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岸煙火裏,我與北京一同長大

  坐在北京CBD的一家咖啡角裏,方承暄像每個北京的上班族一樣,慢慢地品嘗著速溶咖啡,身後是忙碌打工人來來往往的身影,映出她幾分坦然。這位來自臺灣新竹80後,4歲便隨父母北上,如今已在北京生活30多年——她是看著藍島大廈從工地變成商場又幾經迭代的「老北京」,也是偶爾會在臺灣老鄉會上因不懂「永和是地名」而鬧笑話的「臺灣人」。在她的人生裏,兩岸的記憶早已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而北京是這張網的中心。
  初到北京:燈火與白雪的雙重衝擊
  上世紀90年代初,4歲的方承暄跟著父母從臺灣出發,經香港轉機飛往北京,這段旅程成了她最早的清晰記憶。「香港的夜晚從飛機上看,燈火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可越往北飛,底下就越黑。」她還記得落地北京後,第一次看到樹幹被刷上白漆時的好奇,後來才知道那是防蟲的措施,這在臺灣從未見過。
  比白漆樹幹更讓她震撼的,是北京的冬天。「臺灣一年四季都有綠葉,我第一次看到光禿禿的樹,嚇了一跳,以為它們都枯死了。」直到第一場雪落下,漫天飛絮般的雪花讓這個南方孩子雀躍不已,也讓她第一次直觀感受到「生命的週期性」。
  初到北京的日子,一家人住在酒店裏。不久後,母親因腫瘤導致大出血,緊急送往醫院,手術後留下長長的疤痕——醫生叮囑,剛做完手術不能坐飛機承受氣壓變化。於是,方承暄和父親便在北京陪母親養起了身體。後來,父親要回臺灣處理事務,本以為是短暫分離,卻不料父親在臺灣遭遇車禍,就這樣,方承暄已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一連串的意外,讓這家人的「短期停留」變成了「長期定居」。當她再次踏上臺灣的故土,已是10年之後。
  紅旗下的成長:我與北京孩子沒兩樣兒
  方承暄的小學時光是在北京市朝陽區的芳草地小學度過的。開學沒多久,班主任就給她帶來了一個「驚喜」——班主任「先斬後奏」給方承暄報名了少先隊,讓她成了班裏少有的臺灣省籍少先隊員。
  更讓她驕傲的是,後來她還當選了大隊長,多次承擔升國旗的任務。「第一次升國旗那天,我媽特意扛著DV去學校,跟班主任反復確認『能不能讓我錄下來』。」她記得那天清晨的操場很冷,風把紅領巾吹得獵獵作響,當國歌響起、五星紅旗緩緩升起時,母親的鏡頭一直追著她,畫面裏滿是激動的顫抖。「可惜的是後來搬了幾次家,那盤錄影帶再也找不到了。」可那個場景卻永遠烙印在方承暄和母親的記憶中。
  在學校裏,方承暄從未覺得自己「特殊」。她和北京同學一起騎車上下學,冬天擠在路邊吃烤紅薯,夏天圍著冰櫃買冰棍,放學後排著隊去馬蘭拉面館「拼桌」。唯一讓她有點困擾的是,同學總說她「說話太慢」。「我那時候完全沒感覺,覺得自己跟她們說得一樣快。」直到上了大學,微信語音普及後,她才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一一「原來她們沒騙我,我語速真的比北京孩子慢了不止一點兒。」方承暄的北京話比許多北漂青年說得還要熟練,有時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
  這種「無差別感」一直持續到高中。她和其她同學一樣參加中考,一樣住集體宿舍,一樣為了月考熬夜刷題。直到高考前,她才意識到自己與身邊人的不同:「老師告訴我,我不能參加普通高考,要去考港澳臺華僑聯考。」她曾好奇地去聽學校港澳班的課,發現進度比自己所在的班級慢不少,便索性留在原班級復習,「除了考試內容不一樣,我覺得我和大家沒區別」。
  身份的拉鋸:當「假臺灣人」遇上「真鄉愁」
  大學期間是方承暄身份認知的”轉捩點」。在這裏,她第一次接觸到從臺灣直接來大陸讀書的同學,也第一次參加了臺灣老鄉會。可這場本應「倍感親切」的聚會,卻讓她陷入了尷尬。
  同鄉說自己家在永和,我轉頭跟身邊的人說,永和不是豆漿店嗎?」話音剛落,老鄉們就笑作一團,她這才知道,「永和」是臺灣的一個地名,永和豆漿的發源地就在那裏,而自己竟一直以為那只是個品牌名。「這個笑話,她們笑了我整整4年。」
  方承暄從那一刻起便意識到:「我好像既不是『純粹的北京人』,也不是『地道的臺灣人』。」
  這種困惑在寫聯考作文時達到了頂峰。當年的作文題是《我的家鄉》,她握著筆想了很久,最終寫下:「我很少回臺灣,對那裏的街道、鄰居都很陌生;可北京的每條胡同、每棵老樹我都熟悉,我看著它從低矮的平房變成高樓,看著馬路一點點拓寬。北京也是我的家鄉,我有兩個家鄉。」
  如今,她每年都會回臺灣過年,可每次回去的第一天,她都不太敢說話。她笑著說,這種「小心翼翼」並非刻意偽裝,而是源於一種微妙的歸屬感缺失。在大陸,臺灣同學覺得她「太北京」,是「假臺灣人」;在臺灣,親戚又覺得她「口音怪」,像個「外鄉人」。
  但這種困惑,並沒有讓她疏遠任何一方。她會在臺灣幫北京的朋友帶鳳梨酥,也會在大陸給臺灣的姐姐寄老字型大小的醬菜。「我慢慢明白,『兩個家鄉』不是矛盾,而是一種幸運。」她說,自己親眼見證了北京從「夜晚漆黑」到「燈火通明」的蛻變,也熟悉臺灣街頭巷尾的煙火氣,這種雙重體驗,讓她更能理解兩岸的差異與共通。
  時光裏的兩岸:變化與不變的溫度
  聊起兩岸的變化,方承暄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我小學的時候,藍島大廈旁邊還是一片空地,後來蓋了商場,沒多久又倒閉了,現在變成了寫字樓。」她指著窗外的街道說,在北京,「半年不見就變樣」是常事,可每次回臺灣,她都覺得「好像時間停住了」——「十年前去過的機場,現在還是老樣子;多年前吃的那家牛肉麵店,連菜單都沒換過。」這種差異在網路上更明顯。畢業後的方承暄選擇了互聯網方向就業,她曾在網易等大陸知名互聯網企業就職,恰逢大陸互聯網飛速發展時期,「從2009年到現在,我從最開始負責論壇,到博客,又變成了直播,到現在製作短視頻,我經歷了大陸互聯網整個演變過程。」越到現在,方承暄越覺得自己留在大陸發展的決定是正確的,除了肉眼所見大陸的發展與變化,她也親身參與到了大陸的發展變化之中。「我在臺灣用姐姐的電腦,連購物網站都看不懂,介面太舊了。」她笑著說。
  但無論變化多大,兩岸人骨子裏的溫情,總讓她覺得熟悉。「大陸的善良總是溫暖又含蓄的,從小學開始,每年學校都會組織學生向希望工程捐款,還讓我們和鄉村小學的同學們建立筆友關係。」雖然年少的方承暄並沒有收到期待中的回信,但是一顆善良的種子在她的心中種下。「在北京,鄰居會親切地問我吃了嗎,要不要上家裏吃點;在臺灣,親戚會提前買好我愛吃的芒果,等我回家。」愛意的圍繞,讓獨自一人的北漂生活也不再那麼孤獨。於是,方承暄決定把這份善良回饋給社會,2025年,她做了人生又一重大決定,踏入了公益行業,「在網易的同事曾跟我說,你最需要關注的應該是兒童這個群體。因為小孩兒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生活環境,所以社會要給他們創造條件,想辦法讓他們接受好的教育,不讓他們一生都困在窮困的大山深處。」於是,她選擇了「童年一課」,通過互聯網線上授課的形式,幫助鄉村小學生提高素質教育水準,拓寬學生的視野。
  如今,方承喧早已不再糾結自己是哪里人,屬於哪個群體,因為她早已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她更希望自己可以變成一座橋樑,讓兩岸教育可以交流,把臺灣好的、先進的教育資源和經驗帶到大陸,帶給大陸鄉村的孩子們,為他們撐起一個更加廣闊的未來。
  夕陽西下,辦公樓漸漸熱鬧起來,忙碌了一天的年輕人陸續走出摩天大樓,不遠處的老北京胡同中,孩子們的笑聲與小販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方承暄喝掉早已冷掉的咖啡,也收拾物品融入北京的喧鬧中:「我是跟北京一起長大的,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刻在我心裏;而臺灣的鄉愁,就像媽媽做的菜,不管走多遠,味道都不會忘。」在她的世界裏,兩岸的煙火早已交融,釀成了最溫暖的人生滋味。
  (張唯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