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神獸正名、給孩子講故事,他們這樣守護故宮

  2016年,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打開一扇窗,讓大眾得以看到故宮博物院的另一面。
  每週一,文物修復師騎著自行車,在太和殿前空蕩蕩的廣場上穿行。閒暇時間,他們還會爬上院子裏的老樹,摘果子吃。在這裏,時間走得緩慢,瓷器的一個缺口、鐘錶的一根弦,都足夠花上十天半個月去研究。
  修復文物,是故宮博物院裏最被熟知的守護工作。但有一些人,他們找到了另一種守護方式,拿起筆杆,將紫禁城的傳說講給世界聽。透過這些守護者的眼睛,一個新的故宮得以被發現。
  周乾:最會講故宮故事的工科生
  被「掃”進故宮的工科生,用現代科學技術守護古建築。神獸是神仙?豬血可以用來驅邪?你想知道的故宮奇聞,都在他筆下。
  你知道官府門前的石獅子,為什麼都是一頭「卷毛」嗎?
  實際上,石獅子的「髮型」都是「疙瘩燙」式的,「疙瘩」越多,代表著官府主人的等級越高。故宮太和門前的銅獅子,頭上一共頂著45個「疙瘩」,因為皇帝是「九五至尊」,九五相乘,即四十五。
  這種看似無關緊要的小細節,都被周乾寫進了書裏。他是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已經工作了22年,專業領域是古建築,但大到宮殿,小到屋脊上的神獸,都逃不開他的筆。
  周乾並不是一開始就關心「銅獅為何愛燙頭」的。小時候,他對歷史興趣平平,覺得只要成績不拖後腿就可以。讀研究生期間,他學的也是力學專業。
  這樣一個工科生,怎麼進了故宮博物院?又怎麼開始寫起故宮建築的故事?
  「你是被我『掃』進宮的」
  2002年11月,北京大學生體育館裏正在舉辦人才招聘會,周乾和室友們擠在人群中,拿著簡歷,左顧右盼。他抱著「國字頭單位更穩定」的念頭,隨手在故宮博物院招聘攤位的桌子上放了一份簡歷。那裏已經壘起了厚厚一遝簡歷。
  4個多月後,周乾接到了故宮博物院的面試電話。此時,第一批招聘已經結束,周乾的簡歷是人事處的工作人員掃地時,在桌子縫裏發現的。經領導應允後,周乾獲得了這次額外的面試機會。
  就這樣,他踩著招聘的「尾巴」進入故宮。人事處的那位工作人員也常常調侃他:「你是被我『掃』進宮的。」
  研一期間,周乾陪親戚來過一次故宮,印象是這裏的房子太多,參觀時常常找不到想去的地方。那時,他沒有想到自己日後竟會意外與故宮結緣,來這裏工作。
  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對大修前的太和殿進行安全評估。太和殿已經300年沒有經歷大修了。年輕的周乾很自信,自己學的就是結構計算、數值模擬等現代科學技術,難道還拿不下一座古代建築的安全評估嗎?
  他第一次爬上太和殿頂棚,那裏積攢了20釐米厚的灰塵,一腳踩上去,塵土飛揚,他即使戴了兩層口罩,還是不停地打噴嚏。
  太和殿有一根梁,變形尺寸較大,超出了現代木結構規範的允許範圍。然而,這根梁本身完好無缺。究竟要不要對它進行加固,是擺在周乾面前的一道難題。
  周乾經過現場調查和縝密計算,又聽取了有經驗的師傅的建議,在評估報告中提出了不予加固的建議,並通過了評審會論證。20年過去了,這根梁如今依然完好。
  「其實古建築就像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奶奶,雖然駝背了,但是他們吃飯香,睡眠好,所以他們還是健康的。」周說,「多體檢,多保養,小修為主,儘量少擾動,這樣才有利於古建築延年益壽。」
  故宮不只是圖紙上的力學建築,還沉澱著古人的智慧歷史的刻痕,周乾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淺薄,又慶倖自己進入了一座大寶庫。
  用科學研究的態度講好故事
  2013年,周乾由古建部調入故宮學研究所(今故宮學研究院)。自此,故宮古建築的藝術、歷史和文化都成了他的關注點。
  10年前的一個上午,他路過午門北廣場,注意到一位導遊指著太和門屋頂上的神獸,告訴遊客說,那是天上的神獸做遊戲累了,落到屋頂上變成的。聽到這話,周乾心裏不是滋味。
  「故宮古建築屋頂上的神獸,最初的功能是保護屋脊的釘子。斜脊為屋面兩個坡的交線,既有坡度,鋪瓦的泥巴也非常厚。古代工匠用釘子固定這個部位的瓦件,防止其下滑。但裸露的釘子很容易在空氣中銹蝕,古代工匠便給釘子戴了個『帽子』,這個帽子就是走獸造型,材料與瓦件相同。」周乾說。
  類似的「誤解」,促成了他對故宮建築文化傳播的重視。
  2025年上半年,一位院領導在與周乾談話時,提及近期有導遊胡亂科普,說「故宮建築裏的豬血是用來鎮邪的」。
  周乾在網上查了關於故宮豬血的傳聞,確實傳得邪乎——「故宮為何要在5點關門?每年用60噸豬血鎮邪?背後真相是什麼?」「傳言每年用30噸豬血鎮邪,龍椅詛咒是真是假?」
  標題個個吸睛,但都違反了豬血運用的常識。
  周乾說,在故宮古建築中,豬血是一項重要的建築材料,主要用在木構件表面的地仗層中。所謂地仗,就是將豬血與磚灰、麵粉、桐油、麻等材料混合製成的灰漿。把這種灰漿層層塗抹並包裏在木基層表面,有利於避免木構件遭受日曬、雨淋、蟲咬等破壞。
  「作為一名力學專業的研究人員,我不可能每天只和力學同行打交道。實際上,我每天面對更多的,是公眾關於故宮歷史文化的提問。」於是,近年來,他寫了幾本書,想以科學研究的態度,講好故宮的故事。
  在《故宮生活志》中,他記錄了宮中防暑的操作。每年冬天,宮人都從湖中取冰塊,再藏入冰窖。據記載,紫禁城歷史上曾有5座冰窖,可藏冰25000塊。一到夏天,各衙門按照等級,領取各自的冰塊份例。乾隆皇帝還有一臺掐絲球琅冰箱,內部設置擱板,上面放西瓜,下麵放冰塊,底座再放一個水盆,用於接住融水。
  在《故宮裏的神獸》中,他講述了皇家也喜歡養寵物。雍正皇帝喜歡給自己的愛犬做衣服,命內務府做了麒麟服、老虎服、獅子服等各種「cos服」。但有些人也會在小狗岀生時截去它的尾巴,把石子粘在狗耳朵上,讓它能形成「垂耳狀」。
  「作為一名故宮學者,力學是我的學術根基。與此同時,我也會基於科學求實的方式,潛心挖掘故宮包含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准確地講好故宮的故事。」周乾說。
  李文儒:和孩子聊故宮的老院長
  他當了10年的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如今是孩子們的「解密人」。他講述無名宮女的悲歡,告訴孩子們故宮是一面歷史的鏡子。
  「故宮真的有鬼嗎?」
  「你覺得呢?」
  「我不相信,但是爸爸媽媽都這樣說。」
  「你不信,我也不信。」
  這是73歲的李文儒和一個孩子的對話。做了10年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他經常受邀參加各種講座,但是從來沒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講了自己在故宮值夜班的故事,孩子聽完後開心地笑了,眼睛亮亮的,原來自己的觀點和老院長是一樣的——故宮裏真的沒有鬼。
  「這個孩子的提問,既是對大人的挑戰,也是對我的挑戰。」李文儒說。
  李文儒一直很喜歡孩子。
  有一次下雪,在故宮裏,他看到孩子在雪地上打滾、找磚縫裏的枯草。凝結著幾百年皇權帝制歷史的宮殿,經過孩子天真視角的過濾,只是一個可以奔跑、讓人好奇的宏大建築,而非一座需要膜拜的殿堂。他在孩子身上看到一種「掙脫了皇權歷史影響的自由感」。
  李文儒記住了講座上遇見的那雙明亮的眼睛,也希望這雙眼睛可以看到一個真實的、有深度的故宮。寫書,就是鑿出一扇窗戶。
  他在故宮工作了20多年,但在寫《給孩子的故宮》時,仍然時刻擔心,「不要讓孩子覺得,這是一個老頭在胡扯就好了」。他提醒自己,讀者是小朋友,句子不能太長,要口語化。在書中,他用孩子的視角,回答那些總被大人視為幼稚的問題:故宮那麼多房間,皇帝住在哪里?皇帝有零花錢嗎?這些零花錢怎麼用?
  除了這些具體的問題,李文儒更想向孩子們傳遞一種辯證的歷史觀。歷史多記載帝王將相的故事,但在書中,他將目光轉向那些被遮蔽的小人物。
  比如,大眾都知道珍妃投井的故事,卻不知道任何一個投井宮女的名字。李文儒翻閱了大量史料,只找到一個17歲宮女五妞投井的故事。被打撈上來時,五妞身上傷痕累累,但乾隆皇帝的批奏卻只有「知道了」3個字。為了翻出這些小人物的故事,李文儒就去宮女居住的房間親自走一遍。他個子不高,但仍需要彎著腰、低著頭,才能通過這些甬道。
  在李文儒眼裏,像五妞這樣的底層人物就如磚縫中的野草,還沒長綠就被踐踏,但是從沒有人關心過他們。他希望孩子們能像趴在故宮地上找野草一般,看到這些被宏大歷史掩蓋的小人物。
  故宮既是承載傳統文化的宏偉建築群,也印刻著過去皇權統治下封閉與壓迫的歷史痕跡。李文儒認為,今天的故宮不再是需要人跪拜的權力聖地,親身走過這些路,是為了理性地認識那個早已結束的皇權帝制時代。「不只是孩子們,所有的現代人,都應該以一種理性的、現代文明的思維,走進故宮。」
  (賈舟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