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核電 大躍進與急刹車

讓核電集團學會了謙卑,促進相關信息的透明化,也許是日本核事故為中國核電產業帶來的另一個改變

中國的核電產業起步較晚,錯過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世界核電黃金時代,這反而帶來了一些優勢:中國的第一座核電站建成於兩次著名的核安全事故之後,所有的核電站都採取了較高的安全標準。另外,本次日本事故中的反應堆都是核燃料棒直接加熱冷卻水至沸騰、蒸汽直接推動汽輪機發電的沸水堆;而中國的核電站幾乎都是與核燃料直接接觸的冷卻水不會沸騰、傳熱率較低的壓水堆——壓水堆的蒸汽沒有直接接觸過燃料棒,不攜帶放射性,也不會摻雜氫氣,所以不會發生爆炸,也不攜帶放射性顆粒。

雖然多位業內人士都表示,沸水堆和壓水堆“不存在高下之分,而是各有利弊”,但本次日本核危機中,沸水堆的堆型設計,無疑對事態的發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而除了機型,中國本身的地質條件,也容易讓人心安。

一位負責廠址評價的技術人員告訴本刊記者:“從建設核電的廠址條件來說,日本面臨的地震和海嘯影響是世界上最複雜的,與日本相比,我國的核電廠選址條件要好很多。”

一個電站的建成,選址是第一步——要找個人口密度較低且地質條件穩定的地方。根據“核電廠環境輻射防護規定”,核電廠應與10萬人口以上的城鎮保持適當的直線距離,且方圓1裏內沒有居民區。1991年,經過4年設計選址,6年建設,浙江海鹽的秦山核電站建成發電,這是中國第一座核電站,使用的是中國自主技術。秦山之後的廣東大亞灣核電站是1985年正式確認引進,1987年開始施工,1994年建成。大亞灣採用的是法國技術,是當時“對外開放的典範”。

根據大亞灣核電站工作人員的介紹:為了避免地震和海嘯的影響,現在的廠址是從廣東沿海地區十多個備選廠址中選出來的。目前的廠區周圍,歷史上沒出現過超過5級的地震,20公里範圍內沒有6級以上的地震能動層。同時,我國海岸記錄到的海嘯最高也在0.5米以下。

隱憂

負責對核電站安全性進行評估的是環境部的核安全局,除了審批,這個局對核電站的監管會貫穿核電站的一生,甚至“後事”——核廢料和廢棄核電站的處理。燃燒後的核廢料將被封存在密封罐中,沉入核電站的硼水池中。10-15年後,這些仍有少量、持久放射性的核廢料被送往核廢料存儲基地暫存,之後,也許會被埋入500米深的地下——中國核廢料埋藏的地點,目前仍在勘查中。

在大亞灣核電站,每個反應堆會配備一位國家核安全局的住廠檢查人員,負責日常檢查反應堆的運行情況和數據,並監督電廠有沒有按照規範進行管理。一位業內人士解釋,“核電廠運行時的每一步操作都是有記錄可查的,反應堆所有的操作、反應都是有規範可循的。就像一本詳細的說明書和賬目記錄,想隨意操作或造假,並不容易。”“核電站所有的排放也都是有檢測並記錄在冊的,一回路使用過的液體、受過輻射污染的固體都可以查點,並須集中回收、存放,最後集中處置,多了或少了都要向主管部門給出原因。”

另外,福島核電站所屬的東京電力公司曾有偽造安全記錄,讓反應堆有“帶病工作”的前科。相比之下,有觀點認為,中國核電站准入制度嚴苛,只有中核、中廣核、中電投擁有核電站的運營資質,從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核電站讓反應堆帶病堅持工作的可能——任何違規行為都要冒著吊銷牌照的風險。

然而,這種壟斷機制的弊端,在本次事故後也多有人提及。日本震後,《紐約客》駐北京記者歐逸文就在專欄中提到:日本的核事故“讓我想起了去年11月的一條不起眼的新聞:因受賄和濫用職權幫助他人牟利,康日新,一位中核集團的高官被判無期徒刑”。歐逸文寫道,康日新案的一個細節值得回味:“康在任時,正是中國核電雄心勃勃的急速發展期。”

除了康日新,因本次事故而被推上前臺的還有核電機型AP1000。AP1000是美國西屋公司設計的“第三代核電站”,根據構想,它的最大特點是“非能動安全系統”,利用物質的重力、慣性等物理原理,不需要外接電源,在緊急情況下可以冷卻反應堆廠房並且帶走反應堆產生的餘熱,甚至出現問題後,72小時內也不需要人為幹預——核電廠堆芯的正常冷卻時間大約就是3天多。在這個意義上,AP1000根本不怕海嘯、斷電這類麻煩。

雖然有資料表明,康日新在位時,主要支持的技術並非AP1000,而是中國自主研發的CNP1000技術,但自康入獄後,因違規細節沒有公開,業內對AP1000與康的猜測就一直沒有停止。

毫無疑問,日本核事故將拯救這個機型,也堅定了決策者選擇“第三代”核電,也就是AP1000的信念。日前,新華社旗下的《瞭望》就撰文稱“中國核電發展方向是更安全更先進的三代核電”。然而,在AP1000的問題上,業內人士的意見其實並不那麼統一。在水木清華BBS的“核科學與技術”版,有人質疑:“AP1000目前只有在建,沒有運行。按計劃,再過兩年,首台AP1000將在中國試運。”這些年輕的工程師們大多認為,在AP1000的問題上,中國在做小白鼠,建一兩台先試運行可以,大規模推廣就盲目樂觀了。

暫緩

一個核反應堆,造價約100億人民幣,正常運行一天的收益約為1000萬,哪怕每年只開工200天,也只需5年就能收回成本,而一個反應堆的正常壽命為40年。在過去10年能源危機的大背景下,作為一種成熟、高效的清潔能源,核電正在成為投資者的寵兒,90年代初,曾有學者以“水電不如核電環保”為由,力主中國該多建核電項目,而不是把錢投給三峽;到了2011年,三峽集團也開始垂涎核電產業的利潤,某高層曾表示,“要跟蹤核電和其他新能源發展”。

另外,核能作為清潔能源的聲譽也吸引了有減排意願的中國政府。根據《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2005-2020》,到2020年,中國的核電站裝機數應該達到目前的兩倍以上,來自核電的發電量占全國總發電量的份額將翻兩番,達到8%。

日本強震過後的第二天,國家環保部部長張立軍曾在新聞發佈會上稱,我國發展核電的決定和發展核電的安排不會改變。然而,幾天後,決策層改變了主意。3月16日,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對中國核設施進行全面安全檢查,並暫停審批核電項目包括開展前期工作的項目。

事實上,在之後的接觸中,很多核電工程師表示了對本次暫緩決定的贊成——過去確實發展太快了。一位年輕的工程師認為,“降降溫也好,細水長流吧。”他對核能的前景仍然看好。

除了暫緩核電站的建設,中國缺乏一部核應用的基本法《原子能法》或叫《核安全法》的事實,再次被提起——這本該是與核工業一起發展起來的基本法。在核安全的法律法規方面,目前可劃入法律層次的只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放射性污染防止法》和8條行政法規,使得核電管理方面很不規範。

改變

日本地震後,英國《金融時報》的一篇評論指出:“核事故就像恐怖襲擊那樣,都會觸及公眾意識深處的恐懼。”這些恐慌是非理性的,“在一萬多人可能已在地震和海嘯中喪生的情況下,福島核電站的少量傷亡吸引了如此密切的關注。”

而一位廣州市民則告訴本刊記者,他不喜歡身邊的大亞灣核電站,並非僅僅因為害怕,重要的是,“他們不懂得尊重居民的意見。”他認為,一座核電站,沒跟周邊居民商量過,說建就建了,程序不公開,是讓他最不能接受的。

讓核電集團學會謙卑,促進相關信息的透明化,也許是日本核事故為中國核電產業帶來的另一個改變。3月14日開始,“中國廣東核電集團”的微博開始就本次日本核事故發佈專業信息。3月18日,中國廣東核電集團在大亞灣核電站召開了一次安全通報會,解答來自媒體和當地居民的質疑——“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一位廣東媒體的同行告訴本刊記者。

核電站發展進程

核電站的發展,目前被分為四代。

第一代:自1950年代到1960年代初,美國和蘇聯等建造的一批單機容量比較小的核電站。第一代核電廠屬於原型堆核電廠,主要目的是為了實驗示範形式來驗證核電在工程實施上的可行性。

第二代:自1960年代末至今,進行商業化運行的核電站幾乎都屬於第二代。第二代核電廠的突出特徵就是實現了商業化、標準化、系列化、批量化。第二代核電站,按其冷卻水循環回路數目的不同,分為沸水堆和壓水堆。但實際上,因橫跨了20年,今天的第二代核電站與早年的第二代已經有了很大不同,所以有二代早期、二代加等說法。

曾發生過事故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屬於第二代核電站中的壓力管式石墨慢化沸水反應堆;而三哩島核電站屬於壓水堆;而本次發生事故的日本福島電站則屬於沸水堆。

第三代:切爾諾貝利事故和三哩島事故之後,為了提升核電的安全等級,很多國家開始著手進行三代技術的研究。根據美國核管會的要求:三代堆芯嚴重損傷頻度需再下降一個數量級,達到100個反應堆連續運行1000年,才會出現一次堆芯熔融的嚴重事故。

目前世界上還沒有正式運行的三代堆,三代技術的代表包括美國的AP1000,和歐洲的ERP。目前,中國的浙江三門正在建造世界上第一台AP1000,預計將於2013年建成;芬蘭已引進了ERP在建,據預測,也將在2013年建成發電。

第四代:困於核反應堆中核廢料的處理問題,第四代核技術的宗旨是:更好的安全性、經濟競爭力,核廢物量少,可有效防止核擴散的先進核能系統。第四代核技術通常不稱為反應堆,而是叫作第四代核能系統。2002年,來自10個國家的核能專家共同確立了2030年前開發6種第四代核電站新堆形的目標。第四代核能系統目前還處於實驗室階段,清華大學的核技術設計研究院就建成了一座高溫氣冷實驗堆,屬於第四代。

(李珊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