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中,你見過哪些類型的「慢牛」呢?
「能力不足型慢牛」「態度敷衍型慢牛」「結構性慢牛」「快轉慢牛」……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採訪了多名體制內資深幹部,他們提到了多種類型的「慢牛」,從多個視角分別為記者講述了這些「慢牛」的來源,他們占到了什麼「便宜」,從而一步步探討出,「慢牛」何以能混在體制內,他們混得如何,還能混多久。
體制內「慢牛」怎麼來的?
「以前,有的『慢牛』是被『安排』進來的。」曾經在教育部門工作近20年的劉博東,回顧自己過往工作中的經歷,他說,「早些年遇到過有些同事『來路神秘』,『占坑』性質明顯,至於他們做不做事、能不能做事,把他們弄來的人是不管的。最後,還不是我們其他人承擔了更多,被動成為『快牛』。」
劉博東認為這種算是「能力不足型慢牛」。他又補充道,隨著近年來公務員和事業單位招錄體系的完善,這種「慢牛」相對減少了。但即使是公招進來的人,有些人實際用起來並不順手,成為「漏網」進來的「慢牛」。
他們單位最近就有這樣一個年輕「慢牛」,是一名「95後」,也許是擅長考試、面試,她考進來後,在試用期可能因為有老員工帶,參加的也是團隊協作專案,一年試用期結束,她正式入職。但隨著專案解散,需要獨當一面時,她的短板就很明顯,在對外聯絡、工作效率、工作的仔細度方面,都有挺多問題。
曾經在組織部門工作過的周維則提及,「能力不足型慢牛」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體制裏的個別老員工,隨著時代進步,工作技能逐漸不適應現代工作的需要,又缺乏學習意識,只能做一些相對清閒的雜務工作,「這種在每個時代都有可能產生。」另一種是一些政策性安置的編制崗位,有些人員可能不適應新的崗位需求,從而不能達到團隊的平均水準。
「慢牛」也不總是能平穩度日,有些也會被單位甩來甩去。在一地方稅務部門工作的顧正宏透露,他們去年就接收到一個被「甩鍋」過來的「慢牛」。「去年單位非常缺人手,上邊從其他單位調了一名幹部過來,大家還挺高興的,結果對方做的事情問題一堆,你給他指出來,他還改不到位,說10個問題,他只改到6個,最後還得自己來。就這樣交上去我要挨罵的嘛。」顧正宏說這種人也不是完全做不了事,就是不願好好做,可以說是「態度敷衍型慢牛」。在顧正宏的分析裏,這人是上一家單位鐵了心想甩掉的,接收方去考察或者私下打聽,也聽不到實話。
除了同一個單位內部有「快牛」「慢牛」之分,不同的幹部隊伍也有「快牛」「慢牛」之分,周維將此稱為「結構性慢牛」,他分析,這跟單位性質和不同地方的管理強度有關。有些單位工作不多、任務不重,有少數核心骨幹就能撐下來,「慢牛」的存在影響不明顯,甚至可能整個團隊都沒有什麼「快牛」。
還有一種「慢牛」,也是出於權衡之後的自我選擇,彬彬就戲稱自己是出於自保性質的「快轉慢牛」。
彬彬坦言自己早就發現了「鞭打快牛」的情況,她形容自己剛工作那幾年傻憨憨的,領導安排就馬上回應、迅速完成,然後回饋給領導。「最後發現,永遠有事情安排給我。我完成了5項,別人可能只做了兩項。」而體制內晉級基本是按部就班。「即使不考慮這些幾年後的事情,我畢竟還年輕,加班太多都沒有時間學習新的技能,沒時間談戀愛。」她把這戲稱為「技巧性慢牛」,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在基本圓滿完成任務的情況下,不引起領導太多反感,也不引起領導太多好感。
周維還分析,有些「慢牛」的產生,也有一些共性原因,前幾年幹部隊伍年輕化,基層有些骨幹正值壯年,卻因不符合幹部年輕化的趨勢,而在提拔時沒有了晉升機會。「那幾年我們到基層調研,聽到很多意見。你說這些意見能完全在他們心裏消化,不造成任何工作態度上的影響嗎?」時年四十多歲的周維反問後,又感慨,「再過幾年,我也要『躺平』了——也不准確,不至於『躺平』,但確實沒有沖勁了。」
「慢牛」能薅到什麼好處?
至於「慢牛」得到的好處,多名採訪對象都首先指向他們的清閒,「慢牛」更加清閒而且安全,不勞累,沒有什麼壓力,放下焦慮,有更多個人時間。
杜美娟和愛人是同班同學,又一起考入一理工類高校擔任教師,起點相同,但出於照顧家庭的考慮,杜美娟主動選擇了一種「慢牛」性質的崗位。丈夫事業進步很快,40歲出頭就躋身學校最年輕的教授行列,但教學和科研專案疊加,他確實沒有時間照顧家裏。
一邊是家裏兩個學齡孩子的養育壓力,一邊是教師非升即走的考核壓力,杜美娟於是選擇了調到學校的一個行政管理部門,這裏工作不多,平時還有一些學生幫忙。不過為了不給已經是資深教授的愛人造成影響,她每天堅持坐班到5點才下班。她說自己已經算是很自覺了。
杜美娟深知,自己對於事業上的發展以及榮譽、獎金,都不抱什麼想法了。但並不是所有「慢牛」都有這樣的平衡認知。
作為單位中層的劉博東說起來一臉無奈,他說,體制內的收入相對有剛性的標準,有些「慢牛」本來就已經吃「大鍋飯」佔便宜了,但還巴望更多。劉博東講道,以前單位有位老同志,退休前那幾年,只能做些常規工作,稍微有點技術性的,不僅不會做,自己還有一種落差感,說話有時陰陽怪氣,甚至在面臨榮譽評定時,會跟領導「爭取」:「我們的工作也很重要啊。他做了啥子嘛,我又不是做不來。」
領導給劉博東這個中間層傳達,讓其做好工作,「我都給氣笑了。」但是有時候出於維護隊伍和諧穩定,不讓這種人惹是生非,少給領導找麻煩,在評榮譽時,還是會搞點平衡。「那年我就把她納入一個優秀團體一起申報了。」
「而有些『慢牛』的好處,可以說是人家自己『掙』來的。」在過往工作經歷中,見識過形形色色的「慢牛」,劉博東的話帶點「戲謔」。他分類分析,這些「慢牛」具有較強的迷惑性,哪怕他幹事拖拉,他能給你說成困難天大,他自己就跟中流砥柱一樣;有的作風漂浮,但善於圍著領導轉,給領導彙報得勤快;有的擅長彙報,綠豆大的工作能吹成西瓜,拉上點新鮮潮流的術語辭彙,自己給自己戴高帽,聽著挺唬人。領導在掌握資訊不全的情況下,可能會偏信於「慢牛」,從而給予其更多資源和機會。
周維提到,「慢牛」還有可能在評級、晉升等方面「撿漏」。「快牛」有可能因做得多,失誤的可能性變大,有可能給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可能因失誤被問責;而「慢牛」可能憑藉其「無過錯」「老好人」印象,在晉升中得到「撿漏」的機會。
「慢牛」為何能混在體制內?
體制內「慢牛」得以存在,有些甚至還能發展得比較好,究竟是什麼造成的?綜合多名受訪者的講述來看,他們提及多種原因。
首先在受訪者的講述中,受制於過去一些遺留問題,有些進入體制內的「慢牛」能力天花板只有那麼高,成為無法改變的現實基礎。在這種情況下,有些領導或中層不願耗費更多精力調動「慢牛」。領導或中層安排的任務有時間和品質要求,反復催「慢牛」、反復改,自己的時間和精力耗不起。於是管理者習慣性過於依賴「快牛」,那「慢牛」那邊生存環境自然變得寬鬆舒適。
還有領導不願意得罪人,搞平衡。如前述劉博東把「慢牛」納入一個優秀團體參評榮譽,就是為了安慰其人、穩定團隊。彬彬也表示,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畢竟在同一個團體裏,不僅領導不想得罪人,他們在工作中做了主力的,也不好得罪。
表面上看,「慢牛」的生存環境,來自領導或中層的容忍、默許,甚至有些得益於領導的安排。劉博東將其總結為,領導的管理風格,甚至個人的認知、品行,對於「慢牛」的存在和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
來自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的一名教授進一步分析,這背後是體制內考核機制僵化的根源問題,體制內考核往往只看「工作是否完成」,卻很少深究「是誰完成的」以及「誰應該完成而沒有完成」,這種情況下,通常對於「慢牛」缺乏有效的問責,沒有實質性的懲戒。
以上的管理環境和制度規則,使「慢牛」的生存空間比較「寬敞」。工作中不僅對於「慢牛」難以起到鞭策效果,甚至對於防止有些「快牛」由快轉慢,能做的也很少。
「要是有績效考核辦法,那我就好安排了。」劉博東表示,體制內的薪酬體系相對剛性,工資績效並不嚴格與工作量掛鉤,「慢牛」的收入相對不受影響。「你說怎麼調動『慢牛』嘛。有時候『罵一罵』能好一陣——不是真罵,就是給點壓力。」這邊「慢牛」難快起來,那邊「快牛」越幹越沒勁,他說自己作為中間層,有時也很無奈。
「我們的工作現在也『卷』得很,不僅要求有工作激情,還要有較強的能力。」但是,「想調動大家靠啥?只有靠『革命熱情』。」顧正宏提到,體制內的晉升、提拔機會,等待週期比較長,而且機會稀缺,對於很多人來說,無法起到激勵作用。而體制內個人的境遇,受多種情況影響,甚至因為有些部門領導變換快,上一任領導時的「快牛」在下一任領導那兒還不一定會被給予應有的待遇。
周維這邊的感受有所不同。在他看來,隨著隊伍建設的升級換代,作風建設的不斷強化,他們單位讓人頭疼的「慢牛」相對在減少。他舉例說,自己最近帶著一批「90後」連續加班了幾個週六,也沒聽到什麼抱怨,大家態度都還可以。他認為這跟成都市級近幾年新招聘的公務員素質有關,能擠進成都市公務員系統的年輕人,相對學歷高、素質好、認知成熟,工作中用起來總體感覺比較好。
顧正宏也感覺明顯,他說「慢牛」也許還能混,但不再那麼好混了。最近單位擬提拔兩名幹部,其中一個的工作大家不認可,他的民主測評只有50多分,另一個各方面大家都服氣,測評分數是100分。
「現在的領導也想要自己的人更能幹些,『慢牛』越來越難容下了。」隨即顧正宏笑著透露,「最近我們領導也在考慮把去年來的那個『慢牛』弄走,給我說,『其他單位有人來問,你就說好話哈。』」
(王巧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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