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文化名人大營救的特殊通道

  1941年12月8日,日軍突襲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挑起太平洋戰爭,隨即向英、法、美等國的東南亞軍事基地和管治區域發動進攻。香港守軍抵抗十八天後終告不支,升起白旗投降。日軍全面進占並成立軍政府,開始設卡搜查,上門捕人。許多進步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因年初「皖南事變」發生後譴責抗議,遂從重慶、桂林等國統區避居香港,這時全部陷入困境,危在旦夕。
  遵照中共中央及中共南方局書記周恩來的電報指示,八路軍、新四軍駐香港辦事處主任廖承志和黨支部書記連貫,與主管華南情報工作的潘漢年和劉少文、中共南方工作委員會副書記張文彬、粵南省委書記梁廣、廣東人民抗日遊擊總隊政委尹林平等人商討後作岀部署:從1942年1月起展開香港秘密大營救行動,全力以赴,不計代價,最終將大批文化精英成功地轉移到內地大後方或抗日根據地,還順帶救出一些國民黨官員及家眷、著名演員和國際友人,使得日軍明令緝捕抗日分子的圖謀完全落空。
  這場歷時近七個月的壯舉,決策果斷、計劃周詳、過程艱險,創造了一個歷史性奇跡,早已載入中國抗日戰爭的光輝史冊,設有永久展覽館紀念,並攝製影視劇在銀幕、螢屏播映。
  長洲,一處可控的中轉站
  人們從有關回憶、展覽和影視劇中瞭解到,在當年香港秘密大營救行動中,數以百計的進步文化人和民主人士虎口脫險,大多數是在港島分批乘上小船,趁日軍戒備鬆懈時偷渡到九龍,從東線到西貢,經大鵬灣至沙魚湧,或者從西線沿青山道經九華徑到荃灣,再經大帽山入元裏十八鄉,最後通過東江抗日遊擊區轉往大後方。這兩條線路,由廣東人民抗日遊擊總隊分別派出兩支部隊,預先勘查沿途狀況,遏制可能攔路的土匪,並承擔接應和護送任務。
  此外,有少部分人走的不是這兩條陸路,而是一條海上的水路。
  據香港秘密大營救行動的親歷者黃秋耘憶述,有些民主人士或文化人拋頭露面較多,如何香凝、柳亞子、夏衍、範長江等,走哨卡林立的陸路風險很大,雖然日本士兵認不出他們,但難保不被漢奸發現。而且,走陸路全靠步行,路程長達一百多裏,沒有交通工具代步,年老體弱者經不起長途跋涉。所以,這場行動之前還擬定了一條水路,從港島乘船先到長洲島,然後駛往大鵬灣、葵湧一帶或海陸豐沿海地區,登陸進入東江抗日遊擊區,或者駛往澳門,在那裏休息數日,再轉去斗門、臺山一帶前往大後方。(黃秋耘《港島大營救》,載黃秋耘、夏衍、廖沫沙等《秘密大營救》,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版)可見,領導營救行動的廖承志等人思慮縝密,細緻人微,確保萬無一失。
  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常委、香港《光明報》社長梁漱溟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香港戰事於12月25日結束,我同幾個朋友隱蔽在西盤一間小學的教室裏,且覘日軍動靜如何,准備走出香港。但急切間得不到什麼好辦法,直至1月10日始得離港北來。」原來,「承一位朋友的好意通知我們,說是有一只小帆船明天開往澳門,船主曾向日軍行過賄,或可避免查問。船費每人港幣60元,此友已預定五個人的位子。我們當下付過錢,約定次日天明於某處見面,有人領我們下船,並囑咐我們改換裝束,少帶行李」。到現場才知,「船甚小,寬約一丈,長約三丈二尺,卻有三掛帆。我真沒想到這樣小船可以航海。由香港仔駛出時,從海面看見有被鑿沉的輪艦十數艘堵塞海口,如其不是這小船怕亦駛出不得呢!」(《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載梁漱溟《我生有涯願無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無獨有偶,夏衍《走險記》一文也描述了所乘小船的尺寸,但他還經歷了較為驚險的一幕。這位中共香港文化工作委員會五人領導小組成員,自然也擔負聯繫和幫助其他進步文化人撤離的責任。1月8日七時,他和同行者在西環一個偏僻的碼頭集合。因船未到,二十一人被聯絡人帶到碼頭邊一家魚欄的樓上等待。9時,他們被告知雇好的大船開走了。11時,他們重新雇船出發。上船時,「我簡直不相信這樣的小船可以渡海,我們要渡過的還是有名的伶仃洋呢,但,誰也沒有遲疑,趁岸上沒有日寇的哨卒,一窩蜂的擠上這條長不滿三丈,闊不滿三尺的漁船去了」。(《夏衍雜文隨筆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版)
  「順風的時候,六小時可以抵達澳門,這一天沒有風,出發又太退了,所以決定了在長洲過夜。」途中,突遇日軍巡邏的汽艇。舵工覺得船上人太多,趕緊招呼一些人躲進船艙。可是,汽艇迅速靠近小船,兩名士兵上船檢查乘客。就在大家束手無策、情形緊張之吋,曾在日本留學、生活的夏衍主動開口,以日語解釋他們此行是回鄉到長洲島躲避戰亂。因他應對得體,日軍士兵不再盤問,小船終被放行,繼續航程。
  這條海上的線路,何以選擇長洲島為中轉呢?該島位於香港西南方向,正常情況下,帆船行駛一個小時可達。當時島上有居民二萬餘人,早已成立中共組織,還設有新青體育會和病災救濟會等群眾團體,開展抗日救亡活動。日軍大舉進攻香港時,島上原有的英國人全都逃逸,後來有少量日軍士兵登島駐紮,但中共組織預先以防止海匪襲擾為名,動員有槍的漁民組成自衛隊,暗中掌控了局面。因此,有條件做好準備,接應從香港撤出的人士前來停留,再安全地轉送澳門。
  濠江,一條隱秘的水路
  經八路軍、新四軍駐香港辦事處機要秘書潘柱安排,何香凝老人和兒媳經普椿及兩個孫子,柳亞子和女兒柳無垢,乘上同一條帆船,直接駛向東江。本來預計只需兩天的航程,但因那幾天海上無風,風帆不起作用,航行速度很慢,竟在海上連著漂行好幾天。
  潘柱沒有收到東江遊擊區接到人的消息,心急如焚。他以為船到長洲,人已上島,不料趕到那裏一問,人船都未來過,更是焦急萬分。就在那條船的淡水、食物耗盡之際,在海上遇到一些蔡廷鍇將軍的舊部士兵。何香凝亮明身份,對方立刻尊敬如儀,很快送來足夠的食物和淡水。終於,經過整整一個星期的航行,兩位老人及眷屬平安地抵達海豐馬宮。
  據當年在長洲島負責接送工作的陳亮明憶述,彼時撤出香港經過長洲島停留的著名文化人,有夏衍、蔡楚生、司徒慧敏、金山、金仲華、王瑩、鄭安娜、謝和康、鬱風等十多位。他們分批來到島上,由中共組織安排用漁船送到澳門,再經臺山轉去廣西的梧州、桂林。對於他們來說,經長洲走濠江,就是一條隱秘的水路,使他們暫時轉危為安。
  當然,人數絕不止上述這些著名文化人。約在1942年2月底,參與香港秘密大營救行動的潘柱再度登上長洲島時,帶來李少石、廖夢醒夫婦,前者協助潘漢年從事香港的情報工作,後者擔任宋慶齡的秘書。陳亮明接受的任務,是把他倆送去澳門,但考慮到那幾天海上不順風,乘帆船速度較慢,途中容易出事,就安排二人先在一戶可靠的人家暫住。
  該戶主人開設一家制香的小廠,那是島上中共支部經常活動之處,在小廠後方海邊還停泊兩條小船,隨時準備執行任務。李少石、廖夢醒在長洲島上住了近二十天,等到海上刮起順風才決定出發。那天晚上,陳亮明關照他倆馬上化裝,並安排經驗豐富的兄長掌舵行船,叮囑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兩位朋友送到澳門。他們從蛇口對面的內伶仃洋啟航,順風順水,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直接抵達澳門。當陳亮明把這對夫婦送上岸時,「頓時感到心中落下千斤大石」。(陳亮明《長洲轉運站》,載黃秋括、夏衍、廖沫沙等《秘密大營救》)
  由於葡萄牙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置身事外,對中日戰爭也保持中立,其管治下的澳門沒有被日軍佔領,反而成為廣東大批難民的避風港,環境封閉,相對安全。李少石、廖夢醒夫婦抵達後,立即與柯麟的秘密交通站取得聯繫。柯麟不僅是中共資深黨員,還曾是上海的中央特科成員,以開設醫院為掩護參與保衛和情報工作,後奉命轉去廈門、香港,1936年遷居澳門經營私人診所,並進入鏡湖醫院當醫師。他僅與潘漢年、李少石等保持聯繫,還未結識何賢、馬萬祺等當地商界人士,幾乎是單槍匹馬地投入延伸到澳門的香港秘密大營救行動。從長洲島轉來澳門的著名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大都獲得他的熱情照應和妥善安置。
  香港《華商報》記者華嘉和同伴先乘小船,到長洲島待了三天,再坐帆船抵達澳門。他在長文《香港脫險記》中回憶道,在澳門的一棟小樓二樓住下,看到梁漱溟在三樓閉門不出,「……後來我被通知,裝做病人去鏡湖醫院找一個人,他告訴我,從澳門回內地去,有兩條路:陸路就是走歧關路,水路是坐船到臺山都斛」。他找到的人,正是柯麟。從柯麟口中,他才知道範長江也已到澳門,「鏡湖醫院有我們的人,一路也有人接應,心裏也踏實了」。(華嘉《香港脫險記》,載黃秋耘、夏衍、廖沫沙等《秘密大營救》)在柯麟的細心安排下,華嘉一行九人申辦了離境需要的證件,步行闖過歧關,又通過日軍哨卡的檢查,最後到達安全地帶。
  都斛,一個安全的終點
  夏衍那批二十一人,到澳門後與兩批文化界友人會合,加起來約五十人。這兩批朋友中,一批是最早離開香港的範長江、沈譜夫婦和陸浮、梁漱溟。範長江是因處理《華商報》的停刊事宜,與先期撤離的廖承志失去了聯系,找不到原來預定由廣東東江遊擊區撤退的路線,不得已才和沈譜、《華商報》採訪主任陸浮,走水路取道澳門,臨行時發現梁漱溟沒有人照料,就邀他同行。
  與相對年輕的華嘉等人不同,時近半百的梁漱溟不適宜徒步闖關,而他也不願意向控制交通的日本機構申辦良民證,只能乘船離開澳門前往內地。他在後來給兒子的信中說:「我們到澳門還希望有輪船去廣州灣,但輪船皆被敵人扣住不許開。有一次日本領事簽字許開了,而他們海軍方面又不許,到底不得開。我們因旅館耳目太多,且不好久居,承澳門朋友馮、柯兩先生幫忙,移居到一間空房內,慢慢設法離澳。」從信中可知,他和同行者均獲當地人士幫助,「馮」後文交代叫馮祝萬;對「柯」則未提名字,顯然就是柯麟。
  梁漱溟等人在澳門居停期間,市面上糧食短缺,米、鹽、油、糖皆由政府公賣,非有居民證不能買,全靠馮祝萬送去大米等食物。至於離開澳門,「最後想到辦法,還是小船飄海,直奔自由中國的都斛(屬臺山縣)。此路因海上多盜,無人敢走。但我們則因有友人介紹得識海上豪傑吳發君。他逞豪海上多年,人稱『吳發仔』的便是……此番他知道我們是文化界的人要返國,他願護送我們到都斛」。由吳發仔派人引領,梁漱溟一行乘渡船到路環,再分乘兩條滿載棉紗包的貨船駛出,一夜後抵都斛海邊,到天亮再出發去臺山縣城。此後,一路經過開平、肇慶、梧州等地,最後抵達桂林。
  梁漱溟也許為了免除兒子的擔憂,信上的描述遠不及同行的夏衍記述得那樣曲折、驚險。夏衍在《走險記》中概述:「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走險』。第一要乘黑夜偷越過日寇在澳門港外的警戒,第二要提防海盜,第三要偷渡過三灶島的日寇海軍船塢碼頭;第四還要提防南北水偽軍的騷擾。」
  他們等候時機,一直到「1月19日,和前後到澳門兩批朋友會合,以每人國幣二百八十元,每艇二十人以上的條件(就等於每艇代價五千六百元!),雇好了兩條在南北水一帶頗有勢力的某氏所有的快艇」;「這樣一條小艇裏面裝上三四十件行李,和連船夫舵工在內一共二十九位乘客」。20日傍晚出發,在黑夜中居然被遠處海岸的日軍發現,用探照燈罩住喝令靠岸,幸好船主指揮船夫舵工調轉方向,躲在一艘掛著葡萄牙國旗的貨輪後面,駛出路灣(環)海口,從橫琴島和三灶島北面擦過,連日本海軍碼頭都拋在後面。連夜行駛至早晨四點多時,被汪偽海軍南支陸戰隊士兵發現,上船搜查並掠走一些物品,才得放行續航。
  小船靠岸後,眾人進漁村休息。正午,一個偽軍連長帶著兩名士兵前來盤問和恐嚇;下午,此人又帶著壓寨夫人來訪,大家湊了一筆保護費給他才算完事。為了趕路,他們又設法雇用四條武裝走私船一路保護,於次日中午出發,在傍晚到達都斛港口,算是進入不再有日偽軍的安全區域。
  據未必精准的統計,香港秘密大營救中的著名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從九龍乘船,經停長洲島又到澳門,再走水路進入內地的,總共約六十人。
  這年2月,留在香港負責大營救行動的劉少文致電中共中央書記處雲:
  全體同志及朋友,在戰爭中均已離戰區,安全撤退,現韜奮、茅盾、喬木等百餘人已安全到東江曾、王部,長、夏等一部分人去澳門,再分別前往蘇北及內地;何香凝、柳亞子等各乘民船去汕尾寄居村間,現在疏散工作已經大體結束。
  各地黨組織及遊擊隊盡了最大的安排和保護之力,被營救的文化精英不論走陸路還是水路,在當時險惡的情勢下都經受風險,經歷艱辛,才完成這一頗不尋常的旅途。文化名人大營救的記憶,不僅永遠銘刻在他們各自的人生足印裏,也永久融匯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歷史紀事中。
  (岳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