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過節，前足國家隊隊員張歐影和朋友王瑋一起包餃子，聊起自己在國家隊的經歷。那時候，集訓很苦，半年都是全封閉强化訓練，春節都不讓回家。除夕時，全隊一起包了頓餃子，算把年過了。
　　「我問她：讓談戀愛嗎？她說明令禁止。進了國家隊，就是把生命交給了國家。有一個隊友跟訓練營裏一個男生偷偷約會，被發現，那個男生當即被調走，拆散了一對情侶。」王瑋在一篇文章中回憶道，當時，張歐影邊苦笑邊說，她們看起來光鮮，可其實什麽都沒有。運動年齡短，退役後又面臨著很大的生存壓力。
　　王瑋爲女足姑娘們鳴不平，張歐影卻說：「我是真愛足球，發自內心的，否則那份苦，一般人可受不了。」
　　這也是很多其他女足隊員的執念。在過去十多年裏，中國女足一直處於低谷中，中國姑娘們就是靠著對足球發自內心的愛，靠著對足球的執著，等待機會。直到2022年的2月6日，終於擊敗韓國隊，時隔16年後，再次拿下亞洲杯冠軍。
　　那一夜，整個國家都爲之瘋狂。女足姑娘們得到國家英雄般的對待。無數人在社交媒體上轉發著那句話——中國女足永遠靠得住！
　　用兩個月時間，教練水慶霞帶領女足實現了王者歸來。只是，奪冠之後，困擾了女足十多年，讓她們一直處在谷底走不出來的問題，解決了嗎？
　　水慶霞：太難了
　　眼看著女足姑娘們沖向自己，一開始，水慶霞是拒絕的。
　　2月6日，比賽結束後，奪冠的女足站娘們開心壞了。她們跑到水慶霞面前，圍起來，抓起她，拋向空中。水慶霞說，自己並不想這樣慶祝勝利，但抵不過姑娘們的熱情。「我的手緊緊抓住她們，怕她們接不住我。」
　　中國女足的這個冠軍，來得非常艱難。
　　四分之一決賽，首先被越南攻破球門，好在，最後逆轉，3：1大勝；半決賽，更是兩度落後，最後點球取勝；決賽時，上半場直接讓韓國隊進了兩個球……靠著下半場才逆風翻盤。
　　半決賽前，女足核心隊員王霜還受傷了。
　　水慶霞不禁感慨：「確實沒有想到比賽會這樣（艱苦）。」
　　「實事求是地說，中國女足面前的三個主要對手中，韓國隊還是最好打的。」前女足國脚韓端在賽前曾分析道，「日本隊技術太强大，勝之極難；朝鮮隊體能太無敵，跑過它太費勁；韓國隊上半場有技術下半場沒體能，這是唯一能打的對手。」
　　「大家都看到了水導三場逆風球換人的神來之筆，她爲啥這麽沉穩呢？人家拿過多少次亞洲杯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反過來說，換那些踢球的時候都沒進過一兩次決賽的男教練來指揮，遇到這情況，他自己先慌了！再說，女孩身體舒不舒服、心裏舒不舒服，男教練哪里懂！」一前女足隊員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女足來之不易的勝利，水慶霞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女足圈子裏，都熟悉水慶霞。她有很多稱號，和她同代的，叫她「阿水」；鏗鏘玫瑰孫雯等前女足隊員叫她「水姐」，現在的隊員叫她：‘水導」，上海隊的孩子叫她「乾媽」……
　　和張歐影對待足球的態度很像，多位熟悉她的人都說，水慶霞「一輩子眼裏只有足球，別的都沒興趣」。
　　「水導心思特另|膜密。別看她訓練嚴厲，女孩的小心思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前國青隊守門員張艶茹向本刊回憶道，「有一次決賽之前兩個小時，她知道我有點緊張，就拉著我聽音樂，用她的隨身聽播放的，一首舒緩悠揚的英文歌曲，我一下就安定了」
　　然而，受到如此多人認可的水慶霞，差一點就沒當成女足的教練。
　　2021年11月18日，才最終確定由水慶霞擔任中國女足的主教練。此時，距離亞洲杯的比賽，只剩下兩個月了。在此之前，外界對女足的主教練人選，猜測紛紜，甚至有媒體篤定地認爲，「女足的帥位肯定不屬於她（水慶霞）」。
　　據澎湃新聞報道，當時圈內早已流傳，足協有傾向人選。雖然說是要競聘上崗，但其他人注定「陪跑」。水慶霞甚至都沒參加這場競聘。
　　好在，最終，經過多次討論，沒參加競聘的水慶霞被直接任命，成爲中國女足第一位本土女性主教練。
　　水慶霞上任後，當即帶隊開始了五個星期的集訓。並且，還進行了一輪大洗牌：曾經的領隊、助理教練、體能教練全部更換。女足名單裏，參加過奧運會的12名運動員也落選。水慶霞頂著壓力，完成了女足的重建，拿下了16年都沒拿過的冠軍。
　　教練，來來去去
　　上一次女足亞洲杯登頂，還是2006年。之後，2008年亞軍、2010年第4名、2014年季軍、2018年季軍，女足再未贏過，打進決賽都是14年前的事情了。
　　日韓朝三國之外，連澳大利亞隊這種多年陪公主綉花的對手都對付不了。可以說，在此次亞洲杯中興前，中國女足的技術優勢、心理優勢乃至體能優勢都蕩然無存。
　　說起來，2006年7月30日，女足獲得亞洲杯冠軍後，大家一度興奮異常，但隨之，失敗陸續到來。
　　當年的12月，多哈亞運會上，小組賽輸給日本，半決賽輸給朝鮮，中國女足只拿到一枚銅牌。
　　時任主教練馬良行後來坦承，女足內部一直存在一些問題，但這些問題被奪冠掩蓋了。「亞洲杯我們拿到冠軍後……對於這些問題確實有些視而不見。」
　　沒等這些問題解決，他就因病請假了。當時不少媒體猜測，馬良行請病假是因爲已經被架空。
　　中國女足就進人了深不見底的「下行盤整」。
　　2007年3月，王海鳴代理主教練帶隊出征阿爾加夫杯。這是被稱爲「女足小世界杯」的比賽。自打地球上有人類之日起，中國女足就從來沒拿過阿爾加夫杯墊底的戰績。
　　不過，那一次，王海鳴出發前就有了不祥預感。
　　「我是半路接過來代理主教練這個位置的，現在的人員結構跟我預想中的國家隊有一定出入。」王海鳴說，「我希望能有—些老隊員在隊裏，起個傳幫帶的作用，讓年輕隊員逐步成長，而不是一下子換一批人，一上來就挑大梁，那樣對她們的成長和進步也沒有好處，可能反而要走彎路。」
　　潛臺詞是，教練有自己的想法，卻無法實現。
　　按照當時足協的安排，主教練之上，還有一個「隊委會」。本來他就是「代理」主教練，比較弱勢，在「隊委會」領導下，要聽誰的？當時，他這個國內代理教練帶著隊伍前脚剛上路，國內足協官員就宣布，女足還是要請高水平外籍教練。這隊伍，王海鳴還怎麽帶？
　　結果，女足幾乎一路輸到最後。這支長途旅行的球隊途經法國先輸了兩場熱身賽，再轉到葡萄牙後開始正賽。1：2不敵美國、0：1瑞典、0：2芬蘭、1：4冰島，加在一起六連敗。
　　王海鳴黯然下課。可是他與不甘心。「隊員已經沒有了比賽欲望……首先在精神上已經潰敗了。」王海鳴說，「我覺得，這一點也是目前中國女足最可怕的。」
　　2007年4月中旬，瑞典人多曼斯基上任。令人驚訝的是，那支六連敗的隊伍，一個月之內就脫胎換骨，所向披靡，逮誰滅誰。在2007女足世界杯上，小組賽贏丹麥、勝新西蘭，對挪威……雖然最鋒止步八强，未能走得更遠，但那一届中國女足卻征服了球迷和媒體，網上一片贊譽和惋惜之聲。武漢和天津的女足駐地外，成天圍著大批球迷伺機討要簽名、合影。那是近年來中國女足的一次巔峰。
　　「我懷念多曼，她掛在嘴邊的一句活就是『端，你行的』。」曾經的女足主力韓端說，「她能够把我的全部潛能都激發出來，讓我爲她而戰、爲她去拼盡最後一口氣。」
　　僅僅6個月後，多發斯基也離任了。她凌晨5點離開酒店趕飛機。離開前，她給女足姑娘們寫了一封告別信。大約4點多鐘，她敲開酒店商務中心的門，將告別信複印了23份，然後逐一親手填上名字、裝進信封、塞進球員房間的門縫下。「我一看到信封，當時就哭了，我知道多曼肯定不會回來了。」女足隊員王坤紅著眼暗說。
　　接替多曼的是法國人伊麗莎白，但中國女足此刻已經變得更加混亂。球隊的大巴車可以甩下主教練去「訓練」，請來法國教練卻缺乏法語翻譯，訓練場上互相鶏同鴨講，主教練將張歐影從美國徵召回來，卻又被領隊拒之門外……
　　直到水慶霞出山前，中國女足走馬燈似的換帥，商瑞華、李霄鵬、郝偉、布魯諾•比尼、西格•埃約爾、賈秀全……有媒體統計，過去20年裏，女足換了至少15次主帥，最短的，只有5個月。
　　以後靠誰打天下？
　　1999年，中國女足在西山基地備戰亞洲足球錦標賽（亞洲杯前身），我問時任主教練馬元安：「咱們這次是沖著冠軍去的吧？」他非常警惕地反問：「誰告訴你說我們一定能贏？」馬元安是帶了女足國家隊十年的功勛教練。其實不用別人告訴我，一切都是明擺著。從1986年到1995年，亞洲杯九年一共打了5届，冠軍沒有別家的份兒，中國女足拿了1次又蟬聯了4次。
　　在世界範圍內，還有幾塊難啃的骨頭，但在亞洲範圍內，中國女足當時就是當之無愧的大姐大。在被稱爲「女足小世界杯」的阿爾加夫杯上，也經常能戰勝德國等强隊奪冠。1999年世界杯，中國女足在點球階段，惜敗美國，獲得亞軍。
　　那是女足最輝煌的一代，「鏗鏘玫瑰」的稱號，也源於此。
　　然而，在前女足隊長孫雯看來，即便是那樣的巔峰時代，都沒有改變女足在國內的境遇。
　　「1999年那場決賽，完全改變了美國女足，甚至是整個美國的女子體育，孫雯曾寫道，「對中國而言，當時還是火了一陣，但這種熱度持續了一兩年，可能也就消失了……對整個中國女足的發展而言，至少我個人沒有看到太大的變化——其實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我們沒能做到
　　除了管理問題，教練的動蕩，女子足球的社會基礎也非常薄弱。據《羊城晚報》報道，2019年全球女足運動員注册數量統計顯示，北美和歐洲最多，中國女足則因爲注册人數過少，甚至未能列人統計之中。
　　「中國女足的職業運動員，在中超中乙，全國500多人，和歐洲一個國家十萬二十萬的職業運動員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2019年，中國足協主席陳戌源接受新華社采訪時也坦陳這個問題，「女足要重返世界一流，我覺得這個挑戰非常大。」就在女足在低谷掙扎時，其他更年輕的隊伍也出現了斷層。「中國的U16女少隊、U19女青隊，已經有多少届沒有從亞洲出綫、征戰過世界大賽了？」知名足球記者馬德興不久前曾提出自己的憂慮：「數年之後，中國女足又靠誰來打天下？」
　　這一次，女足再次奪冠，全國興奮，可是，來之不易的冠軍，能成爲中國女足發展的轉折點嗎？這是一個沉甸甸的問題。
　　目前看，中國女足並沒有躺在奪冠的功勞簿上。回國後，中國姑娘們便已經開始了訓練。水慶霞坦言，雖然中國女足戰勝了日韓，卻也暴露了很多問題。她已經爲隊員們制定了詳細的訓練計劃。細到每一塊肌肉。目標，直指2023年世界杯。
（方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