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中美兩國政府經過艱苦的談判達成了有關TikTok問題的「基本框架共識」，過程和結果都具有獨特的意義。看來，刀光劍影的中美科技博弈並沒有完全陷入零和遊戲的僵局，最後的走向給了人們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此前，美國對TikTok的追殺，其來勢之猛烈、態度之堅決、出臺限制政策之密集，令人印象深刻。讓TikTok幾乎陷入絕境的是2024年4月20日美國國會眾議院以360票對58票通過的《21世紀以實力求和平法案》。
  這個法案要求TikTok的母公司位元組跳動在一年內出售其股份，否則TikTok在美國將面臨禁令，這就是所謂「非賣即禁」封殺令。4月23日，法案送參議院通過，4月24日，拜登總統簽署生效，效率之高令人側目，可謂手段非常。
  三權聯合封殺
  面對立法和行政系統的聯合封殺，TikTok走上維權之路，將美國聯邦政府告上法庭。官司一直打到美國最高法院。然而，美國司法系統也加入絞殺行動。三權分立的美國，在封殺TikTok上，立法、司法和行政權罕見一致。
  2024年12月17日，美國最高法院終審裁定「非賣即禁」與侵害言論自由無關。裁決書認同美國國會和政府有關TikTok可能會遭受「外國敵對勢力」控制的敘事，否認美國聯邦政府基於國家安全風險的「強賣令」違憲。
  2025年1月19曰，TikTok在美國被迫下架，停止服務。第二天，即1月20曰，捲土重來再次入主白宮的特朗普於當天下令暫緩75天執行對TikTok「非賣即禁」的法令。之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延長「暫緩令」。特朗普在美國重新執政給TikTok帶來了一線生機，然而，特朗普的行為舉止很反常，因為當年挑起封殺TikTok戰火的正是他自己。
  早在2019年，他的第一任政府就啟動了對TikTok的所謂「安全審查」。他本人也曾經向CNBC記者透露，計畫最早於2020年8月1日利用行政命令或其他手段強制TikTok終止在美國的一切業務。
  是什麼因素改變了特朗普對TikTok的態度？最有邏輯性的解釋是TikTok的實力和影響力。這家中國企業過去幾年來頂住美國政府的壓力把社交平臺做得如此受美國老百姓的青睞，以至於任何想把它從美國社交平臺生態系統「踢出去」的政客們不得不考慮這樣做對他們的負面影響。
  以實力說話
  自2018年通過收購也是由中國人創建的Musical.ly應用進入美國市場以來，短短的7年時間TikTok就贏得了1.7億活躍用戶的青睞。
  這是一個極其驚人的滲透率。要知道美國的總人口也就3.4億，TikTok只用了幾年的時間就把這個國家的一半人口變成了它的活躍用戶，而且這個數字還在持續增長。
  TikTok在美國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令其他社交平臺望塵莫及。在Z世代（通常指1990年代末至2010年代初出生的人）和千禧世代年輕人當中，這個美國版的「抖音」擁有最高的滲透率和參與度。不僅年輕人，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也開始被TikTok所吸引。人工智慧大數據檢索的結果表明，TikTok的活躍用戶正呈現全年齡段擴張的趨勢。雖然年輕人是核心用戶，但同時越來越多的30歲以上甚至50歲以上的用戶幵始使用TikTok進行社交和資訊分享。
  在美國所有社交平臺排名中，如果是綜合排名，即將所有類型的社交平臺(包括傳統社交網路、圖片分享、短視頻等)放在一起比較月活躍用戶數， TikTok 與 YouTube 和 Facebook 赫然處於前三甲，共同構成美國社交媒體的「第一梯隊」。
  然而在短視頻這個賽道上， TikTok是絕對的王者，沒有任何懸念。緊跟在她之後的是YouTube ShortSo 作為YouTube的內置功能，它憑藉 YouTube龐大的原有用戶基礎獲得了快速成長，成為TikTok最強有力的挑戰者，但在文化影響力和創作者生態上仍然有明顯差距。
  即使是Meta為了對抗TikTok 而在Instagram上推出的Instagram Reels，情況與 YouTube Shorts 類似，難以撼動TikTok在短視頻社交平臺生態系統的絕對統治地位。其他平臺更多是作為一種依附功能存在，而TikTok 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活力的生態系統。TikTok龐大的用戶基數和強大的文化影響力已經使其成為美國數字生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巨頭。封殺這個巨頭，靠選民上位並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的美國政客們是要付出巨大的政治代價的。
  明顯地，滿腦子實用主義的特朗普是不願付出這個代價的。恰恰相反，他開始利用TikTok來擴大他的政治影響。2025年8月19日，白宮正式幵通帳號，當晩便發佈了首條長27秒的視頻。影片以人們熟悉的「抖音」風格展示了多段特朗普的畫面，並配上他2016年競選時喊出的「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
  特朗普在這個短視頻中說:「我是你們的聲音。」對於美國TikTok的用戶來講，他的配文更顯溫馨和親切：「美國，我們回來了！ TikTok，你好嗎？」新加坡《聯合早報》報導，特朗普的賬號在上線一小時內便吸引了約4500名粉絲，他的個人TikTok帳號的粉絲已超過1.1億。
  對於特朗普等美國政客而言，強制封殺TikTok可能會招來一個政治上的「迴旋鏢」，因此最理想的方法就是迫使位元組跳動將股份「賣」給美國投資者，使 TikTok成為一家百分之百的美國公司。
  這當然是美國人的如意算盤，無異於「巧取豪奪」，不僅位元組跳動難以接受，就連中國政府也不會答應。現在回頭來看，美國人的不講道理可謂是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北京出手
  2023年3月23日，就在TikTok 行政總裁周受資在美國國會的聽證會上被咄咄逼人趾高氣揚美國議員霸淩時，中國政府出手了：沒有中國政府的批准，誰也別想打TikTok的主意。商務部新聞發言人束玨婷在當日新聞發佈會上指出:「無視產品和服務本身，僅從外國投資者身份出發，強制要求出售TikTok，將嚴重損害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投資者赴美投資信心。如果該消息屬實，中方將堅決反對。」
  她說:「出售或者剝離TikTok涉及技術出口問題，必須按照中國的法律法規履行行政許可程式，中國政府將依法作出決定。」
  一年之後美國推出的「非賣即禁」法令可以看作是當時的華盛頓執政者要麼是沒有讀懂中國的意思，要麼是歇斯底裏地要挑戰中國的技術出口主權。拜登政府在執政的最後一天迫使TikTok 下架，把皮球踢給了他的死敵特朗普。
  這就有了我們上面提到的特朗普上臺第二天就讓TikTok「復活」的故事。拜登一手炮製的「非賣即禁」給特朗普戴了個緊箍咒。要想讓TikTok繼續在美國經營，特朗普必須「合規」，滿足法令規定的前提條件，即對TikTok實施「合格剝離”(qualified divestiture)，將「推送演算法」和「數據管理」置於美方的控制之下。
  明顯地，特朗普政府在「合格剝離」這一核心法令規範的字裏行間看到了和中方達成「安全合規」交易的可能性，做到既不讓位元組跳動被迫將TikTok的全部股份賣給美國，也不讓它在美國徹底被禁。商人就是商人，特朗普和他的團隊放下了身段，尋求同中國政府妥協。
  雙贏設計
  中美兩國政府代表團今年9月中旬在馬德里達成的解決TikTok問題的「基本框架方案」包含兩個經濟實體：TikTok美國公司(BD TikTok US)和TikTok美國數據安全合資公司(TikTok USDS Joint Venture)。
  這是一個雙贏的方案。這個方案的第一個特徵是將社交平臺的商業營運和數據控制分流。前者是非敏感業務，主要包含商業產品、電商平臺、廣告服務、產品鏈條和技術支撐等；後者屬於敏感領域，也是美國人最不放心的地方，包含數據安全、內容合規、軟體安全等。按照這個設計，BD TikTok US負責商業業務，TikTok USDS負責安全管理。
  這個方案的第二個特徵是獨立運行與合資經營並行。中美馬德里共識確認了 TikTok美國公司繼續獨立運行且100%的股權繼續為位元組跳動所有。這是中方的重大勝利，讓TikTok在美國「非賣即禁」的狂妄叫囂灰飛煙滅。
  作為妥協，中方同意將數據管理和推送演算法的使用從原TikTok美國業務中「剝離」出來，交給新成立的合資企業TikTok USDS來營運。這樣一來，任何懷疑甚至污蔑位元組跳動將數據偷偷輸往中國的論調將從此不攻自破。
  馬德里TikTok模式的第三個特徵是中方技術主權和美方數據主權的平衡。TikTok USDS這個合資企業只有得到位元組跳動的技術授權才能使用其演算法，而且什麼演算法能被允許輸往美國最終還要得到中國商務部的批准。反過來，美國的數字主權和管轄權得到中方的尊重，井水不犯河水，楚河漢界分明。
  第四個特徵可能是商人出身的總統特朗普和他的搞金融出身的財政部長貝森特最感興趣的地方：雙重股權構架，中美投資者利益綁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錢一起賺，有難一同當，新的TikTok美國構架儼然成了一個「TikTok命運共同體」。
  「TikTok US」這個實體雖然繼續100%為位元組跳動所擁有，但馬德里方案規定它必須與「TikTok USDS」共享收入。後者明擺著是不賺錢只燒錢的後臺作坊，所以收入共用將意味著 TikTok USA將會把每年營業收入的一部分輸送給TikTok USDS。
  但這個「利益分享」值得，這是花的「平安錢」，更何況TikTok早在2022年就啟動了所謂的「德克薩斯專案」並通過這個專案把安全業務外包給了美國公司。現在再往前走一步，讓美國人也參股，一起搞個合資企業，把數據安全和內容推送以技術授權的方式都交給美國政府信得過的人來運作，讓「逢中必反」的政客無話可說。
  通過商業業務和安全業務的分流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新的股權構架，美國投資者獲得了分享TikTok紅利的巨大商機。新成立合資企業TikTok USDS，位元組跳動占股19.9%，現有全球股東占股30.1%，其餘50%的股份為新投資人所擁有。
  美國副總統萬斯已經給這個新合資企業做了一個估值：140億美元。外加TikTok美國整體業務近400億美元的估值，新投資者將會成為TikTok 美國重組的最大贏家。
  這個合資企業從股權結構的角度看實際上是位元組跳動與新投資人平分秋色。位元組跳動表面上看只有19.9%的股份，但它是第一大股東，更何況它本身的老股東作為全球投資人再拿一個30.1%，加起來等於50%都捏在位元組跳動的手上，算是與新進來的美國投資者平起平坐，共用未來。
  鼓勵華盛頓
  對於中國來講，「馬德里共識」的意義遠遠超過對TikTok的保護。正是特朗普表現出來的對TikTok的交易渴望讓北京敏銳地意識到，美國新政府可能正在向中方「和則兩利，鬥則俱傷」的理念靠近。
  北京鼓勵華盛頓更多地相向而行，不排除通過和美國達成一個關於 TikTok問題的共識，為改善中國科技企業在歐美地區的營商環境和維護中資企業在西方國家的權益幵辟出一條新的道路，找到一個新的「雙贏」模式。
  這一戰略思維，在中國國家互聯網資訊辦公室副主任王京濤的表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他說，「中國政府一貫堅定支持維護中資企業的合法權益，支持企業在海外積極佈局發展。希望美方能夠按照雙方達成的共識，為包括 TikTok在內的中國企業在美持續運營提供開放、公平、公正和非歧視的營商環境，推動中美經貿關係穩定、健康、可持續發展。」
  這裏提到的「維護中資企業的合法權益」和支持他們在「海外積極佈局發展」同樣也適用於在歐洲耕耘的中資企業。像華為和中興這樣的科技企業在歐洲市場面臨的打壓與TikTok在美國的命運具有強烈的相似性。參照中美「TikTok馬德里共識」，推動中歐形成一個有關中國科技企業在歐洲發展的「基本框架共識」應該也在北京戰略謀劃的思考之中。
  尤其值得參考的是「馬德里共識」的4個基本要素:商業營運和安全業務分流，中方獨資與中外合資並行，技術主權與數據主權平衡以及股權分享與利益綁定。
  歷史可能會表明，地緣政治的緊張並不一定會徹底斷絕中國科技企業在西方的發展之路，共同的利益會始終存在，它需要被挖掘和尋找，TikTok美國的新構架為歐洲中資企業擺脫被動局面提供了一個令人鼓舞的參照系。
  （辜學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