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有「山歌」更有交響曲

  朱踐耳先生的家在一個小弄堂裏,位於上海交響樂團與上海音樂學院之間。那是一處老公房的底樓,外觀有些破舊。上世紀80年代,朱踐耳擔任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為了方便工作、學習,特意將家搬來這裏。他和老伴舒群在此度過了美好的晚年時光,兩人偶爾會攙扶著,步行到上交音樂廳,聽一場自己作品的音樂會。直到2017年,朱踐耳因病去世,舒群獨自生活了5年後,於今年4月離世。如今,家還在那裏,人已不在,空蕩蕩的,有些冷清。
  2022年10月底,正值深秋,巷子兩旁梧桐葉落滿地。83歲的指揮家陳燮陽,來到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和朱踐耳合作30多年,曾多次來此拜訪。「家裏的陳設幾乎沒變,簡樸、整潔。原來擺在客廳的鋼琴不在了,他去世後捐了出去。」陳燮陽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客廳中間是白色的小圓桌,透明桌布下麵壓著一些紙條、卡片,窗戶邊放著一張藍沙發。陳燮陽在上面坐了好久,曾經的畫面在他的腦子裏不斷回放:朱踐耳和他講最近的創作,舒群端出大白兔奶糖熱情招待……
  前不久,恰逢朱踐耳誕辰百年,上海、北京多地舉辦紀念活動,音樂會、研討會等輪番舉行,陳燮陽幾乎都參加,「現在有不少人對朱踐耳瞭解不多,或者已經遺忘了。這些活動,也是為了讓更多人瞭解他的一生,瞭解他對中國音樂所做的貢獻」。
  「我的理想是『聶耳加貝多芬』」
  2022年10月22日晚,北京音樂廳,一場名為《黨的光輝照我心》的音樂會正進行著。《唱支山歌給黨聽》《交響幻想曲——紀念為真理獻身的勇士》《第二交響曲》等,一一從陳燮陽的指揮棒下流出。這個秋風陣陣的夜晚,陳燮陽與老友朱踐耳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音樂會上的5部作品,幾乎濃縮了朱踐耳的創作生涯和藝術人生。」陳燮陽說。
  關於朱踐耳的創作生涯,作曲家王西麟曾用「三級跳」來概括:從新四軍跳到莫斯科,從莫斯科跳到現代派。朱踐耳認為此說「生動、確切」,但也做了一點補充:「在參加新四軍之前,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交響樂迷』五年哩!」這5年,是他臥病在床、自學作曲的1940年—1945年。
  朱踐耳祖上是個大家族,祖父在上海創辦實業,為第一批民族工商業家。到他出生的1922年,家道已開始中落。朱踐耳從小內向,「卻保留了一塊兒自己的小天地,對音樂的愛好」。他自學音樂,當時電影說明書上都印有插曲的歌譜,全被他拿來當教材。1940年,他報考上海國立音專,考試失利,只能在家繼續自學。
  一年後,朱踐耳慢性支氣管擴張的老毛病發作,險些喪命。臥病在床的兩年半,他借來一臺收音機,整天閉目靜聽廣播,肖斯塔科維奇最新的《第五交響曲》、斯特拉文斯基的三部代表作,還有德彪西、普契尼……他一邊聽,一邊在小本子上記,自己偶爾也寫歌、譜曲。
  受蘇聯革命歌曲的薰陶,以及國內愛國思潮的影響,朱踐耳對解放區充滿嚮往。在病中,他將名字從「榮實」改為「踐耳」,有兩重含義:一是決心步聶耳後塵,走革命音樂之路;二是實現聶耳未能完成的志願,去蘇聯留學,寫交響樂。「我的理想是『聶耳加貝多芬』。」
  1945年,朱踐耳身體好轉,投筆從戎,奔赴蘇北抗日根據地,去追尋「革命夢」。不久,他加入新四軍蘇中軍區「前線劇團」,開始學寫革命歌曲,包括傳遍全國的《打得好》。
  新中國成立後,他先後到上海電影製片廠、北京電影廠工作。1954年,他被選派赴蘇聯留學。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他邊學習邊創作,其中最為著名的要數交響曲——大合唱《英雄的詩篇》。
  這部作品完成於1960年,被譽為我國交響大合唱的開山之作。朱踐耳以長征為主題,選用毛澤東在長征前後寫的5首詩,譜成5個樂章。那一年,他畢業回國,被分配到上海歌劇院工作。兩年後,《英雄的詩篇》在上海首演,備受好評。作品的錄音後來傳到蘇聯,他的老師評價說,「你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作曲家」。
  1963年2月,朱踐耳在報紙上讀到《雷鋒日記》,被日記中摘抄的一首小詩吸引。「我深深感到,雷鋒是個嶄新的人、純粹的人、心地透亮的人,他的形象活生生地閃現在我眼前,立刻,一支清新而深情的旋律脫口而出。」他在2015年出版的《創作回憶錄》中寫道。之後,他花了一整晚為詩歌譜曲,一氣呵成。
  這首歌就是《唱支山歌給黨聽》,很快從上海傳遍中國,無人不曉。當時,陳燮陽正讀中學,被這首歌感動,由此記住了作曲人的名字「朱踐耳」。
  朱踐耳後來回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有十多年的時間自己幾乎「變成一臺音符打字機,丟失了自我」,「交響夢」也一度擱淺。1980年,他重新開始交響曲創作。
  這年春天,朱踐耳完成《交響幻想曲——紀念為真理獻身的勇士》,為紀念革命烈士張志新而作。1984年5月,這部交響曲被莫斯科第二屆國際音樂節選中。演出時,朱踐耳也去了現場——這是他離開莫斯科24年後重回故地。演出很成功,然而對他來說,卻有另一番觸動,「我在技法上已落伍了,一定要大膽地趕上去才行」。回國後,他下決心做根本性地創作轉型。
  為了「趕上去」,朱踐耳從作曲技法、歷史認知和民間音樂上「補課」。60多歲的他,到上海音樂學院聽老師講課,四處搜羅現代派音樂唱片與論著,多聽、多看、多練習。為研究民間音樂,他帶著一臺簡陋的答錄機,騎著馬翻山越嶺,深入新疆、貴州、雲南、西藏等地,在偏僻村落采風、錄音,體驗生活。
  在貴州黎平的某個下午,剛聽完蘆笙隊比賽,半夜又聽到不同的音樂,循聲而去,幾個青年男女正圍著篝火,唱侗族情歌,他由此寫就《黔嶺素描》;雲南麗江,納西族一首愛情對唱歌,毫無曲調可言,背後卻是爭取婚姻自由的「殉情」故事,他寫出交響詩《納西一奇》。「那種從土壤中、從人的心靈深處發出的神奇之聲,震撼了我,使我發現了一個全新音樂美的天地。」朱踐耳說,從此他的「交響夢」與「革命夢」兩夢統一了。
  關於自己的晚年創作,朱踐耳稱之為「衰年變法」。從1986年到2001年,他「像火山爆發一樣,樂思如泉湧」,15年創作了11部交響曲。「這對很多音樂家來說是不太可能完成的。」陳燮陽說。
  《第一交響曲》完成於1986年,卻醞釀於10年前。1976年,朱踐耳接到任務,創作悼念周恩來總理的弦樂作品《懷念》,為此走訪了一批群眾,當時就有心想做交響曲。他放棄了交響樂常規的「光明尾巴」,在結尾處有隱約的小號獨奏的警號聲,有鋼琴的「淚滴聲」,如哀鳴、如回顧、如警示。
  當年,這部作品先後在上海、北京、香港演出,取得「三連勝」。三地演出,均由陳燮陽指揮,兩人也由此成為知音好友。在北京演出時,著名指揮家李德倫就在台下,演出後,他對朱踐耳說:「北京音樂廳還從未有過這麼大的音響,屋頂都要給掀掉了!」
  朱踐耳的創作越來越自由,「舉凡中國的民間音樂、文人音樂、戲曲音樂、宗教音樂等等皆可相容並蓄;書法、國畫、詩詞、戲劇等等皆可觸類旁通」。第十交響曲《江雪》中,他以柳宗元的名詩《江雪》為題材,請京劇名家尚長榮錄製了三段吟唱,配以古琴大師龔一的琴音,表現詩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獨立人格」。
  在《創作回憶錄》中,朱踐耳對自己的11部交響曲做了總結,「每部交響曲都是一篇反思錄」。
  「正是這種反思意識和人文精神的創作,使得朱踐耳的交響曲在震動中國樂壇的同時,也引起知識界的關注。」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孫國忠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另一方面,朱踐耳的創作實踐也為世界樂壇理解當代中國音樂,以及思索東西方音樂交融,提供了一個機會。
  國際樂壇也認可了朱踐耳的創作。1990年,他的《第四交響曲》獲瑞士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2001年,他名列業界權威的《新格羅夫音樂大辭典》,被音樂界奉為中國交響樂「巨匠」和「豐碑」。
  年過八旬之後,朱踐耳深居簡出,幾乎不再創作,但依然心系「交響夢」。
  無論是家人、同事還是合作者、音樂愛好者,但凡相識,對朱踐耳的印象都是謙虛、樸實。他平日裏少言寡語,不愛應酬,但每每有作品研討會,他都出席,隨身攜帶一個小本,邊聽邊記,「好的、不好的都記下來」。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陸培記得,與朱老談話,「才說了幾句,他就掏出本子來記,讓我非常驚訝」。
  施雪鈞曾多次採訪過朱踐耳,後來,他寫作《追夢者——朱踐耳傳》,在朱踐耳的筆記中讀到:「我要以古典大師為典範,來進行自我革命……」
  合作、相處30多年,陳燮陽印象中的朱踐耳,「似乎沒什麼愛好,音樂是他的全部。我一直在想,像他這樣的作曲家在成就、地位、榮譽面前應該滿足了,但他還在追求著更高的理想境界。」每次排練新作品時,朱踐耳都會坐在他旁邊,邊看邊記,在一張紙或者小本上記下每個細節應該如何處理,第二天排練時再一一指出,「這些年下來,我應該是最瞭解他要求的指揮了。我與他是不可分割的」。
  陳燮陽記得,2017年6月,他到北京複排《英雄的詩篇》,朱踐耳因身體原因不能到場,托女兒帶來一盒巧克力,還附了一封信,寫道:「陳燮陽老友,排練太辛苦了,吃點巧克力。」信紙皺巴巴的,但字跡端正。兩個月後,8月15日,在趕飛機的途中,陳燮陽收到朱踐耳去世的消息。
  在他的印象裏,朱踐耳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常常獨自坐在沙發上。「沉默著,欲言又止。他瘦小的身軀,看上去有些孤獨,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孤獨,似乎是朱踐耳一生的注腳。1943年,21歲的他臥病在床,內心鬱悶、痛苦,創作了一首歌曲《孤獨》:「歸不去啊歸不去,我披上了我的孤獨……」50多年後,他自言悟到了「孤獨」一詞的哲學真諦,創作《第八交響曲》。他將自己的名字化作「簽名」旋律嵌入交響曲中,只用一把大提琴、一套敲擊樂的「二人樂隊」,寫就了一曲「內心獨白」。
  「對文藝創作而言,從眾、尚同是大忌,個性、求異是靈魂。」朱踐耳說。他希望自己的交響曲能夠像是——一把解剖刀,使隱秘的毒瘤顯形;一枚警鈴,將昏睡的人們喚醒;一縷燭光,照透黑暗裏崎嶇的山道;一只小鳥,為即將升起的朝陽報曉。
  《第八交響曲》是朱踐耳最滿意的作品,標題是「求索」,緊接扉頁之後的一頁上,他寫道:探索者的路是漫長的/探索者的心是孤獨的/探索的磨難是無盡的/探索的精神是永恆的。這寫的正是這位作曲家的一生——自改名「踐耳」始,於革命與音樂之間,曲折求索的一生。
  (陳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