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個荷裏活。
它是香港開埠後的第一條街,早年這一帶種滿冬青樹(hollywood),因此得名——和好萊塢沒半點關係,卻是古玩愛好者的打卡之地。一本旅遊指南如此描述它的氛圍:「微微發黃的牆面,開間房頂掛著老式的大風扇,明代紅木太師椅旁邊牆壁上是手寫的出貨單……在這裏,你可以如舊日秀才般把玩愛物,老闆就在一側的大木桌上讀馬經,頭都不會抬一下。」附近的摩羅街相對接地氣,從鼻煙壺、留聲機、瓦當到明星相片、鐵皮玩具、芭比娃娃,五花八門。
周兵經常來這一區轉,有一種在北京逛潘家園的感覺。貨有古有新,即便新,也不便宜,他只看不買,過過眼癮。
這位拍攝歷史文化紀錄片的導演,對一切舊東西有著天然的迷戀。最近六七年,香港是他的「駐地」之一。作為受港片啟蒙,熱愛吳宇森、徐克、杜琪峰的一代人,當那些著名的電影場景變為日常的生活背景,「還是蠻有意思的」。「我看很多東西都很新鮮、很好奇,有一種衝動,想去記錄這個城市發生的一些故事。」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以下簡稱「香港故宮」)的誕生,正是其中一個故事。繼《故宮》(2005)、《臺北故宮》(2009)後,《見證香港故宮》是周兵拍攝的第三個故宮。「這是一個發生在香港的故事,記錄著現代人如何熱愛文化與對藝術美感的追求;記錄著他們最真實的生活、內心的情感和想法。」
見證香港故宮
香港故宮的故事,要從2015年的秋天說起。
當時的北京故宮博物院,迎來了一批來自香港的客人,時任香港政務司司長兼西九文化區管理局主席的林鄭月娥,也在其中。即將離京時,航班由於天氣原因而延誤,就在這段計畫之外的時間裏,發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對話。
「我跟他在故宮裏面走,當時已經沒什麼遊客,很寧靜的環境。我們走在一起,他就問:『林太太,香港有沒有地?」《見證香港故宮》中,林鄭月娥饒有興味地回憶起這一幕。
她口中的「他」,是時任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而他「要地」的目的,是想在那裏建一座展示故宮文化和中華文化的博物館。
2016年12月,香港特區政府在北京正式宣佈,香港故宮將落戶在西九文化區。5年後,香港回歸25周年之際,一座「上寬下聚,頂虛底實」的方形建築在這裏拔地而起。這是一個全新的故宮。它有現代建築的氣質——11000平方米清水牆面,15米高的玻璃落地窗,6800多件天花頂金屬掛件懸掛於38米高的中庭;也有與傳統的遙相呼應——9個展廳、3個中庭的伸展相連暗含著「三」和「九」的空間佈局,4022塊不規則的金色曲面鋁板是對琉璃瓦的現代詮釋,朱紅色大門上的九路81顆門釘與午門如出一轍……
2021年11月,當周兵帶著團隊開始拍攝時,這座建築體的大部分已經完成,進入收尾階段。以往,他都是坐在導演的位置;這一次,他扛起攝像機,親自跟進一些重要的拍攝。
2021年12月10日,香港故宮工作人員搬離臨時辦公室,正式入駐博物館的「新家」。設計部的人正忙著,周兵把他們召集起來,面對鏡頭站成一排。他問:「感覺怎麼樣?」「這是我們流浪的最後一站。」「你們搬了幾次家?」「5次。」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歷史時刻,構圖不重要,問題也很隨機。關鍵是他們搬進香港故宮的這一刻,留在了畫面裏。」
時間久了,館裏人和他們混熟了,面對鏡頭也不再防備。有一次,周兵正在拍攝,和一位工作人員閒聊了幾句,對方說有一天她「足不出館」,一看手機,走了18000步。
開館前,周兵作為嘉賓,被邀請去看一場內部展覽。那天,同事看見他一人在大廳裏默默坐了很長時間,有點擔心:「周老師,你沒事吧?」那一刻,他內心正激動著。200天的拍攝,他見證了香港故宮從一個粗糙混亂的工地,變成一個精美夢幻的藝術場,也見證了「宮裏人」的變化,「有人白髮越來越多,有人從精神抖擻變得疲憊不堪,有人常常半夜回家,用香港話講,不停地「OT」(over time,加班)」。
這8個月,他也在超負荷地工作。紀錄片7月1日播出,剪輯只有20天時間,「其中十來天,我們都是通宵工作,幹到天亮」。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幾近崩潰。更不用說那些意外,硬體和軟體都不省心,這在他的導演生涯裏還是頭一遭。
好在一切挺過來了。「我已經50多歲了,至少七八年沒有這樣連續高強度的工作。」周兵回憶起心理生理上的種種折磨,「做這個片子,真是拿命換來的,不知道少活多少天。」
為了理想的日子
20年前,「連軸轉」是他的常態。
1991年,從北京廣播學院畢業後,周兵分配回蘭州老家,在電視臺工作。那段日子,生活優越,工作清閒,但他內心苦悶,覺得幹的不是自己想幹的電視——提問水準和工作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喝酒,會跟人打交道。
1993年5月1日,中央電視臺推出一檔早間新聞節目《東方時空》,下設4個子欄目,《東方之子》《生活空間》《金曲榜》《焦點時刻》。中國的電視新聞自此開始變得親切、熱乎、平易近人,讓廣大老百姓看得如癡如醉,大清早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在《東方晨曲》的背景音樂中梳洗。
一天,周兵早早爬起來,看完節目,內心有點震撼,「這才是真正的幹電視」。不久,《東方之子》來蘭州做節目,他全程陪同。大學同學在欄目組,攛掇他來。他猶豫再三,丟掉鐵飯碗,交了7000塊罰款。父親送他上火車的時候,他說了句豪言壯語:「我一定要做中國最好的導演之一。」
然而到了《東方之子》,他才知道,這裏的競爭完全是「地獄模式」。編導按照業務量每月進行投票排名,第十一名以後的人,自動捲舖蓋回家。作為臨時工,他們去食堂打飯,不能站到正式工的隊伍裏;去圖書館、磁帶資料室,只能當場閱覽,不能外借。
有段時間,周兵和王志、張朝夕、張潔、徐歡等臨時工,加上白岩松夫婦,住在六裏橋一個地下室裏。七八間房子,長長的走廊,一頭是機房,一頭是宿舍,還有一張乒乓球桌。每天,大家在白岩松放的迪斯可中醒來,採訪、做素材,回來就兩件事,睡覺和剪片子。「幹著幹著,窗外就由黑到白,經常能看到北京的清晨。」有一年,周兵做了100期節目,平均3天一期。壓力是巨大的,公職已經辭了,只能背水一戰。
有一年春節做特別節目,拍「東方之子」過年三十,第二天初一就播。周兵被分配去拍國際象棋冠軍謝軍,餓著肚子剪完片,回到六裏橋已是半夜。一進門,白岩松夫婦坐在圓桌前,擺了一桌菜。同事一個接一個回來,大家圍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酒足飯飽,各自睡去。這一幕,周兵終身難忘。
那段日子留給他幾個終身遺產:熱愛,理想,不斷創新,做高質量的片子,還有家人、兄弟般的情誼。
在《東方之子》,周兵和白岩松搭檔最多,白岩松提問,他拍攝、剪輯,採訪了100多位當時泰斗級的人物,從丁聰、季羨林、張中行到費孝通、周穀城、冰心。他從白岩松那裏「偷學」了不少東西,後來不帶主持人,自己做採訪,又拍了不少藝術家,像關山月、黃胄等。
1995年,《東方之子》開始新節目形態的探索。在製片人時間的帶領下,周兵和同事們編導製作了《忘不了》,嘗試用影視劇的運作方式呈現歷史場景,被傳媒界認為是中國第一部以「真實再現」為手法的紀錄片。
2000年,周兵接手了紀錄片欄目《紀事》,延續《生活空間》的風格,「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作為製片人,那時的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記錄當下的中國。
「平庸而常見的畫面就意味著失敗」
3年後,SARS到來,《東方時空》開始新一輪調整改革。在這次變化中,周兵從新聞大戰、收視率競爭的喧鬧中,來到了寂靜的故宮宮牆內。
在與各家機構的激烈角逐中,他贏得了拍攝紫禁城的機會。在此之前,獲得過這個機會的,有大導演安東尼奧尼和貝托魯奇,中國新聞電影製片廠以及日本NHK。2003年10月27日,《故宮》開拍儀式在故宮舉行,那個傍晚成為周兵人生中最美的記憶之一,夕陽照在太和殿的簷角,金碧輝煌。
在這個巨大的宮殿裏,他想完成一次實驗。「我二三十歲的時候,中國紀錄片有兩種基本樣態,一種強調純客觀、原生態,一種是文獻紀錄片,基本是解說詞+空鏡+採訪。紀錄片不好看、不吸引人,是一直被詬病的問題。積累了這麼多年,我想在《故宮》裏來一次集大成的融合,改變紀錄片的創作生態。」周兵說,「現在想來還挺大膽的,無知者無畏,心裏沒有條條框框。」
訪談、紀實內容、建築和風光空鏡、定點攝影、延時攝影、真實再現,甚至是三維動畫,都被運用到《故宮》中,為此周兵集結了一支「夢之隊」:動畫製作有來自好萊塢的專業技術人員,攝影指導有日本「再現鬼才」赤平勉和張藝謀御用攝影趙曉丁,音樂創作有為《末代皇帝》作曲的蘇聰。
在文本上,幾乎每一集解說詞都經歷了痛苦漫長的創作期,第一集《肇建紫禁城》就查閱了100多萬字的資料,一年過去,仍沒達到理想效果,周兵自己動手,從兩萬字縮減到12000字,最終播出時只剩下6000多字。
在拍攝上,「平庸而常見的畫面就意味著失敗」。團隊建立了故宮植物生長的檔案,文華殿前的海棠、慈寧宮裏的牡丹、鐘萃宮的玉蘭、承乾宮的梨花、斷虹橋的18棵古槐,拍攝下它們冬季的枯枝、春天的發芽、夏天的茂盛、秋天的落葉;他們選擇了20個典型建築進行定點拍攝,角樓的四季變化,斷虹橋畔從枯枝、綠葉再到白雪紛飛,體現著時間流轉、世事變幻;他們使用了大量延時攝影,記錄宮殿上空雲層的移動、宮牆上光影的變幻。冬至那一天,陽光會反射到太和殿正中的匾額上,周兵堅持要拍到這一幕,「第一年是陰天,沒拍到,第二年才成功」。
拍攝對象是位幾百歲的「老人」,一切都要小心翼翼。每件文物都是從庫房裏取一件、拍一件、還一件,像帝王傳膳一樣。佈置燈光就要花3個小時,有時每天只能拍攝兩件,而當攝影師把長長的搖臂對準文物時,現場常有工作人員發出尖叫,生怕那大家夥掉下來砸到了字畫,散發的熱量損害了器皿。
作為總編導,周兵還要操心更瑣碎的後勤,當同事們在拍攝某件珍寶時,他常在臺階上發愁今天去哪兒訂盒飯;拍攝總在遊人散盡後開始,一個疏忽忘了和行政部門打好招呼,幾十個人沒地方上廁所。
他形容那時的自己,「熱情、強勢,有時也和大家吵,總之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形象」。有同事在博客分享往事,當年進行後期剪輯,正欣賞自己精彩的畫面時,總會不幸迎來周兵親臨現場,遭到大聲批評。一天深夜,因為一個疊畫處理得不好,他發了很大火,摔門而去,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有人從外面進來,說看見周兵一個人耷拉著腦袋蹲在牆角,問他怎麼了,他抬起頭,半天說了一句:「我好痛苦啊!」所有人都繃不住笑起來。
「要做出一個優秀作品,就沒辦法做一個好人。」這是周兵的體會。從3天一期片子到一上午3個鏡頭,驟慢的節奏讓他適應了一段時間。拍攝常在早上開館前和下午閉館後,兩年裏,他見識了一個不一樣的紫禁城。「清晨陽光灑在空蕩蕩的太和殿廣場,極度的震撼;傍晚所有遊客走後,一切安靜了,夕陽很美,每走幾步都會發現古代建築精妙和諧的美;晚上也會拍攝,在漆黑一片的故宮,更能感到人的渺小。」
2005年,12集紀錄片《故宮》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出,好評如潮,至今在豆瓣保持9.1的高分,國內外市場收入達數千萬元人民幣。
對周兵來說,工作多年的遊蕩感和焦慮感也在慢慢退去,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可以安心做的一件事,「用電視的方式梳理傳播中國最經典的傳統文化」。
創造、傳承、創新
《故宮》裏講到了一段「國寶大流遷」的往事。抗戰中,故宮65萬件文物分三路南遷,行程數萬公里,轉移至大後方。1949年,它們被運往臺灣,紫禁城的國寶從此分藏海峽兩岸。
周兵曾聯繫過臺北故宮,希望去拍攝館藏文物。那時正是陳水扁主政,他用了近一年聯繫,最終還是沒成。
2006年,周兵得到了拍攝《臺北故宮》的機會。此後兩年,攝製組採訪了文物遷臺的親歷者,許倬雲、林懷民、餘光中等文化學者,文物專家和研究者;還有不少非專業人士,比如請方文山談瓷器,請周傑倫談「青花瓷」,請桂綸鎂談小時候去臺北故宮的印象。
最大的遺憾是沒能進入展廳拍攝,周兵的攝製組只能進到花園,在裏面晃蕩拍了一些鏡頭。這是用再尖端的設備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2009年1月12日,《臺北故宮》在中央一套開播。12集裏,有歷史和文物的展示,有社會民生的種種細節,還有隨文物遷移流轉的人和故事。他們有的骨肉分離至死未見,有的在清苦寂寞中默默守護國寶,於命運的翻覆重壓下,堅守文化的傳承。「中國文化有陰陽的比喻。拍北京故宮,我追求的是陽剛、大氣、滄桑的歷史感;拍臺北故宮,則是細膩、抒情、生活化的,講文物背後人的命運和情感。」周兵說。
這些年來,他拍《敦煌》《千年菩提路》《千年國醫》,致力於用鏡頭語言呈現古典中國。這一次拍《見證香港故宮》,則給了他一個重溫「《東方時空》時代」的機會——那些年紀實性拍攝的訓練,讓他能扛著攝像機在工地來來回回,雖然累得夠嗆。
香港故宮的開幕展上,來自北京故宮的914件珍貴文物集體亮相,這是北京故宮建院以來規模最大、數量最多的一次文物出境展覽。2022年5月28日,這批神秘而尊貴的「客人」抵達香港。周兵和另一位攝像跟拍了一路。從下午4點到晚上9點,拍攝結束,他都快站不住了。「這是我職業生涯中特別激動的一天。」他想起了20世紀30年代的那場「國寶大遷移」,也想到了70多年前,流散在外的《中秋帖》《伯遠帖》等國寶,正是經由香港回歸北京故宮。
17年前,在《故宮》的開篇詞中,周兵寫道:「是誰創造了歷史,又是誰在歷史中創造了我們的文明?」13年前,在《臺北故宮》的開篇詞中,他寫道:「是誰創造了歷史,又是誰在歷史中使我們的文明薪火相傳?」這一次,在《見證香港故宮》中,他還是執著地用了這個句式:「是誰創造了歷史?又是誰在歷史中創新地詮釋著人類的文明?」
創造、傳承、創新,文明正是如此向前流淌,綿延不絕,星火不熄。
(許曉迪/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