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被擴大化舉報背後的隱憂

  2018年11月,教育部發佈了針對高校、中小學、幼稚園教師的違反職業道德行為處理辦法,明確表示堅持師德第一標準,對師德違規問題「零容忍」並嚴肅懲處。截至目前,大約有93個典型案例被曝光,涉及的問題包括:體罰學生/幼兒、性騷擾學生、學術不端、有償補課、收受禮金禮品、發表錯誤言論等。
  伴隨著這些「真問題」被發現,不實的擴大化舉報也開始出現。
  被舉報了
  開始的時候,李萌只是覺得「挺奇怪的」。入職沒多久,年級主任提醒她,不要開車上班了。「車也沒有停到學校裏,為什麼?」隔了一段時間,主任又找到她說,這輛車對於一個剛畢業的人來說太招搖,有家長幾次舉報到教育局,她只能改騎電動車。
  直到又一次被舉報「一個教師為什麼會背一個奢侈品的包」,李萌才大概猜出舉報者是誰。前一天,班裏一個小孩看到她背的托特包上的掛件很可愛,想要,她覺得直接給學生不好,於是拒絕了。她發現,好像每一次與這個學生有交集之後,她就會接到舉報。
  開車接二連三被舉報,也是在她拒絕了幾次家長提出的幫忙送孩子的要求後。其中一次,這位媽媽請李萌幫忙的理由是:孩子爸爸在外打工,自己下班晚實在沒空,「你有車就順便送一下,一腳油門的事兒」——如果不是看到聊天記錄,很難相信這是真實的。
  比李萌早一年參加工作的陳毓文,在入職第二天就被舉報了,有家長打了12345熱線,認為她資歷淺,學歷只是本科,沒資格當班主任。
  早上7點,被領導的電話叫醒時,她很蒙。還是暑假,自己前一天才正式辦理入職,接過了三年級一個45人的班級,開始作為小學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的教師生涯。領導囑咐她檢查朋友圈、微信頭像、聊天背景,究竟哪里有「負面的東西」,讓家長覺得這是個沒有經驗的老師。她翻了很久,直到看到埋沒在很多動態裏的,兩年前發的一張實習照片時,才意識到,原來家長是帶著這樣一種審視在翻看自己的朋友圈。
  一位家長因為不滿老師把孩子的座位安排在教室後排,打來了投訴電話。家長承認,雖然老師明確說過,座位是按身高排,但他依然覺得不合理,因為坐在後面的都是差生,自己的孩子雖然個子高,但學習好,不應該這麼安排。
  這種擴大化舉報在什麼時候開始多了起來?邊亮是一所高中的副校長,在他的印象中,2020年大概是個節點。
  「廣州體罰血衣事件」可能是在網路上流傳最廣的、關於老師的擴大化舉報。最終,家長因尋釁滋事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二年。為什麼會這樣?接受採訪的幾位老師也在分析,防備和敵意彌漫在學校和家庭之間,很多老師打小孩的惡性新聞又加劇了不信任。更有人會利用這種情緒,滿足自己的訴求。
  做校長十幾年,付建國處理過很多擴大化的舉報。令付建國「非常頭疼」的是,「哪怕事情被放大一點點,這個影子確實存在,你沒辦法回避」。尤其對學生的懲戒,對很多老師來說,尺度難拿捏。
  自證、自查
  一旦被舉報,老師們要反復自證清白。臨近暑假,快放學的時候,男朋友給李萌點了一個包裝精美的水果外賣,她到校門口取的時候,被接孩子的家長看到了,他們看著她說笑,「沒結婚的小姑娘就是捨得給自己花錢」。不出意外的,她又被舉報了。理由是,收了學生家長的禮物,可能對學生搞區別對待。
  光有訂單截圖證明不了這是男朋友買的,她不得不把男朋友找來,出鏡錄製視頻,同時點開外賣軟體,找到訂單,證明這是男朋友本人的手機頁面。然後再把視頻一級一級向上彙報。
  又一次,在李萌以自己要去醫院看病為由拒絕那位媽媽提出的送孩子要求後,新的舉報又落到她身上:「老師有傳染病還堅持上課。」主任讓她去醫院體檢,並上交一份體檢報告。
  在應對舉報問題上,學校看起來力不從心。在李萌之前,班裏的英語老師因為受不了被無故投訴,哭著找到校領導,最後只能是換了年級。李萌接連被舉報之後,年級主任給她的飯卡充了200元,以示補償,還給她放了幾天假,也問過要不要換年級,李萌覺得無所謂,她說,「再熬兩年,大家都會走的,就過去了」。
  還有一些擺在臺面上的舉報,對於老師來說,更難自證清白。
  小學音樂老師王欣悅參加工作不久,在組織一次考試時,和家長有了衝突。那是一場遊戲形式的考試,協助維持秩序的家長本不應該進入考場,但有幾個家長跟著孩子進來了。快到考試時間,她催促家長和孩子離開時,一位家長表現得很生氣,「你怎麼那麼凶、那麼嚴厲」。王欣悅承認,自己當時嗓門確實比較大,現場太混亂,其他等待考試的小孩又不斷湧進來。她沒想到,幾位家長在考試結束後,先是在群裏攻擊她「沒師德,不能慣著她」,又以她打罵小孩為由給教育局打了舉報電話。
  而這一切的證據,是家長和小孩的一段錄音。媽媽問孩子,「你們音樂老師怎麼對你的,是不是欺負你了?」小孩回答,「老師打我、虐待我」。
  「你是在故意引導,小孩知道你想問什麼。」——校領導幫王欣悅解了圍,這也是整件事唯一讓她覺得感激的地方。
  「跪著的老師,真的教不出站著的學生」
  邊亮所在的學校,面對舉報,已經很積極應對,但依然面臨很多無可奈何。
  一位入職不久、「98年」的班主任被學生匿名舉報「言語粗暴、惡毒,經常打學生」。接到舉報的第一時間,邊亮找到這位老師。他已經很注意談話的用詞,都沒提舉報兩字,只是說,最近有學生反映,在語言上,可能有暴力傾向,如果有的話要改……女孩先是錯愕,然後就開始哭。
  他和分管德育的主任找到這個班的學生,組織座談會。這位老師確實要求嚴格,但並不存在舉報中提到的內容。他們的調查結果被主管部門打了回來——接到舉報的是省長信箱,得找到學生繼續詳細溝通。因為對學生的資訊一無所知,為了解決問題,主管單位把姓名告訴了邊亮。
  邊亮小心地打消學生的顧慮之後,學生才說,他和這位老師其實並沒有交集,只是聽到有人議論,義憤填膺,覺得「看不慣」。
  邊亮說,不可否認,舉報和投訴是每個人的權利,也有利於改進教育教學行為,但除去一部分真的存在師德師風問題的老師,很多被舉報的,可能是那些負責任的老師。
  「一旦出問題擔不起這個責任」。付建國告訴記者,現在大小會議上都在和老師強調,首先要保證「安全第一」。更通俗的理解就是,「你教不好學生,他考不上大學,你沒有錯,但是他安全出問題了,你就有錯了」。他說,「如果老師更自私一點,只負責上課下課,學生有什麼其他事都跟我無關,你愛聽就聽,不聽就不聽。這種老師不好找毛病,他也不會被舉報,很安全,但這種老師並不是真正有情懷的老師。」
  如果證明是不實的、擴大化的舉報,為什麼不能去批評學生、告誡家長,是非判斷不也是教育的責任嗎?
  對此,從業23年的邊亮很無奈,「現在的教育就是忍辱負重,甚至有點卑微」。即便是不實的舉報,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撫家長情緒,不要再舉報了」。「批評是不可能的,甚至一點言語上的刺激都不行。只能去安慰老師,做老師的心理疏導:既然有質疑,以後就優化」。很多問題雖然暫時解決了,但一個巨大的憂慮一直縈繞在邊亮內心,他反復說了幾遍:「跪著的老師,真的教不出站著的學生。」
  今年的8月31日,邊亮的信心終於有了一些提振。教育部的一場新聞發佈會上,教育部教師工作司司長任友群表示,要對教師的不實舉報及時澄清,公開正名;對惡意歪曲事實,誹謗詆毀教師的蹭流量行為堅決回擊,維護教師的合法權益。這是邊亮從教23年中,第一次聽到的關於不實舉報要正面回應的「硬氣」表達。
  (梁婷 盧倩瑩 林珂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