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營門哨位上,新兵肖雨蒙挺直腰板,目光微微上抬45度——這是他在哨位上學習執勤的第一個月。
在他右前方,港珠澳大橋橫臥在海面,波浪中泛著金光,一群海鳥掠過天際
2025年3月,新兵連分配,肖雨蒙來到駐守在珠海的「紅色前哨連」。
5號哨樓是新兵集訓住所。他們在這裏接受崗前培訓。
宿舍裏,肖雨蒙第一次摸到「執勤八件套」:對講機、執法記錄儀、伸縮警棍……下中隊不久,肖雨蒙迎來首次執勤。
傍晚6點,他跟著中士葉俊生走向哨崗。
近年來,中隊在任務區域安裝了視頻即時監控系統,但仍有個別點位處於盲區,且幾乎都藏在濕地和灌木叢中,荊棘密佈、寸步難行。
葉俊生作為一名老兵,曾主動申請,擔負掃除監控盲區的任務。把任務區域走了個遍,逐個確定點位。
八十多歲的「紅色前哨連」第4任老連長鄒金鳳,時常回中隊來看看。他說,「紅色前哨連」歷經23次調整轉隸、移防搬遷,官兵換了一茬又一茬,榮譽多,卻始終保持「拒腐蝕、永不沾」。
巡邏時,海風裹著鹹腥味撲面而來。
肖雨蒙站在哨位上,遠處港珠澳大橋的輪廓若隱若現。葉俊生告訴他,中隊的隊歌裏有一句歌詞:屹立在偉大祖國的南海邊。
「以前只覺得是歌詞,現在懂了。」肖雨蒙挺了挺胸膛。
組建81年來,武警廣東總隊珠海支隊執勤一中隊參加戰役戰鬥百餘次,歷經數次轉隸、整編。先後被共青團中央評選為「青年文明號」,被武警部隊表彰為「先進基層黨組織」,榮立集體二等功3次、集體三等功20次。
兩代哨兵相隔數十年
白髮蒼蒼的鄒金鳳站在中隊營房前,望著訓練場上奔跑的年輕身影,眼睛濕潤:「現在的兵娃子,趕上了好時候啊。」
1964年,南方的春天還帶著幾分濕冷。鄒金鳳站在哨位上,望著任務區內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前是特殊地理位置的交匯。
沙頭角地處深圳市鹽田區,這裏被稱作「特區中的特區」。
1950年中隊從廣西移防至廣州擔負城市警備任務,自1952年移防至沙頭角後,鄒金鳳和官兵們便守衛在複雜環境中。
「那裏是名副其實的『前沿陣地』。」鄒金鳳回憶。作為排長,他帶領戰士們駐守在這條不足400米的座標區。
每天清晨,哨兵們要在沒有圍欄的路線上巡邏,耳邊嘈雜聲裏混合著粵語與英語。
在那個時期,中隊面臨的複雜性遠超想像。戰士們身上背著真槍實彈,每一步巡邏都是對忠誠與信念的無聲考驗。
有一次,戰士謝瑞玉在街上執勤,對方靠過來想讓他「通融」一下,立即被謝瑞玉嚴詞拒絕。
對於戰士們來說,這是抗拒誘惑的真實戰線。
1964年,他們與「南京路上好八連」「硬骨頭六連」「南海前哨鋼八連」同一時期,被授稱「紅色前哨連」。
五年後,鄒金鳳隨部隊移防至珠海。全新的環境,中隊每天要面對的誘惑更多。但鄒金鳳始終要求自己和官兵們,要「腳下踩得穩,眼睛看得清」,並逐步總結成中隊的隊訓——「心紅眼亮骨頭硬,香風臭氣腳下踩。」
組建以來,中隊編制體制二十餘次調整,駐地環境幾經變遷。從2017年入伍至今,廖星偉算是見證過中隊變化的「老兵」。
自2009年港珠澳大橋開工,歷時9年建設。廖星偉加入中隊時,大橋即將完工。
第一次站崗,廖星偉被派往港珠澳大橋施工便橋頭的「1號哨」。鹹腥的海風,吹得鐵皮崗亭簌簌作響。「施工便橋連圍欄都沒有,人可以直接走過去。」
廖星偉和戰友們每天三班倒,每班8小時,徒步或騎自行車巡邏。
2018年,廖星偉親歷了執勤方式的轉變,工作內容也發生了變化。
此前,他用「全人工」形容——徒步巡邏、人工盯防。早期監控設備稀少,巡邏全靠徒步或騎自行車。哨位從1號延伸到7號,最遠需跨海到人工島。
轉隸後,值班室成為「中樞神經」,巡邏改用車輛,監控全覆蓋,犯罪案件銳減。廖星偉直呼「效率高了很多」。
近年來,中隊在全總隊率先建成了集高清監控、紅外對射報警、廣播勸阻、人像識別抓拍追蹤的多功能執勤資訊系統,還配備了各式無人機等多種裝備。
在這個時代,先進裝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人才始終是關鍵的、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環。
2024年春節前夕,一場充滿實戰氣息的演練正式打響。彼時,擔負作戰勤務值班任務的黃澤聰,緊緊地盯著螢幕,全神貫注。
突然間,對講機裏傳來急迫的聲音:「2號區域發現可疑人物,哨兵正在前往處置。」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螢幕,黃澤聰瞬間一愣,但又迅速調整指揮方案,及時將可疑人員抓獲。
「人不能完全依賴裝備。只有人裝高度協同,才能確保任務萬無一失。」中隊長謝志雄說。
隨後,中隊針對可能發生的18種一般情況、14種重大情況逐個反復研究、演練、複盤,在打磨中提高哨兵執勤應變能力。
最終,中隊結合新式裝備,創新總結出「一線執勤哨兵能應急、二線臨近巡邏能增援、三線周邊力量能封控」的戰法,並在全總隊推廣。
曾經,情侶南路是中隊的任務區。如今,它已變成遊人如織的景點。
先進的監控網路,替代了過去腳板開道、肉眼觀察的傳統管控手段。
鄒金鳳感慨,兩代哨兵相隔數十年,跨越半世紀,在步槍和攝像頭的變化中,行使著同一個使命。
「鋼鐵俠」柔情
作為老兵,廖星偉記得很清楚,「紅色前哨連」有很多次為大局讓步的經歷。
2009年12月,港珠澳大橋正式開工,中隊的17000平方米營房用地,被劃入大橋建設區域。
「只有一天時間打包。」時任中隊第20任中隊長莊超說,接到命令後,搬遷前一晚,官兵們快速收拾東西。次日,他們擠上東風大卡車,搬進10公里外的茂盛圍老營區。
那是一棟上世紀80年代的老樓,條件很艱苦,擺滿高低床,床鋪緊挨著,床架間的過道僅容側身通過。
搬遷後,老營區距離各個哨位點距離遠。有時,路上堵車時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雖然苦點累點,但戰士們都說,只要大橋能如期完工,一切都值得。」莊超說。
「那時候橋面只有鋼板臨時鋪著,車輛經過時哐當作響。」廖星偉說話時,手指比劃著。站在哨位上,「低頭就能看見海水在腳下翻湧。」
在廖星偉的印象裏,中隊和港珠澳大橋的故事,一直沒有斷聯。
他舉例,為支持國家重大專案建設,中隊主動調整執勤方案,在島上增派兵力,為大橋施工保駕護航。此外,中隊還專門成立「黨員示範」班,黨員們以身作則,規範每一個執勤動作。
大橋施工期間,成千上萬的工人彙聚於此。車輛穿梭,施工現場機械轟鳴。
廖星偉回憶,在這個臨時的「大家庭」裏,官兵們遇到有人吵架,就主動上前,耐心勸解,化解矛盾;看見有人行李多,趕緊上前搭把手,幫著搬運、幫著拎。
然而,有些任務和壓力,常常突如其來。
2017年,颱風「天鴿」襲擊珠海。港珠澳大橋施工現場面臨著嚴峻考驗。
那時,「紅色前哨連」官兵在齊腰深的海水中摸索前行,赤腳涉險1公里抵達災區。彼時,情侶路正遭遇海水倒灌、樹木橫斜的險情。六十餘名官兵連續奮戰10小時,用斧頭劈開倒伏樹幹,徒手搬運數百斤重的樹枝。
時任中隊指導員鄧偉強回憶,當時他們接到通知後,立刻到現場挨個通知工人,幫助收拾行李,引導大家前往安全地帶。
最終,兩萬多名工人被安全轉移。直到確認所有工人都已脫離危險,中隊官兵才作為最後一批人員撤離。
還有一年春節,每天有三萬來人、一千多輛車,在施工便橋進出,上島施工。狹窄的便橋瞬間變得擁擠不堪,交通十分擁堵。
「車輛排起了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一旦發生意外,後果不堪設想。」鄧偉強擺擺手說。隨後,中隊迅速增加執勤兵力,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避免了重大安全隱患的發生。
不少受訪官兵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中隊就像一個「鋼鐵俠」,在緊要關頭,總是站在百姓前面。有時,中隊也有其「鐵漢柔情」的一面。
近日,珠海市某兒童康復中心舞蹈室內,中隊官兵們正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與聽障兒童互動——他們用大鼓震動地板,以鼓點為節拍,引導著孩子們起舞。
這是他們與這群「特殊天使」延續18年的默契。
2007年,時任中隊長古小彬偶然路過康復中心時,瞥見孩子們在教師用手語「唱」國歌。無聲世界的純淨,震撼了他。
此後,中隊開啟「迷彩守護」行動:定期為孩子們理髮、維修設施、編排無聲舞蹈。下士查鍵鑫為教會孩子們《燈火裏的中國》舞蹈,用身體律動替代語言指令,一堂課示範數十次,汗水濕透衣衫。
2024年「六一」前夕,官兵帶著蛋糕與軍樂再度赴約。孩子們用「武警叔叔好」的唇語、熱情的擁抱和畫滿迷彩的賀卡相迎。
精神拉鋸
站在哨位上,眺望夜景,新兵們總會經歷一場精神拉鋸。
肖雨蒙對這種感覺深有體會。他說,這種強烈的反差,會讓人產生思想波動。特別是在體能訓練後身體酸痛、疲憊不堪時,人的精神難免會鬆懈。
「誘惑就在眼前,陷阱就在腳下。」這是班長經常跟哨兵們說的話。
哨樓內,監控螢幕24小時閃爍。深夜執勤時,海風呼嘯,繃直身子,張源浩一刻也不敢鬆懈。
中隊官兵駐守的執勤一線,一直是不法分子眼中的「發財捷徑」。
一茬茬官兵牢牢紮根在哨位上,守護著駐地的繁華與安寧,也面對著數不清的腐蝕和誘惑。
1989年,一個在港澳臭名昭著的「飛天大盜」,在犯罪後企圖越境潛逃,被執勤巡邏的班長李文浪發現。彼時,李文浪身後無援兵,前方無任何防護。
面對「飛天大盜」拋出的誘餌——港幣18萬元,李文浪不為所動,與「飛天大盜」展開搏鬥,成功將其抓獲。李文浪榮立二等功。
「有『拒腐蝕』的排頭,才會有『永不沾』的排尾。」中隊指導員陳振煒凝視著營區陳列室裏的圖像,照片上定格著一位永遠18歲的青春容顏。
1992年10月17日,中隊戰士梅開春在巡邏途中,敏銳地發現幾個可疑的黑影,在暗處鬼鬼祟祟地活動。他立即上前盤問。
然而,幾人剛剛實施完犯罪行為,梅開春的出現讓他們驚恐不已。
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他們竟拿出巨額現金,試圖收買梅開春,請求他「網開一面」。沒想到被梅開春果斷拒絕。
陷入絕望的幾人頓生歹心,開槍突襲。少年戰士沒有猶豫,用身體擋住幾人的去路,並和他們展開搏鬥,瞬間血染巡邏線……
犧牲後,年僅18歲的梅開春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這樣的時刻,不少官兵都經歷過。
鄧偉強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值班。電話突然響起,他接到通知,一名男子被巡邏官兵當場抓獲。
當鄧偉強趕到現場時,男子主動提出給一箱現金,希望能放他走。
「以前我們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但從來沒有人接受賄賂。」鄧偉強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在這場精神拉鋸背後,駐守特殊地理區位的武警中隊,早已構築起制度防線。
每年盛夏,總會有熱心遊客為巡邏官兵遞上一瓶水。即便再渴再累,官兵也會婉言謝絕。
「這不是小題大做。」曾擔任過中隊長的黎京伯解釋道,今天一瓶水,明天就是一包煙。「執勤作風,就是得從這一點一滴中做起。」
這樣拒腐廉潔的中隊,讓劉世凱很是嚮往。
2023年9月,21歲的劉世凱帶著一把小號入伍。這把銅制樂器被裝在一個手工木箱裏,箱內還塞著一本手寫曲譜——那是爺爺在他入伍前連夜趕制的禮物。
7歲時,他在公園第一次吹響這把小號。「一碰嘴就出聲」的天賦,讓爺爺決定將技藝傳授給他。但少年時期的劉世凱並不理解這份傳承的意義。
直到大伯告訴他:「去部隊,你才能明白軍號的意義。」
這句話成了劉世凱參軍的契機。2023年,他考入大學一年後選擇入伍,隨身帶著爺爺的小號。
新兵下連時,劉世凱分到了「紅色前哨連」。在這裏,軍號不僅是作息指令,更被視作「精神的衝鋒號」。
2024年國慶日,升旗儀式上,劉世凱身著常服,在數百名官兵注視下吹響《升旗號》。國歌奏響時,他第一次感受到「使命壓在了肩膀上」。
「那不是一把樂器,而是幾代人的接力棒。」他回憶道。
如今,他吹奏號令。從起床、開飯到熄燈。號聲穿透營區,也穿透中隊八十餘年的歷史。
營區勝「景點」
初到中隊,面朝大海的宿舍,窗外港珠澳大橋的輪廓,健身房、讀書室配備齊全的樓房,新兵肖雨蒙誤以為營區是「旅遊景點」。
「現在週末根本不想出去,營區啥都有!」肖雨蒙說,營區內的VR室、動感單車房和電影院等,樣樣齊全。
何濤的櫃子裏總塞著理髮工具。入伍前,他曾專業學過美髮。來到中隊後,他主動請纓當「義務理髮師」,每週為戰友修剪頭髮。
不僅免費,每次何濤剪完,戰友們都誇「比外面剪得還精神」。
如今,休息日的理髮室總排著長隊,何濤弓著腰,10分鐘推平一個板寸頭。「9毫米,清爽!」他撚掉碎發,笑得憨實。
這樣嚴謹的「尺寸」,在中隊很是常見。
中隊長謝志雄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們把勤務規範、日常管理細化為7大類65個小項。不僅對站哨執勤有細緻要求,還對物品擺放位置、窗簾疊放高度等,都作了具體規定。
「除了硬體上的完善,更吸引人的是精神上的成長。」何濤感慨,雖然外面的世界有千般誘惑,但中隊的方寸間卻盛得下青春的熱度。
夜幕下的中隊營區,一束柔光,照在刻著「紅色前哨連」的巨石。結束了白天的訓練與勤務,副中隊長唐祎墨與戰友相約來到位於營區東側的一棟小樓。
二樓放映室內,一角的舞臺佈置得簡潔而不失巧思。在這裏,唐祎墨和戰友為即將組織的「紅連歌會」進行彩排準備。
這個由步槍手、司號員、炊事員等組成的興趣小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紅連樂隊」。
「封閉的環境、重複的訓練,容易讓人感到枯燥。」唐祎墨是這支樂隊的主唱。他對南方週末記者坦言,官兵們的情緒需要有個釋放的出口。
起初,這支樂隊僅由幾名愛好者組成,官兵們利用課餘時間排練,慢慢地吸引了更多的官兵加入。
武警珠海支隊副政委王鵬總會抽出時間觀摩樂隊,並提出意見。如今,「紅連樂隊」已能熟練演奏原創歌曲,樂器則涵蓋中國大鼓、薩克斯、小號等,演出水準廣受讚譽。
樂隊的原創歌曲充滿兵味。歌詞靈感多來自日常執勤:夕陽下的哨樓、鹹濕的海風、戰士的鄉愁,都被唐祎墨寫進歌裏。
「音樂是一種治療,更是精神的傳承。」唐祎墨說,軍營裏不乏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官兵們在耳濡目染中警醒,有效抵制了物質利益誘惑和思想文化侵擾。
在新時代下,中隊用音樂的形式,對「心紅眼亮骨頭硬、香風臭氣腳下踩」的紅連精神做了新的詮釋。
在唐祎墨看來,駐守在這個地方,既可以回望改革開放帶來的變化,也可以感受到「紅連精神」的巨大魅力。
(王瑭琳/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