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還在世的國民黨「戰犯」如今已102歲

  蔡省三是目前唯一還在世的國民黨戰犯,如今已102歲,居住在香港。
  下面是蔡省三的自述:
  1951年10月26日,上饒市召開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公審大會,上萬人聚集在上饒體育場,群眾情緒激昂。在陣陣聲浪當中,我低著頭,被五花大綁押進會場,只聽見一個高昂的女聲宣布:「判處蔡省三等九名反革命首惡死刑,立即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我頭腦一片空白,眼前發黑,耳朵轟鳴,腳也軟了,等待我被執行的那一聲槍響。九個人中有一個叫高清源的,當場被嚇得失禁。另有一個叫陳連蘇的,開始破口大罵、然後嚎啕大哭。
  我全身哆嗦,等待那一聲屬於我的槍響。等待許久卻始終不見響動。正當我感到有些蹊蹺的時候,法警將我重新押上車,囚車居然開回了監獄。數天後,我接到判決書,才知道就在槍決執行前,審判官接到上級通知「槍下留人」,改判我為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1949年,江西。承蒙蔣經國的提拔,我時任國民黨「國防部」青年救國軍贛東青年服務總隊少將總隊長。當時國共軍事政治對比的形勢已經越發明朗,由於我一直都是蔣經國身邊的「紅人」與「得力幹將」,許多國民黨軍政官員紛紛找到我,希望我能「遞句話」、疏通關節,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臺灣再作長久計議。而我卻不為所動,我說我不跟妳們走,因為我很不服氣。
  國民黨最後一列撤退的火車經過貴溪浙贛線,蔣經國身邊的一個侍衛長專門停車找我,勸我隨著車撤退,說此地不宜久留,被共產黨抓住就是死路一條。可我還是拒絕上車,並托他向蔣經國代話,說我蔡省三留下一定會「有所作為」。
  迫於形式,我化裝成擺攤的小販潛伏上饒。「鎮反」運動開始後,我原來的那些「老部下」接連被捕,我深知情況不妙。一天夜裏,我正在家裏睡覺,突然外面有人「鏜鏜鏜」地拍門說要查戶口,結果一開門,嘩嘩嘩,大隊人馬一下子沖進來,拿著槍把我團團圍住。
  上饒的公審大會「槍下留人」一幕,讓我和閻王打個了照面卻死裏逃生。其中的原因,後來我分析有可能是我在關押期間寫過的一篇分析1949年後中國政治經濟形勢的評論文章,引起了地方首長的註意;而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正是我 「蔣經國舊部」的身份。
  當年我離開老家、投筆從戎,獨自闖蕩社會之時,當我追隨蔣經國豪情萬丈地投入「贛南新政」事業之時,我無論如何也不曾預料到今天我會以「戰犯」的身份,與這些曾經的敵人一起關押在這裏。當然,我也不曾預料,在今後的歲月裏,這座高牆之外政治風雲變換、高牆之內悲喜冷暖。而我離開這裏,卻將是在整整25年之後的事情。
  1937年,19歲的我在上海讀完高中,時逢「七七事變」,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在全國招生。這個訓練團團長為蔣介石,被譽為國民黨幹部的「最高學府」。我以江西第一名的地位被錄取。很快,三民主義青年團成立,我也成為國民黨第一批三民主義青年團團員,在蔣介石的率領下進行宣誓。兩年後,我完成了學業,與十幾個江西籍的同學由武漢回到江西。
  當時,蔣經國從蘇聯回國不久,擔任贛州專員兼保安司令,並緊鑼密鼓地籌建三青團江西支團,正在大力物色人才。而我由於工作積極,良好的口才而突現於年輕人群體,很快被蔣經國發現,他派人把我找去見他,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那天蔣經國穿著一身工人服,戴鴨舌帽,腳上一雙草鞋,很質樸。他問我:「妳這麼年輕,為什麼不讀書?」
  我說:「我是投筆從戎啊!」
  他講:「妳投筆從戎也很有志氣,有什麼特長,妳能夠做什麼?」
  我說:「我能唱歌演戲寫文章。5月我剛在報紙發表一篇文章,寫日本人對中國的經濟侵略。」
  他說:「我知道這篇文章,上下篇,我看過。」
  我說:「我也會演戲,也編了兩個劇本。唱歌方面呢,黃鶴樓舉行萬人大合唱,我指揮萬人大合唱《義勇軍進行曲》。」
  蔣經國聽過連說:「好、好,那妳很善於做宣傳工作。我們成立了江西青年宣傳大隊,妳當大隊長。」
  這讓我吃驚不小,我連忙推托說:「我年紀太輕,參加演戲是群眾活動,我當個演員什麼的也許可以,但讓我帶隊伍,我的能力可能還達不到。」
  蔣經國說:「妳可以的,沒問題。」
  蔣經國善於發動青年人的熱情,善於鼓動。比如有一次在冬天,早晨我們有一個升旗典禮,本來是很莊嚴的儀式。結果蔣經國把上衣一脫,喊道:「是好漢跟我一起來!」就領著我們跑步。冬天的早晨,即使是穿單衣服也必須不停地運動,否則就一定會凍僵,更何況還是赤膊上陣呢。所以一場鍛煉下來,我們所有人都是累得滿頭大汗。
  再如有一次我們參加修機場,蔣經國帶領我們帶著所有工人,男男女女都來參加挑土,他也是赤膊上陣,激情得很。
  這是工作方面的狂熱,在娛樂方面也是如此。一次蔣介石過生日,我們組織許多活動和遊戲祝壽,其中一個活動叫「吃面條比賽」:滿滿的一大碗面,在固定時間裏,看哪個人吃得快、吃得多。結果蔣經國帶頭參賽,吃得「昏天黑地」,居然他還真拿個冠軍, 大家笑啊跳啊,現場氣氛真是狂熱。
  蔣經國回到重慶後,在1943年12月開始創辦「三青團中央幹校」,由於在贛南這段共同的經歷,26歲的我也被他調任「中幹校」支團部書記,來主持幹校的組織建設和政治思想工作,我當時感激於知遇之恩,豪情萬丈,提出要把「幹校」辦成是「第二黃埔、政治黃埔」的口號,大力培養「太子系」的人才。
  我的第一任夫人曹雲霞正是在贛南時期蔣經國的學生,婚禮舉行的那天,蔣經國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公務,回避了所有的應酬,特意換了一身長袍,笑容滿臉地來到婚禮會場,極鄭重地送了我們兩人八個大字:「同心同德,為國為民」。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投降。重慶城也是徹夜狂歡,蔣經國也跟我們一起徹夜狂歡,一起慶祝勝利。他忘乎所以,著實喝了不少酒,把上衣都給脫了還繼續喝酒。我們也忘其所有。這是我見到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狂歡。
  很快,國內戰場情況急轉直下,一次戰役中我也險些被俘虜,有些身邊的人就開始勸我早作打算,早到臺灣去,再作長遠計議。蔣經國也找我談話,問我的態度。我當時非常頑固地說,我就是流血也要讓鮮血流在大陸的土地上。
  1975年,我們這些在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被關押了25年的最後一批國名黨戰犯,在管教幹部的帶領下來到戰犯所禮堂,集中收聽中央的「重要廣播」。結果我們聽到的是人大決定:特赦全部在押戰犯。大家聽到「全部在押戰犯」,歡騰一片,不斷地歡呼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3月19日,293名特赦戰犯匯聚北京。我們受到了葉劍英、華國鋒等領導代表中共中央的接見。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一上來就哭了。站在那先是非常感謝,我說:「八年抗戰,為了民族的生存,我獻出了自己的青春。可是也很對不起黨,也很對不起毛主席。我蔡省三去到社會上決不叛離祖國,決不做有悖人民利益的事情。我現在很感慨,因為我經過那麼多死亡關,這些‘妳死我活’的‘敵人’這麼優待我,我心存感激,對共產黨的政策很感激。」
  當時中央就對我們宣布,被特赦釋放的人員願意回臺灣的,可以回臺灣去,還給足路費、提供方便;去了以後願意回來的,政府也照樣歡迎。當時我想,我如果回臺灣去,也許還可以投奔蔣經國,所以我就提出了申請。
  開始的時候,臺灣當局表面上對我們是歡迎的,有文記載:「中央社香港分社社長曾恩波表示,臺灣歡迎該批前國軍軍官及黨政官員回臺。」也許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共產黨真的同意讓我們自由選擇出路,並允許我們到臺灣去。
  1975年4月14日,我和原國民黨中將軍長王秉鉞、陳士章等最後一批特赦的國民黨戰犯,在特別的戒備下,乘軍車越過羅湖橋來到了香港。
  羅湖橋口,幾百個香港和國外媒體的記者早已在那裏等候我們多時。我們剛一出現,就見外面的閃光燈唰唰唰地亮。話筒、攝像機、照相機幾乎貼到我們的臉上。一時間人聲嘈雜。記者們有的問我們是否認為自己是被「洗腦」,有的問我們是否是帶著「特殊使命」。這麼大的陣勢,說實話是我們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我們也沒有想到國民黨從大陸退敗臺灣近30年後,我們這些最後的國民黨戰犯的出獄竟然還會引起這麼大的反響。
  可是當特赦成為現實,當回臺成為現實,當我們一行十人來到香港等待入臺時,臺灣當局措手不及,態度就有了180度的大轉變。說這些人不能接收,他們是統戰工具,是間諜,受中共利用的,特別是那個蔡省三。他們鼓吹說我們為共產黨宣傳。妳既然靠攏共產黨,那麼感激共產黨,妳還到臺灣來幹什麼。竟然還有報紙造謠說,蔡省三這個人已經給中共槍決了,現在這個蔡省三是假的,是中共幹部假冒蔡省三。
  對於這些報道,我可以做到充耳不聞,我相信蔣經國對我是知根知底的,我甚至希望透過一些管道把我的情況和想法轉述給他,並且相信回到臺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事情的發展卻與我最初的想法南轅北轍。
  此時,在香港的我們除了等待,別無選擇。過港簽證五次延期後,臺灣方面的態度仍然沒有任何改變。而就在這時,竟然傳來了我們同行十人當中的張鐵石已自殺身亡的消息,香港警察還發現了他的遺囑。張鐵石在遺囑裏寫到,他感覺到已經徹底絕望了。經過這麼多年的改造,最後的希望竟然在「家門口」這樣破滅。而我們見到遺體的時候,他還是穿著撫順戰犯所特赦時發的那套衣服。張鐵石的屍體在香港火化,骨灰寄存在殯儀館很久以後,才被允許運回了臺灣。人沒過去,過去的只是骨灰,人間最悲慘的事莫過如此。
  臺灣方面的態度依然曖昧,回臺的條件一變再變,日期也一拖再拖。後來又有人提出要有人出面擔保,我說我在1949年前的歷史,臺灣許多人都可以作證,至於1949年以後,我們從來沒有和臺灣的朋友通過消息,臺灣的朋友誰能為我們擔保呢?要說擔保,最能為我擔保的是蔣經國先生。
  由於情況復雜,又有人身安危之虞,在朋友的幫助下,我找了一個地方隱藏了起來。至此,申請赴臺特赦戰犯對臺灣徹底絕望。十人中,一人自殺、四人去了美國、三人返回大陸、只有我和王雲沛留在了香港。當時世界救援組織找到我,跟我說只要我發表反共聲明,就可以安排到世界任何一個國家政治避難。我拒絕了。因為避難一定要依附另外一國,我投到外國就背叛自己祖國了嘛,就不做中國人了,是不是?那我不願意。我死也死在中國。
  我送給蔣經國一首詩:月明清夜深思量,通今達變除舊章。安得青史著一筆,終是華夏好兒郎。
  幾個月後,我的夫人曹雲霞由大陸來到香港團聚。當時我們都已年過半百,幾乎一無所有。只有在香港白手起家,重新開始我們新的生活。由於沒有錢,我們搬到淺灣一個土屋裏面去。我只能靠當時就靠寫字謀生、舉字聊饑。我每天至少要寫三千字的專欄才能勉強維持生計。
  這個時候,蔣經國已是國民黨主席,是臺灣一號人物。在大陸看來,原來解放臺灣是對著「老蔣」的,現在換成了「小蔣」,臺灣該如何解放,又該如何與他打交道,很快《參考消息》刊登了一篇對我的專訪叫《訪蔣經國舊部蔡省三》。在文章中,我詳述了我所知道的蔣經國先生從政的經歷,與蔣經國的特點,歸納我對他的看法:蔣經國「三不會」:不會賣,不會向外國賣身投靠;二不會降,不會投降中共;三不會爛,將有一番作為。
  後來我得知,這篇文章得到了當時已經病臥在床的周恩來總理的高度重視,周總理在文章邊緣批示:
  請羅青長、家棟將蔡省三四篇,對四篇評論的真實情況進行分析,最好找王昆侖、於右任的女婿屈武等人,弄清真相,以便XX(兩字模糊)。
  周恩來 1975年9月4日
  1988年1月13日,我正在家中寫稿,突然看新聞裏播出蔣經國因心臟衰竭逝世的消息。看到這個消息,當時我感覺很可悲。畢竟年輕時有過一段一起奮鬥的經歷,但臨終時,我卻被他拒之於臺灣門外。想要送他最後一程,於是再次申請入臺給他吊喪,但結果依舊是「拒絕」。
  直到1991年12月,我應臺灣新聞學會之邀,以香港著名「專欄作家」的身份終於登上了臺灣島。從1975年特赦、到香港申請赴臺、到真正成行,整整用了十六年。
  我在他的墓前憑吊,有人問我對蔣經國的感情是不是很復雜?我說我十年追隨蔣經國,卻做了二十五年的班房。盡管他拒我於臺灣門外十六年,但畢竟年輕時他對我始終有知遇之恩。今天我來看看他,我也是在盡一個中國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