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女娃
  王昆是河北唐縣南關人。父親王德壽繼承祖業，執掌負債累累的飯店「茂盛館」，並以分家時得到的二畝半田地糊口；母親段明珠在這個破落之家艱難地操持著家務。1925年4月15日，王家生下一個沒有頭髮、沒有眉毛的肉疙瘩，整整十幾天都不肯睜開眼睛，連奶水也懶得吮吸。當村外傳來河北梆子戲的鬧臺鑼鼓聲時，她才發出了第一聲啼哭。不久，她有了個可愛的乳名蘭玉。
  當蘭玉咿呀學語時，母親指著陪嫁的搪瓷盆裏彩印的梅蘭芳劇照，反復念著「梅蘭芳」三個字。當她長到5歲時，已出落得眉眼清秀，頭上還紮起了兩根沖天小辮子。每當淸晨洗臉時，她把那搪瓷盆盛滿清水，癡癡地看著梅蘭芳穿著一身豔麗的戲裝，頭上的珠翠不斷閃爍搖曳。每逢廟會節慶，喜歡唱歌的母親就帶著女兒一塊兒去聽戲。那個年代很少有女孩子念書識字，母親卻毅然送她去上學。在小學讀書時，音樂老師臧玉科讓她掌握了基本樂理知識，教會了她許多歌曲。小蘭玉還偷偷地單身趕廟會去看河北梆子，為此挨過母親的打;她組織同學在教室演《三娘教子》，挨過老師一教鞭；為了看名角演員馬翠仙，她趴在窗戶上被糊窗子的人喂了一嘴漿糊。
  1937年，無憂無慮的時光被日軍的炮彈摧毀了，那年小蘭玉12歲。別看她年紀小，但唱歌很好聽，大家都說她的歌聲像百靈鳥一樣。她開始學唱抗日救亡歌曲，並和小夥伴們一起唱著歌、打起小紙旗上街抵制日貨。當日寇的飛機轟炸唐縣縣城時，她憧得了「不抵抗就是死路一條」的道理。她也曾聽說三叔王鶴壽（曾任中顧委委員、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二書記）很早就外出參加革命To 1937年10月，唐縣第一次解放，抗日民主政府設在城西20多裏的北店頭。她投奔「抗日自衛會」，成為正式成員。從此，王蘭玉改名王昆，進入「地方幹部集訓班」學習。男女學員100多人，吃大鍋飯，睡通鋪。王昆性格開朗樂觀，曲不離口，快樂得像只小鳥。每次上課前要集體唱歌，她既領唱又獨唱，成了有名的「金嗓子」。
  1938年3月8日，王昆擔任縣婦救會宣傳部長兼總務部長，後又兼任抗日小學的音樂教員。她剪短了頭髮，系上皮帶，背著媽媽製作的挎包，不僅撰寫宣傳材料、刻制油印宣傳品，還單槍匹馬走村串戶，站在土臺上高唱抗日歌曲、進行抗戰演講，動員婦女做軍鞋支援前線、動員青年參軍打鬼子，當場就有幾名進步青年報名參加了八路軍。
  有一次，縣領導突然安排王昆到下葦子村進行演出。那是1939年3月初的一個晚上，她深情地演唱了《松花江上》和《江水紅》兩首歌曲，贏得了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不久，她接到縣裏通知，讓她到十八集團軍西北戰區服務團駐地管家佐村報到，做一名文藝兵，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事後她才知道，那晚演出時，「西戰團」負責人周巍峙正在臺下對她進行現場考試。
  年僅14歲的王昆穿上了寬大的軍裝，衣服蓋住了她的膝蓋，袖子卷起半尺多。那個時候，敵人「掃蕩」很頻繁，每人都隨身掛著手榴彈。王昆不僅有手榴彈，還有一把剪子，時刻準備與敵人殊死一戰。她們參加了反「掃蕩」，經常與敵人遭遇，有的戰友就犧牲在自己眼前。王昆年紀最小，她背著大背包一路走一路唱，與隊伍一同走遍了晉察冀邊區各地，幾次遇到生死考驗，所幸都與死神擦肩而過。
  1943年4月，年滿18歲的王昆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接著，她與周巍峙結為伉儷，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當時，敵後抗日根據地處於最困難的時期，「西戰團」的許多成員對前途有些迷茫。上級輾轉千裏送來一本殘缺的油印本《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他們終於有了前進的方向——文藝要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於是，他們積極參加反「掃蕩」、動員農民參軍、開展減租減息等宣傳組織工作；並創作了一首首感人肺腑的歌曲、一幕幕催人淚下的戲劇，使文藝真正成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武器。
  1944年春，周巍峙接到上級命令，要求他們隨部隊返回延安。為了隱匿行蹤，需要步行1000多裏。王昆二話沒說，紮起綁腿，背上包袱，跟著隊伍一塊兒向延安進發。行軍途中，她的歌聲還是那樣噱亮、那樣甜美，有人誇她「嗓音像小河的流水」，有人說她「唱起歌來像一串銀鈴」，也有人說她嗓子像自帶了「麥克風」。
  隊伍跋山涉水，艱難前行。全團幾十口人馬過了敵人的第一道封鎖線牛道嶺後，準備夜間跑步行軍120多裏，穿越敵人的第二道封鎖線同蒲路。這時，王昆突患重病，只得留在老鄉家中休養，成了離群的孤雁。兩個月後，她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急著出發。當黃河橫在眼前時，是四位農民用兩根扁擔拴在一個座椅上抬著她渡過了黃河，所以，她一生感激農民兄弟，銘記著人民群眾。
  永遠為人民歌唱
  經過長途跋涉，終於抵達延安，此時王昆已瘦骨嶙嶙，體重下降到40多公斤。讓她欣喜的是，她第一次見到了離家多年的親人一在中央組織部工作的三叔王鶴壽。不久，王昆進入傍迅藝術學院學習聲樂，並加入了魯藝文工團。一有空，她就跟隨民間藝人學習唱秦腔和信天遊，婉轉悠揚的歌聲常常在橋兒溝的山坡上、樹林裏、小河邊回蕩。
  1945年初，魯藝文工團決定排演詩、歌、舞融為一體的新歌劇《白毛女》。這部歌劇的主角是喜兒。經過一番挑選，最終找到了能唱能跳還會演的王昆。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她一遍又一遍地學「摔跤」，兩腿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甚至流血；晚上點著煤油燈學習，寫下自己排練的感悟。她和周巍峙商量，打算晚幾年再生孩子，丈夫不僅尊重她的想法，而且鼓勵她演好這出戲。
  當年4月23日，中共七大在延安召開。28日晚，中央黨校大禮堂燈火通明，歌劇《白毛女》正式亮相。貧苦佃農楊白勞被地主逼得喝鹵身亡，喜兒撲在爹爹身上以哭代歌，哭中有歌，撕肝裂肺，直穿人心……觀眾席上，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和700多位代表，還有各界觀眾，都深深沉浸在劇情之中。毛主席用手絹擦著眼淚，葉劍英等也止不住掉淚。演出結束時，全場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這部歌劇在延安演了30多場，產生了爆炸效應。1946年，在張家口懷來前線為我軍戰士包括「解放戰士」演出時，沒有電燈只有汽油燈，沒有擴音器只憑肉嗓子，一兩萬人坐在背包上看得熱血沸騰。戰士看了演出後，在槍托上刻下「為喜兒報仇」的誓言。王昆從1945年演到1962年，不僅在國內演，還到東歐十幾個國家演。《白毛女》唱響瞭解放區，轟動了北京城，震撼了全中國，影響了全世界。
  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5周年，大型歌舞《東方紅》於1964年10月初在人民大會堂連演數場，場場爆滿。王昆在這部史詩中演唱《農友歌》，深刻而又完美地表現了人民翻身、當家作主的喜悅與豪邁之情。10月6日晚，毛主席親臨觀看演出，並興奮地對身旁的楊成武做出了一個威武手勢，稱讚王昆：「很有當年湖南婦女的革命氣概哩！」演出結束後，周總理走到王昆面前稱讚道:「你是20年前《白毛女》，20年後《農友歌》啊！」
  得到周總理的誇讚，王昆不由想起1954年出席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時周總理對自己的囑咐。那年，她正準備到天津中央音樂學院進修，向蘇聯聲樂專家學習。總理很嚴肅、鄭重地對她說:「你去學習是好事。但學歸學，只能學好，不能學壞。什麼叫好？就是你學完之後，不能讓我們再也認不出你來，而只能讓我們覺得你比以前唱得更好了，但還是王昆不是別人。什麼叫學壞了？那就是我們聽收音機時，聽不清是誰，以為是另外一個人。」不久，王昆進入中央音樂學院學習。果然，蘇聯專家試圖改變王昆「原始的村野」狀態，令她一時迷茫於「土嗓子」和「洋嗓子」之間。一次，王昆試著用新學到的發聲方法為周總理演唱，總理的評價卻是「不洋不土」。之後，王昆一直很痛苦，思考著如何在保有自己演唱個性的前提下，吸收西洋聲樂的優勢。經過苦練，王昆又一次演唱了個人的保留曲目凋總理夫婦聽後非常高興，說王昆的歌聲使他們又回了一趟延安，囑託她「永遠為人民歌唱！」總理的諄諄教海和深情勉勵，讓王昆記了一輩子，也讓她成了真正的「人民的藝術家」！
  歌壇的伯樂
  王昆的歌喉高亢嚎亮，音色清純甜美，語言清真意切，表演樸實無華，成為中國新民族聲樂的開拓者、新民族歌劇的奠基者，也是大家公認的「伯樂」，是音樂百花園中的育花人、護花神。
  1949年起，王昆在中央戲劇學院、中央實驗歌劇院擔任演員。1962年1月，由周恩來總理親自策劃的東方歌舞團正式成立，王昆擔任藝術委員會主任、獨唱演員。1966年後，王昆因受迫害停止了十年練聲。1976年1月8日清晨，當聽到周總理逝世的消息後，她冒著嚴寒奔向醫院，因安保阻攔，只能跪在大門對面的雪地裏號啕大哭。在悼念周總理逝世一周年時，闊別舞臺多年的王昆登臺演唱周巍峙作曲的《十裏長街送總理》，幾次泣不成聲，旋律蕩氣回腸。1977年9月，王昆被任命為東方歌舞團領導小組副組長、藝術指導和獨唱演員。茅盾欣然為王昆贈詩:「早歲歌喉動八方，延安兒女不尋常。新人舊鬼白毛女，陝西江南大墾荒。白骨妖精空施虐，丹心蘭蕙自芬芳。若非粉碎奸幫四，安得餘韻又繞梁。」
  1982年，王昆擔任東方歌舞團團長兼黨委書記。在她任職期間，東方歌舞團平均每年推出一臺新的歌舞晚會，奔赴大江南北、邊寨海珊進行演出。在大型演出中，她是響噹噹的主持人，主持風格詼諧幽默、風趣高雅，成為演員和觀眾的「橋樑」。那時，經營性演出的售票率達百分之百。1983年，在上海有6500人座位的文化廣場演出時，連續演出了40多個滿場，最後一場實在無法滿足觀眾需求，只能臨時出售加座和站票。
  20世紀80年代初，許多人對流行音樂頗有微詞，但王昆堅持百花齊放的方針，表現出一位藝術家的寬廣胸懷。在她的大力促成下，1986年5月9日，東方歌舞團策劃並推出了一臺名為《讓世界充滿愛》的演出，100芝名歌手參加演唱會。這是中國流行音樂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而王昆正是中國流行音樂的推動者。
  王昆選擇學生只論才華，不論出身、文憑與年齡。鄭緒嵐原是天津某廠的學徒工;索寶莉是小興安嶺林區的建築工人；陳俊華是從西北部隊來的小義務兵；郭蓉是一個隨父親走街串巷的流浪藝童……對於教學，王昆精益求精、因材施教，最強調唱歌的「味兒」。她會根據不同人的聲音條件，找到一條適合他們的發展道路。具體到作品時，則會每一個音符、咬字，每一個韻味、甩腔都不放過。在她的發現、培養和推薦下，朱明瑛、遠征、鄭緒嵐、程琳、郭蓉、王娜等許多歌唱家脫穎而出。那些年，東方歌舞團像衛星發射架一樣，把一批有才能、有潛質的歌手送至星空，形成了「排炮」效應，而王昆就是這一工程的總工程師。
  1983年，在中央電視臺首屆春節聯歡晚會上，王昆的學生索寶莉之所以以一曲《夫妻雙雙把家還》一舉成名，正是由於王昆對這首傳統黃梅戲進行了改編，完成了把戲劇音樂改成民歌的「跨界」嘗試。在春晚大放異彩的成方圓、費翔等，也都是王昆推薦給導演組的。當新年鐘聲敲響之時，作為晚會藝術顧問的王昆向全國觀眾致新年賀詞。
  王昆生命不息，歌唱不止，其藝術生命的長久與旺盛是個奇跡。退居二線後，她仍然拎著行李箱，跑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唱遍了部隊、山村、礦山、油田，並三次回延安訪問演出。她在中央電視臺舉辦聲樂講座，到各地辦聲樂培訓班，還組織「中國著名歌唱家演出團」赴美國進行慰僑巡迴演出。2009年，在國家大劇院舉辦王昆從藝70周年師生音樂會，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發來賀信，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賈慶林、李長春、賀國強等到場觀看。王昆帶著病痛一連演唱了十幾首歌，贏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2010年，她還坐著輪椅指導複排了《白毛女》，後又選定王娜為「民族聲樂藝術傳承人」，舉行了收徒儀式……
  2014年10月2日，紀念《東方紅》首演50周年演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王昆強忍剛剛失去丈夫的悲痛，最後一次登臺演唱。原計畫於12月在人民大會堂舉辦「把歌聲留給未來——王昆和她的朋友們專場演唱會」，只可惜，這成了一個無法履行的約定。2014年11月21日，王昆因病去世，告別了她鍾愛一生、奉獻一生的民族聲樂事業。27日上午，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舉行的歌唱家王昆遺體送別儀式上，沒有哀樂，而是響起了由王昆的學生、親友集體演唱的經典老歌《北風吹》《夫妻識字》《農友歌》《母親的光輝》……她把天籟般的歌聲留給了未來、把慈祥溫和的笑容銘刻在了幾代人的心中。她用一生的藝術成就鑄造了一座不朽的豐碑，永遠屹立在新中國的音樂史上。
  （丁慶江 陳怡 張揚 翟秀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