元/瓶，同期對應的市場價為2500元/瓶左右。
  另一位參與「廣州國源」飛天茅臺搶購的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酒商收購茅臺，每天回收的價格都不一樣。國源發佈的價格比其他同行要高20-30元/瓶。平均利潤在100元/瓶左右。」
  大促開始後，阿尤便墊付了17萬元本金進行搶購，不過她主要搶購目標是手機。廣州國源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從過去的行情來看，百億補貼結束後產品價格會回升，她可以選擇寄賣15天，行話稱為「記賬期」，到期後可以獲得額外利潤。
  如果採取記賬，出售者獲得的利潤將會翻倍。上述參與「廣州國源」飛天茅臺搶購的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他們給每個人的做賬加錢都不同，給我加160/瓶，給經常賣酒的是加50元/瓶，因為我不懂，所以才用高回報吸引。」
  廣州國源在6月5日解散群聊，帶貨卷款跑路。據《成都商報》報導，寧波四海、廣州國源、武漢天成、合肥鑫比欣和杭州鼎盛等收貨檔口疑似跑路。
  這種借助補貼低價「擼茅」的情況其實一直存在。兩位白酒行業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電商管道與茅臺酒廠有配額協議的部分，只能按照1499元/瓶進行銷售，這類飛天基本秒空，普通消費者很難買到。而其他無論是自營，還是第三方商家，都需要從社會上收酒銷售。
  「擼茅」的鏈條可總結為：大酒商/大黃牛在電商平臺上開設店鋪，獲得百億補貼資質後，終端消費者以低價購買，再由各級黃牛進行回收，最終回到平臺商家手中。一位業內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平臺商家（大酒商）回收各級黃牛的利潤，一般每瓶加10元-30元的價格。」
  這個鏈條裏，大黃牛並不是靠賣酒賺錢，賺取的是返利。
  平臺通過提供補貼，建立低價的形象，並獲取流量薄利多銷。過去幾年，依託不斷上漲的價格，一瓶飛天在商家、終端、黃牛三方間循環往復、快進快出，成為一條獨立迴圈的，與茅臺酒廠、茅臺經銷商沒有多大關系的投機鏈條。
  但在2024年，「低價、破價」成為白酒618的主題詞。補貼後的部分白酒中高端單品，價格一度跌破出廠價。飛天茅臺酒的價格，補貼後最低至2210元-2230元/瓶，與此同時，多個飛天茅臺的銷售店鋪，明確標注發貨週期20天左右。
  這樣長的發貨週期，賣家幾乎在「等魚死，不求貨」。一位業內受訪者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黃牛本身一瓶酒賺幾十塊錢，打的是快進快出的策略，一個店鋪佔用資金這麼久，賺錢的空間就非常小了。」
  在茅臺一天跌出一個價的情況下，黃牛面臨巨大的成本壓力。不滿的「黃牛」們集體以退貨、拒收、開發票等方式倒逼平臺，提出「讓電商砸黃牛的碗，我們就砸他們的鍋」。
  有電商平臺經銷商對媒體表示，今年618期間，店鋪賣出3萬多瓶飛天茅臺，退回2萬多瓶，發票開票率從平日的10%提升至70%-80%。
  一位白酒線上銷售管道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電商為了出業績或者沖GMV，可能今天會低價放量，但20天以後發貨行情有漲也會有跌，這完全和期貨一樣了。」此次「黃茅起義」，本質上是因為茅臺價格持續向下走，拿貨時間過長，黃牛除了虧錢，酒還會砸在自己手裏所致。
  「正是因為市場不好，所以大家才內訌。以前哪有什麼賬期，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位資深酒商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茅臺鏈條上出現了停收」
  「真正涉及補貼，並且20天發貨的商家，量並不大。」兩位白酒行業資深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
  在過去幾年電商補貼期間，很多黃牛並不會收補貼貨源。第一需要考慮品質問題，第二很難聚攏消費者下單的產品。
  因此，只有專門做補貼產品回收的黃牛，才會組織微信群等形式發佈搶購資訊進行回收，是一條小眾的產業鏈。這類補貼產品，在商家、終端、黃牛間流轉時，有時包裝和快遞都特意不去進行拆封，因此也被行業稱為「盲盒」。
  量並不大的「盲盒」，為何會在2024年618期間帶來如此劇烈的市場反應？
  一位行業受訪者認為，這反映了目前茅臺在流通層面上的諸多問題。「黃牛在整個茅臺產業鏈中已經形成了一塊比較固定的蛋糕，現在突然有個環節不動了，那誰也不敢再去切了」。
  一位北京地區較大的茅臺酒商，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做茅臺的生意了。「太難做了，目前就是維護維護老客戶，接貨也是客戶找的貨，目前我沒有囤貨的想法」。
  王潔是一位中部地區酒商，她的朋友圈中常年被各類酒品佔領。6月以來，從「茅臺1935又又又降價」到「散花跌瘋了」，到「茅系全降價，我又見證了歷史」，再到6月22日-23日，她連續發佈資訊——「今天很多同行封盤，不出貨了」，配圖是當日飛天茅臺各年份綠油油的跌價表。
  據河南地區酒商介紹，2024年以來，茅臺已經連續跌過兩輪。
  第一輪是在2024年4月。「我記得是從4月9日開始下跌，跌了一周時間，散瓶茅臺終端價從2700元/瓶跌到2400元/瓶，原件茅臺從3100元/瓶跌至2700元/瓶。」
  4月27日，茅臺集團換帥，張德芹成為新一任掌門人。上任半個月，他主持召開、參加了多達8場會議。在酒商們看來，今年第一波下跌茅臺扛住了。到了6月，價格繼續下跌，上述河南酒商說，「這波跌得太厲害，很多黃牛都不收酒了，停了差不多一個月，很多黃牛洗手不幹了」。
  此外，一位白酒行業人士表示，一些規模性酒行已經放緩了飛天茅臺的收貨節奏，要麼壓價收，要麼不著急收。南方週末記者向相關酒類流通公司瞭解備貨節奏，但截至發稿未收到回復。
  「酒行不著急收，大酒商看到這種情況也會停收。這將導致在一段時間裏，酒找不到出口，不知道出給誰。流動性不足，黃牛的資金成本壓力就會很大，那肯定就會拋售。」上述白酒行業資深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社會流通層面上，煙酒店在目前的市場行情下，不囤貨已是必然。南方週末記者在北京市東城區隨機走訪了多家煙酒店，在詢問是否回收飛天茅臺酒時，得到的回復是「再等等」抑或是壓價回收。
  「這麼多年，黃牛一直是快進快出快周轉，但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需求不足，市場上的酒太多了，誰買酒，誰就有話語權。」上述白酒行業資深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她的一位酒商朋友，過去手裏的飛天都出給同一家大酒行，現在著急找別的出路，因為只要收酒一方停下，他就完了。
  「過去幾年，同行間炫耀的都是自己倉庫裏有多少箱飛天。」上述河南酒商還記得，曾有深圳、上海各地的同行都打開自己的大門，讓他欣賞自己的庫存量。但到了2024年，倉庫裏有多少酒不再是炫富的本錢，而是壓力，幾乎沒有人再向他打開大門。
  受損嚴重的是流通環節
  白酒分析師蔡學飛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這次只是茅臺流通環節積壓的問題、618電商低價所引發的連鎖反應，茅臺本身企業經營、產品屬性，以及市場需求都沒有變化。但「過去為了高增長，存在著一定程度對於管道的過度開發問題，導致供給管道過多、過亂等」。
  過去幾年，茅臺推出了很多管道提高直銷的數據，但其中一些管道商的飛天茅臺酒，是回收給電商管道的主要組成部分。
  一位白酒行業資深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社會上黃牛搬運飛天茅臺的來源主要包括三個管道。
  一是與部分經銷商的合作；二是商超、電商平臺推出的1499元/瓶的飛天茅臺搶購或者抽籤活動。這類活動已經形成產業鏈，如商超活動中獎，僅需要一個提貨碼，消費者甚至都不需要提貨，將提貨碼給到黃牛，加價銷售即可。第三個管道是貴州的「葫蘆娃」管道。這是由貴州省國資委主導的特產搭售茅臺扶貧平臺，最初有7個，如航旅黔購、貴旅優品、貴鹽黔品、遵航出山等，被網友戲稱為葫蘆娃平臺。
  「葫蘆娃」管道本意是通過茅臺促銷當地特產如茶葉等。特產消費後產生積分，達到一定積分（如700元=700積分），獲得1499元價格換購的資格。
  以700積分換購一瓶飛天茅臺計算，加上35元郵費，成本價約為2234元/瓶，部分特產廠家還會提供購買補貼。在茅臺價格上漲的階段，這一管道單瓶利潤可達500元上下，也曾有黃牛打出利潤千元的口號。
  2024年3月，特產平臺之一的偲源惠購開簽，中簽名單達到10萬單，兩天合計放量24萬瓶飛天。如此巨量，一度讓各地茅臺酒價「受驚嚇」大跌。
  在2023年6月茅臺股東大會後，四川、重慶、上海等多地供貨商表示，已暫停「達標」企業申購1499元/瓶飛天茅臺的政策。
  蔡學飛認為，此前茅臺暫停了企業1499直供，緊接著停貨大箱茅臺。價格是產品供需關係決定的，大箱主要是散飛的產品來源，主要滿足市場小批量消費需求，往往不好監控與管理，炒作價格空間比較大。所以在目前市場需求不振的情況下，茅臺限制產品供給來穩定產品價格，可以重塑管道信念，提振市場信心，維持市場與銷售商利益。
  多位受訪者都表示，此次飛天價格的下跌，對於茅臺酒廠、茅臺經銷商體系影響並不大。受損嚴重的目前集中在社會上茅臺酒的各個流通環節。
  上述河南省酒商提及，2018年茅臺曾提出茅臺酒基酒產能將達到每年5.6萬噸，短期內將不再擴大產能規模。2022年年底，茅臺公告擬投資約155億元建設茅臺酒「十四五」技改建設專案，建成後茅臺酒年產能預計達7.6萬噸。
  「如果按照5.6萬噸不變，茅臺價格也許不一定崩成現在的樣子。現在的問題是，供給遠遠大於市場需求，C端消費不足。」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但也有行業人士認為，基於醬香酒的特點，基酒產能還是針對幾年後的市場，不存在上來就加量的情況。
  根據今日酒價格數據，6月24日早間，茅臺價格全線繼續下跌。但到下午，一位酒商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價格有所回升，目前散飛是2200元/瓶。」
  （梅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