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骨返鄉

2010年12月9日12時40分,臺灣中國生命集團董事長劉添財胸前抱著一個白色桶狀旅行袋,走進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的一間貴賓室。

早已守候在貴賓室的徐雲初和丈夫李揚,以及幾位民政幹部和學者朋友都默默站起來。徐雲初從劉添財手中接過那只白色旅行袋,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外婆,回家了。”

劉添財千里迢迢從臺灣護送回的骨灰,是1950年與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一同被槍殺的中共女交通員朱諶之(即朱楓)的遺骸。

1950年1月14日,朱諶之從臺灣寄來的最後一封信中寫道:“鳳將於月內返裏一行。”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這條歸家的路,她竟然走了60年……

帶血的老照片

1950年6月10日16時30分,在臺北馬場町刑場,朱諶之身中6槍,壯烈犧牲。與她一同被害的是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以及曾任吳石副官的上校聶曦。

60年前,這起涉及國民黨在台級別最高將領的間諜案曾轟動一時。在“間諜案四要角”中,朱諶之是中共華東局派遣到臺灣、專門聯絡吳石的交通員。她在黨內的名字叫朱楓。

朱楓犧牲一個月後,已經成為某軍區總醫院醫生的女兒朱曉楓得知了噩耗。

“在這之前,我媽媽被組織上派到香港工作了一段時間。臨近解放時,她本來已經移交了香港的工作,準備要回上海跟我們團聚了,可又接受了去臺灣的任務。她在信中說:‘這個時候,個人的事情暫勿放在心上’。”提起往事,已年過八旬的朱曉楓一臉悲戚。

1949年,朱楓前夫的女兒陳蓮芳(別名陳志毅、小名阿菊)在臺灣生了小孩。名義上,朱楓是去臺灣探望女兒和小外孫的。可朱曉楓知道,媽媽一定是接受了不同尋常的任務。“媽媽沒有說,我們也不問。”在長期地下工作中,母女間早已有了默契。朱楓在給家人的信中說,去臺灣兩個月就回來。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去竟成永訣。

得知母親犧牲的噩耗,朱曉楓既驚訝,又有幾分思想準備。“幹地下工作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

關於母親犧牲的經過,她僅從《參考消息》上轉載的海外文章中略知一二,更多的細節無從查考。

歲月悠悠,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朱曉楓一直把對母親的懷念珍藏在心底最深處。而那段壯烈往事,似乎也要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直到2001年,朱曉楓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第16輯上,看到了朱楓就義的照片。

照片上,朱楓被國民黨士兵五花大綁,平靜地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她身上穿的小花旗袍,還是在上海家裏常穿的那件。”朱曉楓的心擰成了一團。

時隔半個多世紀,第一次看到母親臨刑前的最後一刻,朱曉楓的心情無法用言語描述。她給《老照片》寫了一封信,一則想表達對挖掘史料者的謝意,另外還想知道更多關於母親犧牲時的細節。

經聯繫,朱曉楓得知,這幀照片的提供者是筆名秦風的臺灣著名文史研究者徐宗懋。1999年,為了編輯《20世紀臺灣》畫冊,徐宗懋在臺灣許多單位的檔案室裏搜尋有價值的老照片。一天晚上,他在一家曾頗具影響力的報社的檔案櫃底部,發現了一個沾滿灰塵的檔案袋,發佈單位是“軍事新聞社”,時間是1950年。

打開袋子,徐宗懋赫然看到一批血淋淋的槍決照片,朱楓等人受審和就義的照片便在其中。後據徐宗懋考證,照片本來是要刊登在報紙上做警示之用的,但由於畫面太過血腥,大部分從未公佈。

2003年,在正準備撰寫《朱楓傳》的南京作家馮亦同的幫助下,朱曉楓和老伴在上海見到了在大陸度假的徐宗懋。也許因為照片的緣故,徐宗懋與朱曉楓等人一見面,就感到十分親切。

談話中,朱曉楓內心升起一種強烈的願望尋找母親遺骨,迎奉她歸葬故里。

恰逢其時的來信

60年了,朱楓的骨灰還在不在?怎樣才能找到它?朱曉楓毫無頭緒。她只知道,當年母親是以探望阿菊的名義到臺灣的,最有可能為母親收屍的就是姐姐阿菊和姐夫王朴。

1949年2月,朱楓在給前夫的長女陳宜的信中問道:“阿菊他們現在不知在哪里,我很想寫信給王樸,如果你知道或者他們來上海,你告訴他們我在香港的地址,叫他們寫信來,有機會到公司來看我。”

阿菊大名陳蓮芳,雖然不是朱楓所生,但從七歲起就由朱楓撫養,母女感情甚篤。當時,阿菊已跟著身為臺灣省警務署電訊管理所主任的丈夫王朴(又名王昌誠)到了臺灣。而朱楓彼時在香港一家中共地下黨辦的貿易公司做財務工作。除了明裏做一些貿易工作外,她還兼做迎來送往的地下交通工作。

沒想到,不久阿菊真的給朱楓來信了。信中阿菊說,她剛生了小孩,不能到香港看媽媽,不過歡迎她去臺灣小住。

對於當時正苦於尋找交通員的中共華東局駐港負責人萬景光來說,這封信猶如雪中送炭。

1949年初,解放軍在大陸已勢如破竹,全面解放指日可待。華東局開始著手加緊對台工作。負責人萬景光後來被國民黨保密局稱為“中共對臺灣工作的主角”。

當時的香港魚龍混雜,糾結著各方勢力。很多民主人士通過香港轉向北平,也有不少國民黨要員取道香港前往臺灣。已經被任命為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的吳石,赴台前在香港秘密會見了化名為劉棟平的萬景光。這次會面中,一直思想左傾的吳石,接受了為共產黨搜集軍事情報的任務。而萬景光則表示會在短期內派一名可靠人員到台,專門負責為吳石傳遞情報。

負責聯絡吳石這樣的國民黨高級將領,第一要絕對可靠;第二要有合理的赴台身份。一時間,萬景光為這個交通員的人選大傷腦筋。由於交通員遲遲沒有敲定,海峽對面的吳石只好冒險讓自己的副官聶曦前往香港傳遞情報。

朱楓所收到的這封信,正是一個非常合理的赴台理由。而朱楓本人的履歷,也足以讓萬景光放心。

朱楓是浙江鎮海一個大戶人家的四小姐,雖然受過新式教育,思想卻並不前衛。在父母之命下,早早便嫁了一個比自己大將近20歲的工程師陳綬卿做繼室。幾年後,陳綬卿染病離世,年紀輕輕的朱楓成了寡婦。每天除了照顧丈夫前妻和自己生的幾個女兒外,朱楓只有“學寫蘭花,消磨光陰”。雖說衣食無憂,但那時的她卻非常苦悶。

《鎮海的女兒朱楓傳》的作者馮亦同對記者說,如果不是抗日烽火,朱楓可能會像許多舊式婦女一樣寂寂無聲地了此一生。但民族救亡運動燃起了她的革命熱情。她參加抗日宣傳隊、上街散傳單、救護傷員、表演抗日劇目,在這一過程中,她還與第二任丈夫、革命青年朱曉光走到了一起。從此,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家庭婦女,成長為一名革命者。

此後的數年中,朱楓一直在黨組織開辦的新知書店工作,夫妻倆聚少離多,兒子朱明只能寄養在前夫的長女陳宜家中,女兒朱曉楓也早早地被送到了愛國將領李友邦辦的“臺灣義勇隊少年團”讀書。朱曉楓對記者說,抗戰後期,她一路隨著“台少團”來到臺灣,而母親則一直在日偽控制下的上海秘密工作。1940年,為了給書店採買紙張,朱楓變賣了寄存在銀行中的惟一一枚三克拉鑽戒。

“在幾年的地下工作中,朱楓曾兩次被抓進日本憲兵隊,遭受拷打,拇指還落下殘疾,卻從來沒有屈服過。”朱曉楓說。

赴台

接到指令後,朱楓曾大為躊躇。

曾深入研究朱楓經歷的馮亦同認為,朱楓去信詢問阿菊近況時,完全出於親人間的牽掛,誰知陰差陽錯,阿菊竟給她發來了入台邀請。萬景光也正是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才決定讓朱楓做聯繫吳石的交通員的。

馮亦同對記者說,剛剛接到任務時,朱楓頗為猶豫。在這之前,她剛剛給在上海的丈夫朱曉光去信說,很快就要結束在香港的工作回上海了。自從分別後,朱曉光隨著革命隊伍一路北上,而朱楓卻因為工作需要越來越南下。在香港的朱楓,時刻關注著內地的戰事。一旦解放,她便可以回上海與分別幾年的愛人和女兒團聚了。

這時候又要去臺灣,這讓極重感情的朱楓舉棋難定。

一直是朱楓老上級和革命領路人的徐雪寒曾在文章中回憶說:“(1949年)六七月間,接到她的來信,說華東局有關部門要調她到臺灣去,問我的意見。我知道多年以來,為了革命工作,她與愛人和女兒天各一方,渴望回來團聚。我答復她說:可以將個人意願如實向組織說明,但最後還應服從黨的決定。”

個人的感情最終服從了組織的需要。不久,朱楓便在給愛人和女兒的信中寫道:“這個時候,個人的事情暫勿放在心上……更重要的應先去做。”

1949年11月25日,朱楓使用朱諶之的本名,以探望女兒的名義,踏上了前往臺灣的輪船。

馮亦同對記者說,臨行前,朱楓曾寄給丈夫朱曉光一張照片,從照片背面的留言可以看出,朱楓是懷著極高的熱情和對未來的憧憬前往臺灣的。照片中,穿著短袖的朱楓,安詳地坐在鋪著格子桌布的茶几旁。照片的背面寫道:“她已深深體驗著:‘真實的愛’與‘偉大的感情’,從此,將永遠快樂而健康!”

不辱使命

11月27日,經過兩天的顛簸,朱楓乘坐的輪船抵達基隆港。她順理成章地住進了阿菊家。

根據組織上的安排,朱楓在臺灣只能單獨聯繫“兩條線、兩個人”,一人是中共臺灣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乾,另一人便是“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朱楓在台的主要工作,就是聯絡吳石傳遞情報,再通過蔡孝乾把吳石提供的軍事情報傳遞回去。

蔡孝乾出生於臺灣彰化,生長於日本奴役下的臺灣,自幼就萌生了反抗外來侵略的革命思想。1924年,16歲的蔡孝乾來到大陸,在瞿秋白的薰陶下,參加了社會主義青年組織上海臺灣青年會。1928年他返回臺灣組建臺灣共產黨,不久又回到大陸參加了二萬五千里長征。蔡孝乾是惟一一名參加過長征的臺灣籍共產黨員。抗戰勝利後,身為臺灣人的蔡孝乾回到臺灣,成為了中共在臺灣的最高負責人。

為了撰寫《朱楓傳》,馮亦同查閱了很多原始資料。島內有“活閻王”之稱的保密局特務谷正文,上世紀90年代曾出版一本名為《國防部歷年偵破匪叛亂案彙編》的書。在這本《彙編》中,馮亦同看到了關於“吳石、朱諶之案”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