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我的活就多,關鍵時候還要讓我來負責黨支部成立的事。雖然名義上我是負責人,各個部門都要配合我的工作,但別人我也喊不動,最後都是自己幹。」說這話時,王麗已經加了一周班,作為一名國企法務,她幹的活卻很雜。需要審核合同的時候,她是法務。需要幹其他活時,她可以是任何崗位的「牛馬」。
最近領導把她叫去辦公室,告知要成立一個黨支部,因為她有10年黨齡,政治覺悟高,所以讓她牽頭負責相關的籌備工作,其他部門人員配合她的工作。
王麗說,這已經不是自己頭一次牽頭幹活了。為什麼總是自己?她剛開始還想不通,直到後來才知道,自己是這幾年公司唯一社招的員工。其他的員工基本都是公司從事業單位改制時轉過來的。
「像我這樣的『牛』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很多時候,哪里需要就得去哪里,如果不願意去,還會被冠上『態度不好』的帽子,最後還不如那些只說話、不做事的『牛』。」王麗無奈地對記者說。
「攻堅牛」:從放心到寒心
「這事交給你辦,我放心。」這兩年來,李玉經常聽到領導說這話。每當領導有急難險重的任務時,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做事讓人省心、工作能力也比較強,李玉成為領導的任務首選人。剛開始,他還只是接一些棘手的活、臨時性任務,後來甚至要幫「慢牛」補位,幫一些同事完善材料、處理遺留問題。
李玉回憶,自己曾經一個人承擔了部門70%的報表工作,卻因高效工作被持續加碼。他自嘲「難道手速快也有錯?」
說起替「慢牛」補位,李玉也感到心酸。之前有個新調來的同事,她既不熟悉情況,又不願意學習。部門主任頭一天給她佈置了一份材料,第二天早上必須報送給單位「一把手」,但她卻遲遲交不出來。
「她改了好幾遍,主任還是不滿意,就讓我跟她一起加班改。後來我們一起改到淩晨一兩點,才把材料弄好。但基本都是我在寫,她在旁邊看。」李玉說,「領導要的是結果,不看過程,所以只想把事情甩給能儘快幹完活的人。」
對此,有基層幹部指出,一些領導只追求短期完成任務的舒適區,逃避調動全員的管理責任。這種慣性壓榨,本質上是用個人可靠度替代科學化分工。久而久之,單位裏能幹的「牛馬」總有幹不完的活,甚至生病了也要被迫加班。
某鎮業務骨幹熊兵,剛完成鄉村振興專案驗收,又被安排負責人口普查的台賬,領導以「你效率高,多分擔點」為由,不斷增加他的工作量。即便熊兵去村上為群眾辦事扭傷了腳踝,領導首要關心的仍是「你去看病,今天的活誰接?」
「也不能說是『鞭打』吧!」某國企管理層王悅芝說,自己當了管理層,才慢慢發現,「快牛」手上經常沒多少活,因為很快能把活處理完。但「慢牛」不同,他們老是摸魚,眼裏沒活,久而久之「慢牛」手上的活越來越多,很多事情都是先放一會再處理,舊的還沒搞定,新的又來了。所以出現額外的活時,一般不會去找「慢牛」。「『慢牛』能搞定自己的事情,就萬事大吉了。」
也許這樣對「快牛」來說不公平,但「慢牛」難以改造,即使對其批評、教育,也很難有用。也許「慢牛」當時聽進去了,但沒過幾天,行為還是照舊。「後來我也放棄了,作為中間層,我的事情也多,有會做事的人,那就多用吧!」王悅芝說。
「一開始我只是想多展示自己,做事很積極。後來我發現,只要一開始接活,活就會源源不斷。」熊兵說,之前因為自己不善於拒絕,吃了很多虧。後來自己也吸取教訓,不該自己做的事情,即使有空,也會說「沒時間」。「不能看著我工作能力強,就總是『鞭打』我,這不合理。」
更讓「快牛」心寒的是,有時候做的事多,卻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對實幹的意義,有時要打個問號。」王麗談起最近發生在朋友身上的一件事。
「作為技術部門的骨幹,領導總是有急難險重的技術活都找這個朋友,他這個人也很善良,做事認真負責,從不敷衍了事,但他性格比較內向,不喜歡應酬,也不愛搞面子工程。」王麗說,後來一個工作能力一般的同事,因為性格外向,總是第一時間大力吹捧單位的「一把手」,晉升為部門領導,最後這個朋友選擇了辭職。
「多面牛」:全能適配的「頂樑柱」與出走者
作為某縣人社局一科室的負責人,楊心娟不僅能撰寫工作總結、會議紀要等文字材料,還熟練做報表、協調後勤保障等事務,甚至在同事請假時,臨時接手數據統計工作,被稱為辦公室的「頂樑柱」。
雖然是負責人,但只是股長,並沒有職級。對楊心娟來說,職級難以解決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整個科室除了自己其他兩個人啥也做不了。
「表面上,我是科室負責人,實際上我誰也喊不動,最後只能自己幹。」楊心娟說這話時,她面露疲憊,已經連續加班一周。她向記者抱怨:「上級領導天天讓我加班,我當天就有情緒,不想加班。晚上7點她給我打電話,想讓我在家加班,我一直沒接電話。第二天下午領導就找我的茬,批評了我一個小時。我說『工作太多,做不完,其他人又指揮不動,我一個人要承接市上兩個科室的工作,做不完很正常』。」
反觀科室的兩個「慢牛」,有一個同事還有一年就要退休,身體也不好,經常去醫院。還有一個同事以前是個幼師,不知道怎麼調進來的,工作懶散又沒有責任心,能力還差。「有時候很無奈,但基層就是這樣。不然我一個外地人怎麼會成為科室的負責人?」楊心娟苦笑道。
「如果只是分內的加班,『鞭打』我還能忍受。關鍵是我們科室的分管領導為了在組織部面前留個好印象,就把他們的工作接過來給我做。」某區市場監管局幹部曾斌吐槽。
當時,組織部要來調研,他們自己寫了一個材料,材料中需要一些數據,這些數據需要從一個表格裏人工數出來。「原本組織部有專門的科室做這個工作,但我們的分管領導為了在組織部面前留下好印象,就把工作主動接過來,讓我負責做。這一數就是幾百個數據。我還要準備第二天的調研資料,哪有時間幹這個?」曾斌說。
面對曾斌的抱怨,領導冷著臉說,「不加班就是逃兵。」而轉頭面對組織部的人,領導卻說,「沒事,我們來。你們太忙了,應該多休息。」
「要多體諒下屬,而不是高強度施壓,否則下屬也會產生反感心理。」有專家指出,這種「鞭打快牛」的後果恐會引發「劣幣驅逐良幣」的逆淘汰。
駱學敏以前是單位很優秀的人才,領導器重他,把很多重要的工作都交給他辦。於是駱學敏經常加班到深夜,節假日也常被召喚。幾年過去了,他頭髮白了,身體垮了,和女友的感情也出了問題。
後來一次「五一」小長假後,駱學敏默默地提出了辭職。他對同事張強說,自己不是怕苦怕累,而是看不到希望。精力分散在多個方面,難以形成單項突出的核心競爭力。而由於長期承擔雜活,他也被貼上「雜事能手」標籤,錯失專業領域的晉升機會。「每當我完成了一個任務,等待我的是更重的擔子。」
駱學敏走後,領導又開始尋找新的「快牛」。「不想成為下一個駱學敏,還不如一開始就拒絕,說『不會』『幹不好』。」作為單位有潛力的年輕人,張強看到同事的遭遇後,也不得不隱藏實力,選擇消極「躺平」,生怕成為下一頭「快牛」,「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一樣。」
「年輕牛」:要多吃苦和吃不完的苦
「給你鍛煉機會」「年輕人要多吃苦」……吳長偉剛進單位時,總聽到領導這樣說。於是每當領導有活安排給他時,他都欣然接受。
一開始,領導就讓他給單位的「一把手」寫發言稿,試試他寫材料的水準。他接連寫了好幾個材料,還比較符合「一把手」的要求。但很快吳長偉就發現,當自己熟悉領導的語言風格、話語體系後,之後無論是民主生活會,還是學習教育體會的材料,領導都會指定他來寫。
「寫材料的工作本來就很累,而且『一把手』的要求比較高,這種活老員工是絕不會來沾邊的。除非我同時趕好幾個材料,實在脫不開手,那些人才會被安排。」吳長偉說。
在某高校黨委副書記看來,「這是給你鍛煉的機會」成了不少領導給年輕人「壓擔子」的口頭禪。這種看似培養新人的舉措,其實是對「好用者」的慣性依賴。這種「鍛煉」本質是一種責任軟綁定,讓年輕人在「成長」的名義下默默承受超負荷壓力。當年輕的「快牛」被迫以熟悉業務為由接手大量的活,其實就變相成為了領導的「免費勞動力」,且一旦接手就被固化為專屬職責。
此外,一些領導還會將重複性、事務性的工作包裝成能力曆練。「我一人可以說是把幾個辦公室的業務都做了,還加上整理材料、歸檔檔、收發檔。」劉玲玲所在的是一個縣城窗口服務類事業單位,日常辦理的業務量很大,材料工作也不少。「這並不是因為我優秀,而是我是新人,領導說要多鍛煉。」
不過,年輕「快牛」的超額付出卻不一定得到對等的認可,甚至出現「幹得多錯得多、幹得少評得好」的荒誕結果。
比如,劉玲玲在熬夜完成急難任務後,領導只是給出了口頭表揚或「未來還有機會」的空頭承諾,評優評先時卻被以「年輕、還能扛」為由讓位於資歷老或擅長彙報的「慢牛」。這讓她有些心灰意冷,幹事的動力越來越不足。
考核失衡導致的價值空耗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是,「快牛」因承擔的工作量大,更容易暴露問題,成為問責時的「背鍋俠」;而反觀「慢牛」,卻因只做簡單事務,保持零失誤的記錄。
就拿剛工作兩年的鄉鎮公務員劉桓來說,他常常身兼數職,防汛時巡河堤、醫保收繳時當推銷員、防火期做巡山員,工作內容繁雜且無明確邊界。去年因為村裏一戶人家用火時不慎引起火災,劉桓差點被問責。
久而久之,劉桓在付出與回報的失衡中逐漸懈怠,覺得自己的工作一眼就能看得到頭,也沒什麼意義。
(許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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