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天氣頻襲,城市如何築起「氣候防線」?

  極端高溫乾旱、特大暴雨、龍捲風、沙塵暴……極端天氣正以前所未有的頻率和強度給城市帶來災厄。
  有高樓層住戶,從房間內被大風吹落;有暴雨倒灌地鐵或隧道,致乘客受困甚至遇難;還有養老院被洪水吞噬,外賣員、快遞員倒在高溫烈日裏……
  中國氣象局發佈的《中國氣候變化藍皮書(2025)》顯示,2024年我國氣候風險指數為1961年以來最高,高溫與洪澇風險尤為突出。
  中國氣象局原副局長許小峰告訴南方週末,城市規模過大後,會產生「熱島效應」,更容易加劇極端天氣發生。他指出:「如遇遠超降雨量標準的特大暴雨,城市發生內澇,在一定程度上也屬正常。」東京、巴黎、紐約等國際大都市,也曾遭遇嚴重內澇。
  面對城市氣候風險加劇這一全球性挑戰,提升城市韌性已成為緊迫而明確的政策方向。2025年7月召開的中央城市工作會議,明確提出建設創新、宜居、美麗、韌性、文明、智慧的現代化人民城市,並將「著力建設安全可靠的韌性城市」列為七大重點任務之一。
  在此之前的2024年11月,《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二十九次締約方大會(COP29)期間,中國發佈的《早期預警促進氣候變化適應中國行動方案(2025——2027)》,明確提出將增強災害監測、預報與預警能力。
  事實上,極端天氣漸趨常態之下,如何更好地預警應急、增強城市在氣象災害中的「韌性」建設,正被氣候水文、建築設計、應急管理等各方關注。
  城市「熱島效應」加劇
  大樹在狂風中轟然折斷,兒童充氣城堡砸向街道,燒烤店桌椅在空中飛旋——2025年8月17日晚,一場強對流天氣襲擊廣西南寧市區。
  已在南寧生活近八年的市民張笛,第一次見到這麼突如其來的雷雨大風。照片顯示,一根比路燈柱還粗的樹幹被攔腰折斷、傾倒橫臥在路邊。他慌忙躲到了路邊的屋簷下。
  這並非一個十分安全的位置。近年來,有不少媒體曾報導,在路邊躲雨的行人被吹落的看板或屋簷瓦片砸傷。而在極端情況下,高層建築也難令人心安。2024年江西南昌,就有三名高樓內的住戶,從自家臥室裏被「強對流」的大風卷起墜樓。
  頻發的氣象災害,正暴露人類社會在極端自然力量前的脆弱。2021年7月20日,鄭州遭遇特大暴雨,三天下了以往一年的雨量,造成嚴重城市內澇和人員傷亡;2023年山東菏澤遭遇龍捲風,車輛、冰箱被卷到空中,導致5人死亡;2025年夏季,上海連續24天高溫,追平百年紀錄……
  城市化本身,可能成為極端天氣的「誘因」之一。
  許小峰指出,由於城市下墊面性質的改變、大氣污染以及人工廢熱的排放等,使城市溫度明顯高於郊區,形成「熱島效應」。且隨著城市化規模不斷擴大,在超大城市或一些快速發展的城市「熱島效應」更為嚴峻。
  當已有的降雨雲系經過城市上空時,城市「熱島效應」的「熱力抬升」作用會如同一個觸發器,增強對流強度,使雲發展得更旺盛,導致降水效率更高、強度更大。此外,城市中密集的「峽谷效應」還會改變風場,使風速在局部地區增大,增加了狂風破壞的可能性。
  高溫熱浪、寒潮等溫度變化給居民帶來的健康威脅更不容忽視。據《2022柳葉刀人群健康與氣候變化倒計時報告》,2021年熱相關死亡中有76%為65歲及以上老人。
  位於廣州市荔灣區的增埗村是著名的「老人村」,居民以60歲至90歲年齡段的中高齡老人為主。從事氣候風險治理工作的社工青霞告訴記者,村裏的老人們雖然說不出「全球變暖」「氣候風險」這些專業術語,但能感受到「天氣越來越熱了,雨水越來越多了」。
  「十裏不同天」,強對流是難題
  「一處樹木被大風刮倒,請立即處置。」幾乎在張笛拍下南寧狂風暴雨吹倒樹木照片的同時,這條緊急資訊,也開始在當地政府部門的應急工作群裏閃動。
  在這個有數百人的微信群裏,囊括了市、縣、區三級氣象、交通、水利、消防等部門的工作人員,與上報事件相關的應急工作當即運轉起來。
  「通常我們以氣象部門發佈的消息為准,研判某地可能出現的災害,再安排相關部門進行應對。」廣西南寧市應急管理局一位工作人員介紹這套回應機制時坦言,如何精准預測小範圍的「強對流」天氣,對氣象部門仍是一大挑戰。
  為何「強對流」天氣如此難以捕捉?國家氣象中心強天氣預報中心技術總師鄭永光曾在國家氣象局官網發佈的科普文章中說:中小尺度天氣系統,因其「個頭小」、生命史短且變化多端,給預報工作帶來了不小挑戰。尤其是對流性天氣系統,因形成機理複雜,其發生時常常出現「十裏不同天」的狀況。
  許小峰解釋,中小尺度天氣系統的空間尺度很小,水準範圍僅幾十米至二三百千米:「當雷達回波出現時,實際上雲中雨滴已經形成、對流已經開始。此時依靠回波移動路徑所做的臨近預報,雖可算作一種預報方式,但最關鍵的『從無到有』的生成階段,仍無法被直接觀測。」
  正因如此,強化探測能力成為提升預報準確率的核心。許小峰強調,雖然我國衛星、雷達等技術已相對成熟,但解析度和監測密度仍有提升空間。「特別是近地面邊界層,受城市複雜下墊面結構的影響,觀測難度大、精度有限,是目前亟待突破的關鍵技術瓶頸。」
  面對這一全球公認的科學難題,中國採取了更密集的監測、更快速的回應來彌補預報上的不足。
  一串串「神秘數字」,正成為氣象部門向城市居民傳遞預警資訊的「獨特節拍」。
  2025年7月,中國氣象局應急減災與公共服務司司長王亞偉,在新聞發佈會上介紹了因地制宜的「遞進式氣象服務」策略,如雲南「1262」機制、深圳「31631」模式等。
  比如雲南的「1262」機制有兩層含義,一是預報預警:提前12小時預報強降水落區精細到縣(市、區),提前6小時和2小時預報強降水落區精細到鄉鎮。二是回應聯動:根據氣象強降水落區預報,應急防汛部門提前12小時劃定防範重點區,提前6小時預置救援力量並組織特殊人群轉移,提前2小時組織受威脅人員轉移。
  類似的精細化預警與回應模式也在其他地區得到了有效實踐。在2025年6月的貴州榕江,汛情告急時啟動「24631」模式——提前24小時發佈精細到鄉鎮的預報,隨後以6小時、3小時、1小時為間隔不斷更新,為人員轉移和應急部署踩准節奏。
  偏遠郊區顯脆弱,基建與救援雙承壓
  與城市中心區相比,一些西南地區的山地城市,以及城鄉接合部、城中村等,在極端天氣中暴露出更明顯的脆弱性。
  從氣象監測與預警來看,我國氣象監測網雖在國際上領先,但在西部、山區等地的站點密度仍顯不足,給精准預報帶來顯著挑戰。
  北京師範大學國家安全與應急管理學院院長劉凱向南方週末指出,「山村地區氣象站點少、數據基礎弱,地形影響極端複雜,制約了預報精度。」劉凱說,對於山區中小尺度強對流降水現象,很難做到定時、定點和定量的預報,給應急決策帶來了挑戰。城鄉之間在預報預警和災害回應方面,都還存在鴻溝。
  在這些預警能力不足的地區,常住人口結構進一步放大了災害風險。偏遠郊區和城中村中,中老年人和外來務工人員占比很高,他們獲取預警資訊和自主避災的能力相對有限。
  特別是在一些偏遠郊區的「城中村」,大量外來務工人員與社區聯繫較少。「他們心裏覺得生計比較重要,社區並不是他們的歸宿。」青霞告訴南方週末。
  2023年、2025年夏季,北京門頭溝、密雲懷柔等山區均遭遇罕見山洪,多處村莊被淹,道路中斷。類似情況也在其他城市郊區發生過,造成了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這些地區的共同特點是:地形複雜、基礎設施薄弱、救援力量難以快速到達。
  中國災害防禦協會應急救援服務分會副理事長郝南說,在平原城市,發佈暴雨紅色預警時,可能會發生內澇,但未必會發生河流洪水;但山區在遭遇極端降水時,山洪和地質災害發生風險極高。「災害類型的差異決定了山區回應措施不能簡單套用平原城市的標準。」
  還有基層人員提到,一些臨山而建的自住房年代久遠,難以馬上搬遷,「在暴雨來臨時,我們只能多加強巡查工作,以預防險情」。
  「全國自然災害綜合風險普查已摸清房屋隱患底數,但山區村莊避險搬遷工作仍然艱巨。」作為國家標準《自然災害綜合風險評估技術規範第1部分:房屋建築》的第一起草人,劉凱表示,在掌握房屋隱患底數的基礎上,基層應急人員需要氣象、水利、住建等部門提供科學研判支撐,而這個鏈條的暢通和數據共用至關重要。
  城市保運轉,如何停工停業?
  郝南強調,目前對於常規城市內澇,我們已形成較為有效的應急部署和人員轉移機制,回應能力較強;但若遭遇超常洪澇——尤其是因上游洪水下泄導致河流氾濫進入城市的情況,現有救援體系仍面臨極大壓力。
  正因存在這樣的能力差距,在極端天氣預警發佈後,如何從常態應急轉向非常態回應,就成為地方政府必須直面的考題。
  在氣象預警發出後,管理部門通常要面臨一項複雜而緊迫的決策:如何在必要情況下,實施停工停業等「三停」「五停」應急措施?哪些保供相關的「特殊行業」,需保障正常運行?
  以電力保障為例,許小峰提到,2015年,寶鋼湛江鋼鐵基地就因颱風「彩虹」遭到嚴重破壞,自備電廠跳電停機,廠房設施、卸船機等多處嚴重損毀。他認為,「事前的氣候風險評估至關重要,必須經過嚴格的氣候可行性論證。」例如,在廣東沿海建設風電場,就須評估其抗颱風能力,並設計相應防風策略和應急預案,比如在颱風到來前鎖定風機。
  停電也會讓醫療機構這類不能按下暫停鍵的單位陷入混亂。在2021年鄭州遭遇特大暴雨期間,有醫院靠備用電源維持運轉,還有醫護人員打著手電筒完成了七例接生。
  北京建築大學教授郝曉賽向南方週末指出,許多老醫院還面臨歷史選址與城市發展間的矛盾:「建院在三五十年前,當時選址可能處於最佳地段,但隨著城市擴張,運維空間受限,又需照顧患者便利,很難做到萬無一失。」
  除了就醫這類「剛需」之外,也有不得不外出的人員。一位廣東惠州騎手稱,雨天每單補貼會比平時多0.5-2元,但風險也同時上升——騎手更易受傷,電動車泡水損壞也難以理賠。
  國內某外賣平臺回復南方週末稱,從2025年7月起,平臺已為騎手提供「防暑險」及高溫關懷金,並會根據即時天氣如暴雨等,暫停部分區域的配送。
  儘管極端天氣考驗著全國城市運行各環節的脆弱性,但各地的風險特徵與應對能力實則存在巨大差異。劉凱進一步分析,近年來北方暴雨頻率和強度明顯上升,但防洪工程標準和公眾防災意識仍滯後於實際風險。相比之下,南方因歷史上災害較多,工程防禦和公眾防災意識都相對更強。
  目前來看,各地的應急能力在逐步提高。2021年鄭州「7·20」特大暴雨致地鐵事故後,廣州地鐵建立了五級停運機制和七級責任人制度。
  一位廣州地鐵相關負責人向南方週末介紹,「從關閉車站出入口到線網停運,我們設置了明確的防洪警戒標準。」在2025年8月的暴雨應對中,該機制被啟用:黃色預警時加密巡視,橙色預警時技術員現場值守,紅色預警時全力處置積水,成效顯著。
  不能只等著救災
  相較於自上而下的應急能力建設,在城市社區層面,一種自下而上的氣候適應探索正在展開。
  「我們不能只等著救災,日常備災才是關鍵。」青霞表示。比如在廣州市荔灣區的增埗村,志願者們不僅通過微信群和氣象提示牌傳遞預警,還會主動上門,為獨居老人檢查房屋安全、代購物資,構建起一道社區自我防護網。
  類似由公益機構推動、與氣候適應相關的社區專案,在全國並不少見,但普遍面臨推廣難題。支持增埗村試點專案的千禾社區公益基金會高級經理陳慶介紹,他們正在9個社區推廣「在地機構合作+風險評估+設施改善+應急先鋒隊培育」的氣候適應模式。儘管專案獲得了一定的資金支持,但由於需覆蓋的社區較多,資源仍相對有限,目前只能集中力量重點服務其中部分社區。
  而應急先鋒隊的志願者結構也帶來一定制約:中老年志願者學習速度較慢,需長期培訓;受傳統觀念影響,男性參與率偏低。此外,不同社區的文化和人口結構差異顯著,成功經驗難以簡單複製。
  多位受訪者都指出,儘管社區和公益機構探索不斷,但要實現更大範圍的氣候適應,仍離不開系統性的頂層支持。政府在氣候適應工作中仍起到主導作用,包括基礎設施改善、氣象數據支持等。
  與目標清晰的減排工作不同,適應氣候變化目前仍缺乏統一的衡量標準,更需要與基礎設施投入和發展模式深度結合。
  許小峰指出,城市建設需權衡成本與效益,防澇標準也並非越高越好。「要求所有城市都進行大規模地下改造以應對發生頻率並不很高的事件,代價過大。」當前更應著力於加強應急回應與組織防範,再根據科學評估結果逐步推進改造。
  劉凱也持相近看法:「提升排水防澇標準、建設海綿城市固然重要,但工程投入巨大,且無法單靠設施應對所有災害。」她強調必須系統應對——既在可控成本內提升硬體能力,也須配以「軟性」措施,如各類社區自組織的氣候適應方案等。
  她同時談到,越來越多專家在城市規劃中重視極端天氣氣候事件的影響,但技術上仍存在難題:一是如何將全球或區域尺度的氣候模型數據有效降尺度至城市級別。這一過程不僅依賴精細化的歷史氣象監測數據作為驗證基礎,還需集成高精度地形數據、土地利用數據以及建築形態等,通過動力降尺度方法,得到可信的城市尺度氣候要素精細化分佈結果。
  二是在氣候變化高度不確定性的背景下,如何為長遠規劃提供科學決策支持。由於氣候系統本身的不確定性及未來社會經濟發展路徑的多元性,亟須引入風險評估、韌性規劃與不確定性決策等新範式,提升城市氣候變化韌性。
  如今,我國已在深圳、海南、甘肅等多地開展氣候適應型城市試點,探索不同的適應路徑與方法。
  許小峰指出,推進氣候適應型城市需明確目標、系統規劃:「到底要適應什麼?防高溫、防內澇還是節能?應避免一哄而上、缺乏統籌。」他建議把握好「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的平衡——優先保障防災減災和人員轉移安置,再逐步推動建築節能、可再生能源和綠色空間建設等。
  (鹿比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