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協亂象調查

  一場按部就班的換屆選舉,將一向不被公眾關注的中國書法家協會推上了風口浪尖。
  2015年12月7日,中國書法家協會(以下簡稱中國書協)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開幕,蘇士澍當選新一屆主席,原主席張海卸任,與沈鵬一同擔任名譽主席。大會還選出副主席14人,理事195人。
  然而,早在正式投票十幾天前,一份印有主席、副主席候選人的名單便開始在書畫界流傳。書畫商們開始根據名單「搶購」候選人的作品,因為一旦這些人當選,其作品價格馬上翻倍,這種投機行為已經成為歷次換屆的慣例。結果沒有讓書畫商們失望,名單上的候選人除了一人以外悉數當選。
  出於對選舉公正性和新主席能力的質疑,包括曾翔、齊劍南、王海權、馮征明在內的一批書法家陸續發表聲明,宣佈退出中國書協,引發了書法界的一場地震。與此同時,這個定位為全國各民族書法家組成的專業性人民團體,卻陷入假名家牟利、花錢買會員、官員「雅腐」的傳聞。

沒有反對項的選票
  讓中國書協受到公眾關注的,是近期廣為流傳的兩張照片。
  第一張是中國書協的選票。從圖上看,選票上並沒有同意選項,只有棄權和反對兩個選項,多位元書法家對此頗有微辭。一位中國書協中層幹部向《中國新聞週刊》確認了此照片的真實性,「能流出去的東西都不能算是秘密,其實投票之前,勝負早已見分曉。」他說。
  另一位中國書協的內部人士向《中國新聞週刊》透露,針對主席人選,有兩種聲音:一種是支援蘇士澍,另一種則支援中國國家博物館館長呂章申。最終,蘇士澍當選。「因為他資歷老,但書法水準不能服眾。」該人士說。
  事實上,與其他人民團體或機構相比,像中國書協等專業性極強的團體更看重「掌門人」的業界專業水準、素養和口碑。
  新任當家人蘇士澍1949年生於北京,滿族人,師從劉博琴、啟功,曾任國家文物局下屬文物出版社社長、中國書協副主席兼篆刻專業委員會主任。他參與了第一屆書代會的籌備工作,在中國書協資歷極老,本次的換屆選舉,支持蘇士澍的基本都是中國書協的老人。但中國書協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蘇士澍的長處在於篆刻,其書法作品並不突出。
  近期網路流傳的另一張照片似乎印證了這一點。照片內容為一幅書法作品,「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落款處寫道「莊子乾卦句丁亥仲夏蘇士澍書於北京」。從落款可知,該作品創作於2007年。然而,這句話實際上出自《周易》,而非《莊子》。
  在蘇士澍當選中國書協主席之後,這幅作品被翻了出來,引發了網友們的吐槽和調侃。上述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確認,此確系蘇士澍的作品,但該人士補充說:「只要是寫字就容易出錯,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書法水準只是受到質疑的一方面。在反對蘇士澍的眾人眼中,蘇是個好人,但沒有魄力,「無法帶領中國書協實現自我變革」。據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自2015年12月7日當選到12月31日,蘇士澍沒有在中國書協上過一天班。「他只是一塊招牌和符號,並未參與到實際工作中。」該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中國書協理事的選舉同樣令人玩味。通常,當上中國書協理事不僅能提升自己的作品價值,還能夠在省市級書協出任領導,而且理事名額相對更多,可活動的空間更大。上述知情人士透露,每一位中國書協高層領導都手握幾個理事名額,而已退休的原高層領導也想在協會內「施加影響力」,地方書協領導同樣有「舉賢」的需求,從某種程度上說,對理事席位的爭奪更加激烈。
  上述中國書協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本次換屆選出的一位來自某省的理事在此之前遭到了該省書協人員的反對,認為他「業務很差」。另一位備受爭議的「書法家」是一位官員,他成功進入預定名單,就連座位牌都已經製作好了,但他的入選激起了眾多書法家的強烈憤慨,最終被撤下,成為本次換屆選舉唯一一位上了名單又被撤下的「書法家」。

花6萬當會員
  中國書協原本叫做中國書法協會,後來改名為中國書法家協會,多了一個「家」字之後,似乎對書法界人士的吸引力更大了。上述書協中層幹部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不少人並不具備入會資格,之所以熱衷於此,是因為入會就意味著名利雙收,最直接的實惠就是自己書法作品價格上漲。
  早在第一屆書代會時,便有一些「眼光深遠」的人看到了機遇,千方百計地想進書法家的隊伍。當時,原中國文聯秘書處幹部史黎晴與另一位同事共同負責展廳的佈置工作,上萬幅作品將整個展廳佈置得滿滿當當。等到書展正式開幕時,她吃驚地發現,那位同事竟然在某個角落裡貼上了一幅自己的「書法」作品,上面寫著:共產主義必將迎來勝利。
  史黎晴是中國書協成立時最早參與者之一,她非常確定,頭天晚上臨走時還沒有這幅字。實際上,這位同事只是業餘愛好,卻以書法家的名義參與了書展,自此進入了書法家的隊伍。
  還有一位原本是一名架子工,通過關係進入文聯工作。中國書協成立時,他被借調到秘書處,然後利用工作之便,找書法家給他寫字,拉關係,利用媒體宣傳自己,最後也成了名家。「2000年,他作品的收藏價值竟然高達6萬元。」史黎晴說。
  據書協內部人士介紹,進入中國書協首先需要得到至少2名會員的推薦,發表至少2篇有見解的理論文章,最後還要獲得2次全國書法大賽的優秀獎。
  但滿足上述條件依然很難入會,仍然需要「托關係」。該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一位二十多歲的東北「書法家」前段時間成功入會。「我問他托的誰,花了多少錢,他說托關係花了一共6萬元。」這位內部人士說。
  其實,數年之前,入會似乎並不困難。中國書協一位理事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時,中國書協經常到各地辦展覽,經費都是由當地有「需求」的人士承擔,而且往往會支付2-3倍的活動經費。活動結束後,這些慷慨的粉絲便會被吸納進入書協。
  「書協目前有會員大概一萬兩千多人,因為反腐,所以除非是領導,其他人的字已經不太好賣上價錢。」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會員多了,字也就不好賣了。
  上述理事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一些書協會員,都不敢當場題字,收到活動邀請時,先在家一遍遍地練習,再從中挑一幅最滿意的成品帶到現場。一位書法愛好者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有一次他應邀為一名官員過世的親屬撰寫墓碑碑文,這位官員同時還邀請了數位中國書協會員寫碑文,但最終在幾幅字中挑中了他的字。當聽說他竟然不是中國書協的會員時,這位官員表情錯愕。

官員的「雅腐」
  越來越重的「官氣」是中國書協的另一沉屙。
  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書協出現官氣是必然的結果,因為書協的存在為某些貪官提供了一條「勤勞致富」的途徑,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江西省原副省長胡長清。一位中國書協退休領導對《中國新聞週刊》說,胡長清曾求自己幫忙進書協當理事,他本不想答應,無奈受到各方壓力,最終被迫同意。
  如願以償得到書協理事身份的胡長清便開始以書法家自居,名正言順地「雅腐」,四處題字,收取潤筆費。商人也樂意花高價收藏其作品。而胡長清本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在腐敗,只是在收取「勞動」的報酬。他最終被判死刑,成為改革開放後第一個被執行死刑的省部級高官。
  這位退休的領導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如果我當初堅定立場,不讓胡長清入會,或許他不會死。」
  然而,懷有「當一名書法家」夢想的官員卻越來越多。廣東省政協原主席陳紹基曾花1000萬買來省書協主席的職位。一個正部級官員心甘情願花大錢去求一個正處級職位,可見書協對官員的吸引力。
  無獨有偶。2013年1月21日,陝西省書協換屆選出了11名名譽主席、1名主席、16名常務副主席、18名副主席、10名副秘書長及6名顧問,共計62人的領導團隊。其中,包括陝西省委統戰部部長兼省書協主席週一波在內,共有8名副廳級以上官員出任省書協領導,被網友稱為「領導最多的單位」。最終迫於壓力,週一波等8人宣佈退出書協。
  由於此事影響極大,中國書協不得不出面澄清地方書協與中國書協沒有任何關聯。
  中國書協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透露,不僅是官員想進書協,書協也在不停地物色合適人選,主動拉攏對方入會。
  中紀委書記王岐山曾在十八屆中紀委五次全會上表示:「現在有的幹部玩過了,飄飄然了,忘記了執政黨和老百姓的關係了。楷書沒寫好,直接奔行草,還敢裱了送人。」
  史黎晴透露,第一屆書代會的展覽作品篩選過程就是領導的一言堂。負責篩選作品的領導不請專家和學者來選擇和審批作品,卻根據自己的喜好隨意挑選。被他看中的人會有多幅作品入選,而有的書法家的作品他一幅也不選,原因只是他的個人好惡。甚至連著名書法家虞愚的作品都無法入選。
  為了保證書代會的順利進行,史黎晴使盡了渾身解數予以協調,若領導挑選了一個人的多幅作品,她便抽幾幅出來把位置留給那些未能入領導法眼的大家。「第一屆書代會便是如此,以後的情況可想而知。」史黎晴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不僅是對外活動,內部的日常工作中也處處體現著官本位思想,最著名的例子便是「沈鵬的桌子」。一位書協元老向《中國新聞週刊》透露,沈鵬在沒當上書協主席之前,別人寄給他的信從來沒有被處理過,一米長的辦公桌上滿滿地堆著未拆封的信。後來沈鵬當選為書協主席,數千封信第二天便被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再比如,一位卸任的書協主席回來辦手續,由於年事已高,史黎晴想調配一輛公車送他,卻被當職司機以領導預約為由拒絕。即便史黎晴反復強調老人是原來的主席,但司機就是不鬆口,最終她打車將老人送回家,直到現在談及此事史黎晴仍然唏噓不已。
  與此同時,中國書協的組織結構也越發臃腫。剛成立時,只有負責日常工作的秘書處,後來想入會的「書法家」越來越多,有限的位置安排不下,擴張便成為順理成章之事。目前,書協除了組織聯絡部、展覽部、辦公室等日常辦公部門之外,還衍生出楷書、行書、草書等8家專業委員會,教育、新聞出版、產業發展等9家工作委員會,每家委員會都設有主任、秘書長、委員等職位,平均在40人左右,甚至還成立了女書法家協會。一位書協中層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各部門工作效率低下,「最立竿見影的好處就是更多的人有位子坐了。」
  如今,不僅是「官大字好」,就連「出身」都成為了評判書法水準的重要依據。上述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相當多的書法家想盡辦法到北京的各大高校任職,或者參加中國書協主辦的各類高端培訓班,甚至乾脆定居在北京,為的就是給自己鍍金。以後外出參加活動,可以說自己是北京來的。
  拼完「出身」,還要拼「門第」。同為「京城」書法家,書法世家出身或者師從名師的書法家看不起「野路子」出身的人,這在中國書協裡表現得極為明顯。

失蹤的展品
  實際上,每逢書協舉辦展覽之時,都是個別人發財的良機。一位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每次辦展覽,那些沒有入選展覽的作品從此音信全無,即便是那些被展覽的作品,除非作者索要,否則也都被「私分」。一位工作人員曾向啟功先生「借」兩幅字參展,事後卻以各種理由推託不還,直到啟功先生去世都沒能要回。史黎晴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前兩屆書代會,上萬幅各家作品,在展會結束後全部消失無蹤。」
  這種情況一直存在,直到幾年前,書協才改變做法,若作者本人不索要,便把作品捐出。一位書協中層人員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做出捐獻決定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現在參展的作品水準遠不能和當年的書展相比,濫竽充數的很多,不具備收藏價值;二是每次「私分」都會引發內部矛盾,捐獻也有避免矛盾的考量。
  令人震驚的是,一些「書法家們」就連慈善捐贈時都不放過牟利的機會。一位書協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透露,2006年廣東省在北京為希望工程募捐,書協某位領導捐贈了三幅自己的書法作品。然而,他竟然向主辦方索要了1.5萬元的報酬,相當於一幅字5000元。該人士分析,或許在這位領導看來,自己原本價值數萬元的字只以5000元的價格賣出真的可以稱之為捐了。
  當然,一位中國書協中層領導對書協的前景還是持樂觀態度。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書協一直在努力改變,以書法考級為例,原先存在代寫的情況,現在則要求本人到現場創作。「很多人因此都不敢來了。」
  此外,一位書協內部人士也坦承,中國書協不能代表中國書法的真實水準,許多真正的大家隱藏在民間,有很高的造詣。「對藝術的追求是發自人內心深處的東西,無論在書協內部還是在民間,投機鑽營的只是少數人。」這位內部人士說。

(李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