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鼓山的“本來面目”

臺灣佛教界向有四大山頭之說:佛光山、中台禪寺、法鼓山、慈濟基金會。孟春時節,因緣殊勝,我來到了位於臺北縣金山鄉的法鼓山。

在臺北市區,很難有身在異地的感覺,總以為是在福建某地轉悠,親切得常有一把拉住某人的手問一聲“汝父可康健,阿娘都硬朗”的孟浪。但只要一出市區,光景便截然不同了。

上午十時許,我們從臺北出發,出城不過十幾分鐘,景色大異。車在山與海之間穿行,右邊是山,一層層的綠濃得化不開;左邊是海,深深淺淺的藍無邊無際。打開車窗,鹹腥味並不很重的海風撲面而來,吹拂起我的頭髮,讓我想起此間藝人那首著名的歌“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

約一個小時後,法鼓山出現在眼前,背靠蒼林,面朝大海。就像在色彩的選擇上專做減法,法鼓山入眼皆是黑、灰、褐三色,沒有雕樑畫棟,斗拱飛簷,整座廟宇顯得淡定、低調,頗具唐風古韻。

近得山邊,卻沒有看見一般寺院常見的山門,入口處只有一塊刻著法鼓山山徽的山徽石。“以無門為門,從無門入門”,正是“本來面目”之意。

舉凡漢傳佛教寺廟,中心建築一般都叫大雄寶殿,但在法鼓山,所見卻是聖嚴法師自題的“本來面目”。大殿依牆供奉著釋迦牟尼佛、西方阿彌陀佛、東方藥師佛,三尊佛像低眉含笑,慈容慧目,法相莊嚴。三尊佛像之外,余者全無,真可謂殿徒四壁,空得氣勢浩蕩。這樣的遼闊無礙,沒有任何幹擾心境的雜塵俗物,無疑更容易讓人放下種種癡心妄念,升起一種對本來面目的追問。也許,心無所住,念無所系,自可明心見性,得大自在?

在主樓三層的平臺,兀然見一處水景,清澈見底的山泉中,卵石清晰可辨。祈願觀音坐于池中海島蓮台之上,手執倒瀉的淨瓶,內蓄普化眾生的甘露,右腳著地,就像是準備隨時接引眾生。在觀音像身後,是“觀世自在”四字。正自端詳間,山風徐來,波光粼粼。訪客到此,均有一念不起、周身通泰之感。

這裏是全山祈願、許願、還願之地。殿外匾額書寫“大悲心起”四字,殿堂前面的供臺上放著法鼓山特製的“大悲水”,來山的參訪者都可免費結緣一瓶帶回去。

陪我們轉山的是一位當天淩晨三時才從成都飛回臺灣的法師。汶川地震後,法鼓山的救援人員一直在災區做援助,有些項目已堅持了兩年多。時至今日,他們仍派法師和信眾輪番前往汶川繼續有關工作。

面對我們這些大陸來的觀光客,法師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已於2009年初往生極樂的聖嚴法師。他說,法師從建山之初就提出,法鼓山的建設要環保優先,儘量不破壞自然;法鼓山的建築,要像是從大地生長出的有機體,與大自然融諧無礙,也不刻意替大自然化妝。此外,房子與房子之間要有呼吸的空間,建築物的裏外環境,不可有讓人心生歹念、意圖作惡的死角。建築物的構圖,應賞心悅目,不論從室內向外眺望,還是從室外向內觀看,都應像欣賞一幅幅風景畫,一窗一景,移步換景⋯⋯聽法師娓娓道來,吾輩不禁慨歎,餘生也晚,不得親見大師慈顏。

聖嚴法師生前立下遺囑:身後事,不可辦成喪事,乃是一場莊嚴的佛事。按照他的意願,靈堂只懸掛了一幅書家寫的挽額:寂滅為樂。是啊,他總是在無路中找出路,在艱辛中見禪慧。生命對他而言,就是一場實踐佛法的苦樂由心的歷程。他走了,卻在世間留下了著名的12字箴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帶著滿心的寧馨與禪悅,我們作別法鼓山,前往淡水,準備到著名的漁人碼頭晚餐。

想起一道道生鮮美味,同行的友人是又饞又懼:下午剛剛拜完佛,轉過臉就大開葷腥,佛祖會不會怪罪啊?為解眾人憂懼,我順嘴賣弄起一段公案:

有源律師問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答:用功。問:如何用功?師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問: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答:不同。問:如何不同?師答: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覺時不肯睡覺,千般計較。所以不同。

話音剛落,同行中即有智者接茬:就是!該吃齋時吃齋,該吃葷時吃葷,無須百種須索千般計較,這才是修行。此語一出,眾皆釋然。

行至淡水,已是夕陽西下時分。極目長空,水天交接處,玫紅色、淡青色與鉛灰色一層層鋪陳著,暈染著,讓我想起那誘人的、紙上浸著油膏的揚州脂粉。夕陽下,淡水河面一片影影綽綽的淡金色,起伏蕩漾,美得令人目眩。

從紅樹林到漁人碼頭這一線的水岸,叫“金色水岸”,沿河建有一條深褐色的自行車木道,時有對對情侶,或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婦,或急馳,或悠然,從眼前掠過,笑聲和車鈴聲散落在晚風裏。

車蜿蜒而行,海浪時卷時舒,凝神傾聽,遠處似有斷續的汽笛聲與近前的鷗鳥歡唱聲相伴追逐。斯情斯景,讓遊人頓起日暮鄉關之感。

我不禁想起法鼓山雲來寺會客室的牆上,懸掛的聖嚴法師的親筆墨寶《夕照中》:“透過五色繽紛的晚霞,夕陽把漫穀滿崗,渲染得莊麗無比,裝飾得寶光萬丈。宿鳥破空歸巢忙,訪客登車返家鄉,山間的僧眾,正在準備黃昏時的梵唱;似見西方的彌陀,遙放眉間的毫光,把全山的建築,化成了浮空的宮殿,把全山的景物,化成了寶樹寶網。夕照的黃昏,為我們山中帶來光明和永恆的希望。”

(黃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