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年紀不小了。這個中國最大的淡水湖,已經存在上億年。大約1.3億年前,廬山隆起,東南側沉陷,形成了「彭蠡古澤」,此後湖面逐漸向南擴張,形成了鄱陽湖。如今,鄱陽湖已經進入衰老期。但這是地質年齡的漫長尺度,以千年計算。
如今,鄱陽湖的變化卻短到以年計。
2020年7月,鄱陽湖創下了十年內最大面積的紀錄——4206平方公里——當時還暴發了流域性洪水,造成了巨大損失。
而今年,枯水期的鄱陽湖水位進入近五十年的歷史最低點。據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消息,2022年10月4日6時,鄱陽湖星子站水位退至6.68米,達到歷史最低水位。最嚴重時,水域面積縮減了幾乎九成。原來湖水覆蓋地區,露出泥沙。大風起,黃沙漫天,仿佛置身大西北。
短短兩年,宏大尺度下的滄海桑田在這一流域上演了。
這引發了不小的擔心:這樣的異常情況,是不是意味著鄱陽湖病了?
「水好像死了」
西河裡的魚變難吃了。
鄱陽縣油墩街一個村的村民張近海(化名)從河裡釣起的魚裡,嘗到了乾旱的味道,那是一股濃重的泥土氣息。西河是江西省鄱陽湖四大水系之一,從安徽省往西南流入鄱陽湖中。張近海所在的村就在西河邊。
張近海跑去村口橋上,查看刻在橋墩上的水位尺規,水面比去年這時候低了兩米。這座橋是新建的,原本的橋在兩年前洪澇中沖塌了。那是2020年7月8日,村裡連著下了四天傾盆大雨,張近海眼看著西河的水快速漲起來,像煮粥一樣。當天下午,河水灌進村裡,沖倒了一座橋樑和兩楝民宅。全村人不得不搬到圩堤上生活了幾個星期。
那是張近海記憶中最大的一次洪澇,比1998年更甚。
現在的西河,河水變成土黃色,水面遠離圩堤,幾乎看不到波紋。整個鄱陽縣都變得乾旱,西河上游各個村的水閘都關了,下游河面更是陷入沉寂。持續高溫中,這裡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下雨,「水好像死了」。張近海說。魚就是在這樣的泥水裡,才會染上那麼重的土腥味,變得難吃了。這是張近海記憶裡最乾旱的一次。
張近海早就習慣了間歇性的小型洪澇和乾旱。鄱陽湖是一個季節性湖泊,每年都是「豐水一片,枯水一線」。
每年的4月到9月上旬,是鄱陽湖的豐水期,湖面面積通常達到3000平方公里。9月之後鄱陽湖開始退水,直到來年1月,是它的枯水期,湖面面積在1200平方公里左右。而這一次,湖面通江水體面積最低更是達到了240平方公里,縮減了9成。
秋天裡,湖底一些地方形成淺水窪地和湖中湖,被稱作秋子湖,候鳥會來這裡過冬。洲灘則會長出豐茂的野草,成為一片草原。
今年,鄱陽湖比往年提早了100天進入極枯水期。據水利部消息,這是1951年以來最早進入枯水期的記錄。七月,鄱陽湖就開始退水。到八月,湖底變成草原,廬山市的知名景點鄱陽湖落星墩出現在草原上,遊客們的車開上了湖灘。隨後的兩個月,乾旱逐漸圍困了鄱陽湖。
今年,一個颱風也沒有
7月下旬,鄱陽湖邊的漁民們就發現,死魚飄在了湖面上。進入8月,隨著河水徹底退去,魚會卡在泥土戦裂的縫裡乾枯。來往貨船和客船也驟減。鄱陽湖水文資料顯示,今年8月,鄱陽湖出水量為來水量的2.7倍。
9月23日,秋分,江西省氣候中心對外發佈了第一個氣象乾旱紅色預警信號。與此同時還有連續的橙色高溫預警。
10月4日這天,南昌是一個少見的揚塵天氣。江西省氣象局應對氣候變化首席研究員占明錦那天待在室外,恍惚好像回到了2000年初的北京,空氣重度污染。
沙塵主要來自鄱陽湖。
他猜測,是長久的乾旱使得鄱陽湖成為沙源,造成了南昌、九江等地的揚塵天氣。乾旱產生的影響不止於此,魚大面積死去,候鳥無處棲息,生態被破壞。早稻減產、晚稻甚至有絕產風險。
「幸好我們在汛期末尾時,儲蓄了較充足的水源,所以現在還沒有出現人畜飲水困難的情況。」占明錦說。
乾旱出現在整個長江下游流域,連長江都見底了。占明錦解釋,主要原因還是極端天氣。首先是氣象上的乾旱,7月12日,江西地區就出現了區域性的中旱,7月30日出現區域性的重旱。然後到了8月17日,只用了19天時間,重旱範圍超過了50%。此外,重旱時間持續時間很長,南昌市就有74個縣,持續重旱日數超過30天。
往年夏末,通常會有颱風打斷乾旱。但今年,「一個颱風也沒有。」占明錦說。高溫更是加重了缺水情況,中國南方持續髙溫,鄱陽湖陷入極端乾旱。
占明錦等學者,利用衛星遙感影像資料,定量分析了2002年到2019年的鄱陽湖。研究發現,這二十年來,鄱陽湖水體面積逐漸減小;鄱陽湖星子站水位顯示,鄱陽湖進入枯水期的日期也在明顯提前。
江湖關係
鄱陽湖北面是一個狹長的水道,與長江聯通。
這是長江的腎,占明錦解釋道,鄱陽湖跟長江的關係類似於一個連通器,當長江水位高時,水會灌入鄱陽湖,所以長江發生洪澇時,往往伴隨著鄱陽湖的洪澇。長江水位低時,鄱陽湖的水會補給長江。
占明錦的研究資料顯示,往年鄱陽湖流向長江的供水量,占到長江整個供水量的9%,非常可觀。
鄱陽湖與長江,一江一湖相互依託著,兩者的江湖關係,是影響鄱陽湖豐枯的重要因素。通常情況下,在鄱陽湖的枯水期,因為長江的頂托作用,湖水流出速度減緩,水位得以保持。
而近二十年來,鄱陽湖始終在逐漸枯萎。不少研究將原因指向了江湖關係的惡化。
《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環境影響報告書》在今年5月9日發佈,這一環評給出的結論是:「三峽蓄水運用以來,鄱陽湖區枯水位降低,枯水期提前,枯水歷時加長的情況呈現常態化趨勢。」
三峽工程蓄水發電,長江下游水位降低,再加上大壩的攔沙作用,長江河道更深,水位進一步降低,對枯水期鄱陽湖的頂托作用也就變小了。
河海大學水利水電學院教授毛勁喬《鄱陽湖出湖流量時序變化特徵與驅動因數分析》的研究,也佐證了這一點。研究顯示,鄱陽湖出湖流量近年來呈增加趨勢。
武漢大學博士酈建平在他的《長江—鄱陽湖江湖關係演變趨勢與調控效應研究》提到,三峽水庫運行以來,鄱陽湖入湖徑流總體偏少,另受三峽水庫調度運行等影響,鄱陽湖出湖水量總體減少幅度小於入湖水量,但枯水期出流加快。
為了解決枯水期鄱陽湖萎縮的問題,早在1990年代,江西省就提出了《鄱陽湖控制工程規劃設想》,計畫建造一個高度在16米以上的大壩將湖水徹底阻截,同時蓄水發電。2016年,江西省環保廳發佈資訊公示,擬建的大壩改為三公里長的泄水閘。
這些方案始終有反對者,他們對水閘的實際功能和產生的生態影響提出質疑。時至今日,建壩、建閘的爭議已經持續了20年,還沒有定論。
逐水而居
大江與湖泊之間,這個相互作用的巨大系統中,參與者並不僅僅是大壩和水閘,還有逐水而居的人們。
在沒有人類打擾的情況下,鄱陽湖存在了上億年,獨自進入了自己的老年。但人類活動可以輕易改變它。「如果要通過人為方式讓鄱陽湖消失,也許十年就可以了。」占明錦不太客氣地說。
他出生在鄱陽湖一條支流邊。小時候洪水也不少,但對那時候的村民來說,這是習以為常的。洪水來了,占明錦奶奶就拿一個澡盆,讓占明錦坐在裡面,推著澡盆帶著他去買菜。
那時候年年發洪水,水小,大家習以為常,沒人覺得害怕。湖的生態也好,湖邊稻田裡總能看到成片的白鷺。水也清澈,占明錦甚至在家門口的河裡釣到過一條鱖魚。
上世紀90年代,圍湖造田和採砂差點弄死鄱陽湖。採砂船經過,把湖水攪得渾濁,湖底的生態被嚴重破壞。鄱陽湖水域面積驟減,讓鄱陽湖的調蓄能力非常差。直到1998年的洪水,成了鄱陽湖的一次正面反擊。
圍湖造田的歷史終於結束了。水邊的人們開始退田還湖。但靠水吃水的生活方式沒有改變。
後來,張近海去廣州打工,等他2000年初回到家鄉時發現,西河變黑了。上游養殖場直接往河裡排污,採砂船也在河裡來回工作。
2008年4月1日,鄱陽湖及其支流禁止採砂,養殖場也被要求搬遷。鄱陽湖才終於有了喘息餘地。
張近海眼看著眼前的河水變清澈了,回到家鄉,創業種水稻。他們與鄱陽湖又回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相安無事中。倒是村裡新建的房子,一樓挑得越來越高,高過4米,那是村外坪堤的高度。這是人們對抗洪水的智慧——水來時,還可以住到二樓去。
最近這一個月,跨過四米高的坪堤,張近海村子裡兩台水泵一直在奮力工作,把水從西河裡抽出來灌溉水稻。水稻是村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晚稻正是結穗的時候。而這兩台水泵,還是兩年前政府送來的,用來抽幹湧進村裡的洪水,讓水回到西河去。
不遠處的鄱陽湖在水位連跌60多天後,終於有所回升。張近海從手機裡看到朋友的視頻,大家正在一條長達2930米的古橋上遊玩。這是明代的千眼橋,是中國最長的一條湖中橋,也是近四百年前人類在鄱陽湖上留下的痕跡。如今,它只靜靜立在乾涸皸裂的河床上,等待桑田再次變滄海。
(勞駿晶/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