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圖書館成為旅行目的地

  千年運河畔,一座「森林書苑」正在改寫人們對公共圖書館的想像。
  2025年7月一個週末的清晨,位於北京通州的北京城市圖書館門前人潮湧動。來自河北燕郊的張女士帶著8歲的兒子,乘坐首班跨省公交專程趕來。「這已經是我們今年第6次來『泡館』了。」她笑著展示孩子手腕上的魔法手環,「他說這裏的閱讀花園比遊樂場更有趣。」
  孩子們在少年兒童館「夢想森林」輕觸魔法手環,一棵棵虛擬花草便在螢幕上迅速生長——每完成一個任務,虛擬花草就長大一點。
  北京城市圖書館是首都圖書館「一館三址」的重要組成部分。今年,這座顛覆傳統方式的圖書館入選《時代》週刊「全球100佳旅行目的地」,成為北京首個獲此殊榮的文化地標。有評論者說:「它重新展示了21世紀公共圖書館的可能性——既是知識聖殿,也是文化客廳,更是讓人流連忘返的城市景點。」
  成為旅行目的地的圖書館,將如何定義閱讀與旅行的新邊界?
  從借書到遊園
  時間回到2023年12月27日,北京城市圖書館開館日。首都圖書館副館長李念祖站在寬闊的大廳裏,內心卻忐忑不安。「圖書館位於六環外,當時因怕開館會冷清,我甚至從周邊小學『借』了些學生來捧場。」他向《瞭望東方週刊》回憶。
  在這裏,借閱圖書只是入口,體驗文化才是核心;靜態閱讀與動態活動交織,知識獲取與休閒娛樂並存。
  實際情況卻讓所有人驚喜——下午1時圖書館正式開放時,門口已排起長隊,首日就接待了5000人,前4天合計到館超5.9萬人次,以致周邊交通壓力增加了不少。
  開館初期的盛況超乎預期,日均2萬的客流讓2.18萬平方米的閱覽空間地板咚咚作響,工作人員不得不提前開放少年兒童館分流。但孩子們很快又「佔領」了主閱覽區的「山谷」,在坡道上奔跑嬉戲。
  這種「幸福的煩惱」源自獨具特色的建築結構和空間設計——北京城市圖書館將大面積空間用作公共活動空間,這與傳統圖書館的設計理念大相徑庭。
  該館由挪威建築事務所斯諾赫塔、中國華東建築設計研究總院聯合設計,中標方案創造性地將山形建築與數字科技結合,曾獲得德國紅點獎、美國Vegas設計獎等國際殊榮。144根仿銀杏樹的立柱撐起「森林書苑」,頂部葉片相互交疊。276塊高16米、寬2.5米、自重11.5噸的「超級玻璃」模糊了建築外牆與自然的邊界,通透的玻璃立面、舒展的多層臺階和挑高的大閱讀空間構成了強烈的視覺符號,幾乎每一個角度都能拍出大片。
  從遠處看,這座圖書館猶如一塊透明的巨型水晶,由於使用了非傳統的調光玻璃,並融合了智能控制技術與調光技術,將遮陽係數從0.45降低至0.28—0.32區間,館內空間在晴天幾乎無需人工照明。陽光穿過葉片狀的鋁合金遮陽格柵,在地面投射出隨季節變換的光影。有讀者在網上發帖:「坐在光影裏看書,感覺時間都慢了下來。」
  漫步館內,傳統圖書館的邊界被徹底打破。西山頭的元宇宙體驗館裏,數字館員「魯迅」正與讀者討論養生;古籍文獻館中,VR技術讓訪客體驗從伐竹到成紙的全過程;東山頭的藝術文獻館內,擺放著價值百萬元的黑膠唱機,鋼琴家郎朗曾在此演奏。
  「四大主題館是文旅融合的核心載體。」李念祖介紹,少年兒童館用遊戲化設計培養閱讀興趣;藝術文獻館打造專業級視聽體驗;古籍文獻館讓珍貴文獻「活起來」;非遺文獻館/地方文獻館則收集了「燕京八絕」等獨屬北京的回憶。這樣的組合,既能滿足大眾一般性的閱讀需求,又能實現在垂直領域的深度體驗。
  在這裏,圖書館的社會角色被重新定義——借閱圖書只是入口,體驗文化才是核心;靜態閱讀與動態活動交織,知識獲取與休閒娛樂並存。
  文化體驗聚合空間
  2024年3月23日,開館第88天,北京城市圖書館累計到館人次首破100萬。但李念祖說:「我們不只想做網紅,更要成為城市文化生產的新引擎。」
  北京城市圖書館在不同年齡層建立起了不同的人設——對年輕人而言,這裏是「社交+獨處」的混合空間;對家長而言,這裏是「親子共讀+寓教於樂」的家庭遊學場;對老年讀者而言,這裏又是「安靜養生+活動體驗」的溫馨棲息地。
  從世界範圍內看,當代圖書館正經曆「文獻倉庫」到「文化體驗聚合空間」的轉型。比如,集圖書、藝術品收藏和植物園於一體的美國亨廷頓圖書館,有著獨特功能佈局和壯麗外觀的芬蘭頌歌圖書館,都是文旅融合的典範。從建築空間到內容運營,北京城市圖書館則實現了進一步的突破,而文旅基因貫穿始終——一年超3000場的活動,讓閱讀空間延伸為文化體驗場;科技基因深度賦能,推動了場景革新;主題文創產品開發,與閱讀行為深度融合;與周邊博物館、劇院的聯動,實現文化資源協同……
  北京城市圖書館的突破在於系統化設計——從建築空間到內容運營,文旅基因貫穿始終。
  科技體驗是北京城市圖書館的招牌。遊客走進一層的元宇宙體驗館,便能與「魯迅」「圖圖」「未來2122」等數字館員打個照面。
  「最初,數字館員『魯迅』會一本正經地說:『我是魯迅,不喝酒,夜晚只寫作』;可一個月後,它卻主動邀請訪客『咱們去喝兩盅?’;到第三個月,對話中則加入了中醫養生的討論。」李念祖告訴《瞭望東方週刊》,這不是程式員提前寫好的劇本,而是基於大模型深度學習的「自我迭代」——當遊客提出足夠有個性以及有深度的問題時,AI便會通過海量文本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和「愛好」。
  2024年5月5日,北京城市圖書館藝術文獻館音樂沙龍品牌活動——「城市音樂薈」又與市民讀者如期見面。圖為嘉賓在現場為觀眾普及古典音樂知識
  北京城市圖書館還嘗試打造多樣性文化消費的新場景,除了文創商店,館內設置了各具特色的文創消費展櫃。
  圖書館消費區有一臺咖啡機器人,因為製作的咖啡口味頗佳,開館初期機器人的單日製作量就達280杯,幾乎是產能上限。
  「這臺咖啡機給我們上了重要一課。」李念祖指著排隊等咖啡的人群說,「既然讀者可以形成『在圖書館喝手沖咖啡』的習慣,為什麼不能讓從圖書館『帶份文創回家』成為新的有儀式感的時尚?」
  當前,相較於博物館文創產品的火熱,圖書館文創因起步晚、藏品開發難度大、市場意識薄弱等因素還處於探索階段。
  對於圖書館而言,在社交媒體時代,如何以獨特設計吸引流量,以創新體驗留住用戶,以智能科技賦能內容,以文創拓展文化傳播路徑,尚有待在實踐中不斷作出解答。
  從「流量」到「留量」
  當圖書館憑藉特色運營吸引流量後,如何將「流量」轉化為「留量」、在人氣與功能間尋找平衡,正成為新的課題。
  在圖書館裏,安靜閱讀與觀光打卡難免產生衝突。「當人流量超過1萬,圖書館內的共振聲就太大了。」李念祖介紹,經過不懈努力,北京城市圖書館已將1.5萬人流量所發出的聲響控制在了50分貝以下。
  為維持閱讀秩序,工作人員在必要時會舉牌提示安靜,並在山坡休息區增設坐墊,「以提醒大家這裏是休息區,不能跑動」。李念祖懇切地說道:「還是要提醒大家以正確的方式『打開』圖書館,畢竟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這裏應是一個安靜的閱讀區域。」
  一時網紅容易,長久共鳴難得。「正確『打開』圖書館」還意味著細水長流式地品味,而非走馬觀花式地接觸。根據對北京城市副中心三大文化建築(北京城市圖書館、北京藝術中心、北京大運河博物館)到訪人員的調查,讀者人均到訪圖書館1.6次,一次性到訪讀者占比近八成,到訪2次及以上讀者占比達20.5%。
  「留量」需要對圖書館自身功能進行審視與迭代,而北京城市圖書館的少年兒童館正是一塊能夠培育「留量」土壤的文化花園。從空間設計到互動機制,這裏處處藏著「留下來」的巧思。
  為了鼓勵孩子們閱讀,少年兒童館專門設置了一個線上線下相結合的「閱讀花園」場景,孩子們每借一本書、每參加一次活動都能為「種子」提供養料,讓其生根發芽、長葉開花。通過魔法手環,孩子們可以隨時查看自己專屬的花園。可視化的成長回饋,讓閱讀變成充滿儀式感的「養成遊戲」。更妙的是代際傳承設計:不僅是孩子,大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專屬花園,當孩子長大後看父母的「花園」,能發現長輩的閱讀軌跡,形成家庭共讀記憶。該專案獲得2025年國際圖書館協會聯合會國際行銷獎第二名。
  舉辦沉浸式體驗活動,也是北京城市圖書館對「留量邏輯」的持續探索。2024年末的「山谷玫瑰·『樂』然紙上」音樂會,是一次重要的文化嘗試。音樂會在「山谷」劇場舉行,舞臺置於兩棵松樹間,紙藝山茶花叢在燈光下如夢似幻。古琴演奏家趙曉霞坐於古籍文獻館門前輕拈琴弦,樂聲與夜色對話,在觀眾心頭悄然蕩開美的漣漪。
  當一些網紅閱讀空間因為過度商業化而遭到詬病時,北京城市圖書館選擇將資源投向古籍修復展、非遺傳承人駐館計畫。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李靜現場演示掐絲工藝時,圍觀的年輕人可以通過AR眼鏡,觀察銅胎上的花紋如何在高溫中逐漸顯色,這種「肉眼可見的傳承」讓古老技藝煥發新生。
  「我們不想做一次性的打卡地,而是希望圖書館能成為讓人『常來常新』的精神驛站。」李念祖說。
  如今,以北京城市圖書館為代表的新理念圖書館,已成為人們樂於專程探訪的文旅地標:不再只是藏書樓,也成為城市文化會客廳;是知識寶庫,也是新生活方式的宣導者;不僅服務本地居民,也吸引遠道而來的遊客。《瞭望東方週刊》記者在停車場發現,那裏已有不少掛著「冀R」車牌的車輛。
  館外,連接北京城市副中心三大文化建築的地下商業街仍在施工。「以後,讀者可以乘地鐵直達圖書館,中午在商業街用餐,下午逛博物館,晚上進劇院。」李念祖描繪著未來的藍圖。
  (覃柳笛 陳佳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