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諜戰劇《潛伏》的最後一集,主角餘則成被告知,他即將前往中國臺灣,和一個叫晚秋的人結婚,繼續潛伏。
這個故事已經完結了17年,但觀眾依舊對餘則成的結局耿耿於懷——他去了臺灣之後,會發生什麼?以軍統家屬身份留下的翠平,能否等到丈夫餘則成歸來?
2025年9月底在中央電視臺電視劇頻道(CCTV-8)開播的電視連續劇《沉默的榮耀》,便講述了這些潛伏者去往臺灣後的故事。這部劇以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等真實人物為原型,再現了1949年至1950年期間,他們在臺灣潛伏的隱蔽鬥爭。
以往的諜戰劇多追求緊張的情節、不斷反轉的「爽劇」體驗。但是《沉默的榮耀》的總編劇盧敏卻拒絕了這種無往不勝的主角敘事,劇中九成人物都使用了歷史上的真實姓名,這本身就傳遞出一種超越娛樂的意圖。她說:「這部劇不為寫諜戰,而要寫理想主義者的追求和情懷。」
在螢幕之外,這群理想主義者的人生經歷,同樣有著遠超諜戰劇的厚度與重量。
「白色恐怖」下的情報暗戰
劇集開頭,「要不要去臺灣」的抉擇便擺在了吳石面前。
1949年,福州解放在即,而吳石被任命為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他,面前有兩條路——
一條路是留在大陸。他雖然身在國民黨陣營,但此前已經與中國共產黨接觸,做出為共產黨提供重要情報、策反國民黨海軍艦長林遵等貢獻,福州即將解放,留下來,他可以迎接一個新中國的到來。
另一條路則是接受任命,前往臺灣,潛伏於國民黨核心部門。「國防部」參謀次長的職位能夠讓他接觸到國民黨的最高軍事機密,但一旦暴露,他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共產黨地下黨員、摯友吳仲禧勸說吳石,不必再赴險境。但吳石選擇了後一條路。在《沉默的榮耀》中,劇中吳石說出那句經典臺詞:「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1949年8月16日,吳石乘坐飛機離開福州,這天距離福州解放僅差一日。
一水之隔的臺灣正處在「白色恐怖」之下。退守臺灣的國民黨當局以「反共」為藉口,發動了整肅運動,處決超2000人,關押逾16000人。另一位潛伏烈士陳寶倉的女兒陳禹方回憶,上學途中,常能看到軍車駛過,裏面都是被五花大綁的人。
「白色恐怖」籠罩全島,而吳石擔任的「國防部」參謀次長,是新中國成立前後,共產黨在臺灣隱蔽戰線上的最高官職。在任期間,他冒險送出了臺灣防禦體系的核心情報,包括《臺灣防區軍事態勢圖》、陸海空三軍的番號駐地、兵力武器配備等資料。
幫助吳石傳遞情報的聯絡員,就是朱楓(朱諶之)。
借著去臺灣探望繼女阿菊的理由,朱楓來到臺灣,與吳石以及中共臺灣地下黨負責人、省工委書記蔡孝乾(代號「老鄭」)秘密聯繫,將島內情報傳遞回大陸。
朱楓與吳石、蔡孝乾約定了通信暗號,比如「花茶」代表海軍、「綠茶」代表軍艦、「燒鹼」
代表陸軍、「樟腦丸」代表飛機。每週六下午4點,朱楓都會去吳石的住處,取回吳石準備好的密件,第二天上午10點,再和蔡孝乾碰頭。
1950年1月的一個周日,蔡孝乾並未出現,只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陳太太,老吳的生意虧本了」。「老吳」是中共臺工委武工部部長張志忠,「虧本」是被捕的意思。
又一位中共地下黨員出事了。朱楓緊急聯繫吳石幫忙,獲得了特別通行證,在吳石的副官聶曦的協助下,飛往浙江舟山。但蔡孝乾被捕後,供出了朱楓,導致朱楓在舟山被捕回臺灣。
朱楓曾試圖吞金自殺。
國民黨也被她的犧牲行為所震撼。《「國防部」歷年偵破匪叛亂案彙編》曾有此評論:「朱匪於被捕瞬間吞金企圖自殺,證明其對應付事變,早做准備;匪(指朱諶之)幹此種維護重要工作,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誠有可取法之處……」
之後,簽發通行證的吳石、協助朱楓離島的聶曦都成了國民黨的重點懷疑對象。這些人,包括國民黨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都是中共在臺隱蔽戰線的關鍵人物。在《沉默的榮耀》中,他們構成了「東海情報小組」。
蔡孝乾的背叛對中共在臺隱蔽戰線的破壞極大。在國民黨當局的安排下,蔡孝乾還在媒體上公開承認自己的身份,並勸說仍在臺灣活動的中共黨員自首。但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均未降服。
1950年6月10日,臺北,「特別法庭」上氣氛凝重,蔣介石親自核准的處決令送抵軍法局。攝影師記錄下了法庭宣判的瞬間。
吳石,一身西裝,低頭執筆,這位「戎馬書生」寫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首詩——
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
平生律力唯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總成空。
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
朱楓站在吳石旁邊,身著碎花旗袍與深色毛衣,雙拳交握。所有人都探頭望向吳石的遺書,只有她平靜地望著前方。
這天下午,吳石、朱楓、陳寶倉和聶曦四人在臺北馬場町被槍決,壯烈犧牲。吳石時年57歲,陳寶倉時年50歲,朱楓時年45歲,聶曦最小,年僅33歲。這場殺戮只是開始,之後大批潛伏在臺灣的中共地下黨員被逮捕殺害,1500餘人中有1100多人犧牲,其中部分人甚至無法確認姓名。
「世界於我是何物?」
「吳石案」受牽連人員多達200人。議論撲面而來——吳石,一個曾獲得蔣介石嘉許的國民黨髙官,有著大好前程,為什麼最終以「通共」的罪名被處決?
其實,吳石一生遇到過許多岔路口,但他都選擇了遵從本心指引,但更艱難的那一條路。
1894年,吳石出生於福建福州螺洲的一個貧寒家庭。他的阿爸吳國琬,曾考取舉人,但未能繼續仕途,後在螺洲公學擔任教書先生。吳石形容自家「累世寒儒」,小時候,別家曬稻穀,吳石家曬書,滿地書籍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看書成了吳石一生的愛好,他常用的一枚印章就刻有「戎馬書生」4個字。
吳石幼時身體孱弱,「每年必患瘧疾兩月,疥瘡與頭痛,經常不愈」。這樣一個體弱書生,是如何成長為揮斥方遒的將軍的?
在福州的格致書院,吳石第一次聽老師講起黃花崗起義、林覺民烈士的事蹟,深受觸動。在辛亥革命的浪潮中,17歲的吳石加入福建學生北伐軍,與同學們高唱著《祈戰死歌》北上。出發時,有人敲鑼打鼓,流著熱淚歡送他們,也有人哭著拽回要去參軍的孩子。
在北上的遊船裏,吳石自問道:「世界於我是何物?」對於那時的吳石來說,他或許並不知道,參軍北上有何種後果,那只是一個少年投身世界、尋求自我意義的選擇。
辛亥革命浪潮很快衰頹,袁世凱復辟,學生軍草草解散,吳石領了16塊銀圓,結束了5個月不到的軍旅生活,南下回鄉。但這次北上,他見識到了殘酷且其實的革命世界。他先後就讀於武昌預備軍校和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都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在校內,他悼念因參加反袁起義而犧牲的同學們,暗中支持同學們的反袁行動。後來,他又赴日學習,參加抗日戰爭。
吳石,一步步走出螺洲小鄉,走出寒儒之家,憑著一腔愛國熱忱,找到了自己在亂世中的座標。
在另一座海邊小鎮,愛國熱忱也引領著一位女性走上相似的命運軌跡。她就是朱楓。
1905年,朱楓出生於浙江鎮海,阿爸是鎮海漁業公會會長,家境殷實。她先後進入鎮海縣立高級以子小學和寧波女子師範學校學習,詩書、縫紉、匡護樣樣在行,是典型的名門閨秀。但朱家是一個封建迷信的傳統家庭,阿爸妻妾成群,只因母親娘家家境殷實,才讓朱楓在朱家有一席之地。走出朱家大院對朱楓來說,並不容易。
學生時代,在同窗好友、學生運動積極分子陳逸仙(陳修良)的影響下,朱楓也走上過街頭,投身互卅運動的學生洪流中。但她22歲時便遠嫁瀋陽,丈夫病逝後,又獨自撫養起孩子,再出家門時,已經是1937年。
七七事變後,朱楓在外甥朱曉光的影響下,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她上街發傳單,在城隍廟表演抗戰歌曲,還開辦了「鎮海女子工藝傳習所」,收留難民和回鄉青年。從此,她不再是守於深閨的富家女或童婦,而是奔走於街頭的一名愛國女性。
1937年,朱楓跟隨家人來到武漢,在中共領導的新知書店工作。新知書店剛遷至武漢,陷入財務困境,朱楓變賣家產,將所得的500塊銀圓悉數捐出。後來,她利用香港合眾貿易公司會計的身份,為中共地下組織傳遞資訊、籌措物資。
無論是苦讀出身的儒將,還是錦衣玉食下長大的閨秀,他們都決然放棄了安逸順遂的人生可能性,憑藉一腔勇敢,將自己的命運投擲於時代浪潮中,並隨之起伏,找尋自己的價值與意義。
兩條看似迥異的生命軌跡,因為同樣的選擇,最終在一條隱蔽的戰線上交匯了。
無名者的選擇
臺北第二殯儀館,一個老舊的骨灰罐已經塵封了數十年,上面寫著「朱諶文」3個字,或許是因為連筆,「諶文」其實應該是「諶之」。這正是朱楓的骨灰罐。
2010年12月29日,這個骨灰罐在專人的護送下,從桃園機場出發,飛抵北京。2011年7月,朱楓的骨灰最終回到鎮海,被安葬在鎮海革命烈士陵園。骨灰安放那天,朱楓的孫女朱容瑢記得,阿爸朱明捧著骨灰盒,每走幾步,都輕聲說:「媽,慢點兒,咱們到家了。」
朱楓在臺灣犧牲後,家人始終找不到她的遺骸,仿佛「在臺灣徹底消失了,除了幾個人名外,所有資訊都是一片空白,朱楓被槍決後,遺體如何處理,埋在何處,這些都成了歷史謎團」。
吳石譯著的《警察學綱要》曾被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近代法學譯叢》收錄,其中導言說「本書譯者吳石先生生平情況不詳,頗感遺憾」。
吳石、朱楓等人犧牲後,他們的過往也成了秘密,仿佛隱入歷史的塵煙。
他們為何無名?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局勢緊張,相關事蹟不宜公開,但另一方面,更深層的原因或許在於,無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吳石在國民黨內晉升至高位,卻始終保持著「戎馬書生」的本色。在人際交往中,他風骨傲然。吳石和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是同窗,兩人情誼深厚,白崇禧生病時,吳石還曾照顧他,為他補課。後來,白崇禧多次舉薦吳石擔任要職,這也是吳石被認為是「新桂系」的重要原因。但面對「白崇禧是吳石後臺」的言論,吳石說:「有人說我依靠白健生,難道我在軍校名列前茅也是靠他嗎?我從來不依靠任何人,誰真正愛國,我就跟誰走。」
《沉默的榮耀》在結局中也展現了吳石堅守的本色。
在審判時,面對吳石從未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選擇,國民黨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十分疑惑,問他,既然沒有加入共產黨,為什麼要背叛國民黨?吳石面色沉靜,回答道,自己沒有背叛,他忠誠於中山先生天下為公的理想,是那個在北伐時期所向披靡的黨國,而不是現在這個人人蠅營狗苟、個個貪污腐敗的現實。
真實的歷史也是這樣。
吳石對國民黨內部的派系傾軋、貪腐無能十分失望,轉而選擇秘密與中共合作。實際上,吳石並沒有「密使一號」的代號,也沒有在組織上加入中國共產黨。驅動他轉換陣營的,並不是青史留名的野心,而是基於個人良知的判斷。
這樣一位聰明、能力極強的軍事人才選擇放棄大好前途、高官厚祿,很多人不解。但《沉默的榮耀》借劇中吳石之口給出回答:「可能你們很多人都想不通,我只想說,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中國人民飽受戰爭之苦久矣,我只是希望戰爭能早點結束。」
總編劇盧敏談起《沉默的榮耀》的創作初衷:「我想寫的就是吳石的自覺,他的選擇無關黨派,更關乎蒼生,他是從止戰和平的角度,希望中國變成一個和平安寧的國家,因此要通過情報工作減少軍事層面的消耗。」
時間撥回到1949年,當是否要去臺灣的選擇再次擺在這些人面前,他們會想什麼?吳石會想到17歲時第一次參軍的澎湃心情嗎?朱楓會想到和好友第一次走上大街、呼喊口號的熱血沸騰嗎?
1949年10月25日,朱楓即將前往臺灣,她將最後一張在香港拍攝的照片寄給了當時的愛人,照片背面,她用娟秀的小楷寫下——
她已深深體驗著:
「真實的愛」與
「偉大的感情」
從此,將永遠快樂而健康!
(賈舟洲/文)
海峽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