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卻捲入了狂飆突進的“文革”風潮,甚至一度成為單位造反派領袖。這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如何經歷群眾運動的狂喜和幻滅,又如何反思?
中國民主政治發展已有一百多年歷史,未來二十年或許是中國現代民主建設最關鍵的時期。為了更好地面向未來,我們應從歷史中汲取寶貴的經驗和教訓,避免重蹈覆轍。
一百多年中,全國規模的“民主嘗試”有兩次,一次是辛亥革命後民初議會政黨政治,另一次是“文革”初期的群眾造反運動。這兩次嘗試有很大的不同,但都失敗得很慘。民初議會政黨政治實際上只是少數精英知識分子、上層政客、軍人的遊戲,並沒有廣泛的群眾參與,只帶來了軍閥混戰;“文革”初期的群眾造反運動確實有廣泛的群眾參與,其失敗除了高層的因素外,群眾本身在民主理念、行為習慣和綜合素質上的不足或許是更重要的原因。
我常常驚異於為何在像北大、清華這樣的中國最高學府,“文革”中興起的各群眾組織也不能通過民主選舉的文明方式建立秩序,而是選擇以慘烈的武鬥解決分歧,而且即使在毛澤東和“中央文革小組”的勸阻下,武鬥也始終難以平息,最後靠高層派軍宣隊、工宣隊強行進駐繳械才解決問題。
李敦白是一個美國人,從小就建立起基本的自由民主理念,同時他又非常深入地參加了“文革”,甚至成為單位造反派的領袖,在“文革”初期北京造反派中很有影響。所以,他對“文革”中群眾民主嘗試的觀察相當深刻犀利,對於關心民主建設的中國人來說,這是相當珍貴的歷史記錄。
李敦白出身富裕家庭,是一個單純、富於同情心的美國左翼青年,參加過美國共產黨。他在二戰期間參軍,因學過中文被派到中國戰區,對中國革命發生了興趣。退伍後,李在宋慶齡、周恩來的幫助下到了延安,決心投身中國革命,並且由李先念、王震做介紹人,經中央五大書記批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主要擔任中共對外宣傳廣播的英文翻譯工作。但是,在革命接近勝利的1949年,受斯大林炮製的斯特朗間諜案牽連,李敦白遭到6年多的單獨監禁,直到斯大林去世兩年後才平反釋放。這樣慘痛的冤屈並沒有摧毀李敦白對中國革命的信心,他沒有選擇回美國,而是決定留下來參加新中國建設。李敦白也因此獲得了中共的信任,受到很高禮遇,擔任廣播事業局高級外國專家,負責對外英文廣播稿的把關,月工資高達600元,是普通中國職工的10~15倍,超過了國家主席毛澤東。這使他過上了優裕的生活,有大筆的餘錢購買許多昂貴的明式紅木傢具。毛澤東曾兩次當面向他道歉,即使在三年困難時期,他的生活也未受影響,還被吸收進《毛澤東選集》英文翻譯工作組。
接下來,他見證了“文革”初期的群眾民主,並熱情深入地參與其中,以其獨特的視角,為我們留下了富於啟發性的觀察和思考。(下文引用的材料均出自李敦白、阿曼達•貝內特著,丁薇譯《紅幕後的洋人——李敦白回憶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對優裕生活的自責,對官僚等級制度的失望】
李敦白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相對于普通的中國人,非常優越的生活並沒有讓他感覺自在,他擁有的級別反而讓他覺得違背了共產主義理想。有一天在報紙上讀到焦裕祿的故事,他受到極大的心理衝擊。
他寫道:“這位名叫焦裕祿的書記,簡直就是我理想中的完美榜樣,也符合黨一貫的要求。他不只坐在辦公室裏,而是每天走在泥濘的鄉村小路,聽取農民的傾訴,詢問他們的狀況……讀完報道時,我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這才是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表現,這才是為人民服務。” “我不禁悲從中來。突然間,自己過去幾年的生活露出自私和腐敗的面目。我低頭看看自己的便便大腹,這就是過去幾年養尊處優的結果。”
“我們這群人有特別的住房,特別的伙食,還有專車……我痛恨自私自利的官僚,但是自己其實也成了腦滿腸肥的一員,我感到深深的後悔和自責。”
“難道就這樣下去嗎?從大學時代到現在,26年過去了,我一直自認是馬克思主義信徒,一個願為人民服務的人。難道我願意晚節不保,讓自己蛻變為資產階級特權分子?我沒能信守自己為革命奮鬥的理想。我一向鄙視偽君子和騙子,可如今只怕自己也要落到那步境地。”“第二天,我就搬出了獨立的辦公室。”
但是,官僚等級體制已經形成,李敦白想憑藉個人理想擺脫制度的行為遇到了重重阻力。他寫道:“我的部分轉變也令某些人不高興。例如當我向上級要求工資降低一半時,就遭到堅決反對,最後我只得說,我會在銀行開個賬戶,把一半工資存到這個用假名開立的賬戶中。我也避免坐專車,改騎自行車往返友誼飯店。於是一個安全部的領導特地來勸說我不要這樣做。”“當我決定恢復定期體力勞動,去單位對面的地鐵工地挖土時,黨組織也發話了。‘讓我們的外國專家到工地勞動,對我們而言是個安全問題。’……”
“我的下一步行動更厲害。我把家裏漂亮的古董傢具捐了出去……對我而言,將這些古董留在自己身邊欣賞,跟那些花錢雕刻它們並留在家裏欣賞的富貴人家一樣腐敗。”
【“文革”初期:自由、解放的狂喜】
1966年初夏,李敦白和一些外國友人重訪延安。在延安的小旅館裏,他們收聽到了北京台的廣播,廣播帶著一種久違的狂熱激情:“一個國家的腐敗是從內部開始的,黨內有修正主義分子,在鎮壓、控制人民,領我們走上錯誤的道路,甚至還攻擊毛主席本人。不能讓這種事在中國發生!……想想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不要聽信任何相衝突的命令!造反有理!這些話語仿佛電流擊穿身心。”
“我激動地將這篇報道逐句翻譯給其他外國人。刹那間,我覺得我又找回了自己。黨曾經束縛了我,現在卻解放了我。我可以掙脫以往困擾我的束縛,用自己的判斷,為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業奮鬥。”
李敦白回到北京後,立刻狂熱地投身於他期盼已久的“文革”。此時,廣播事業局局長梅益已經被打倒。雖然李敦白相信梅益是好人,兩人的私交也很好,但他“準備好了站在黨和群眾的立場評判梅益”,不受“個人交情的影響”。
李敦白不僅在批鬥會上發言對梅益進行了揭發,還貼大字報發動對自己的批判。當時大家都很興奮,有個翻譯高興地說,“和以前的運動完全不一樣。大家可以對任何一個人寫下批評,他們也可以爭辯政治體系和理論。人人都參與,個個受教育。”當時有通知,不得批判外國專家。李敦白想:“如果沒有人批評我,我就該自我批評。我……邀了幾個人幫忙,一起將新聞紙粘起來,然後我用‘雞飛狗爬’的書法寫下自我批評。‘李敦白必須革除資產階級優越感’,我寫下標題,然後列出我的缺點……”李敦白貼自己大字報的行動贏得了廣泛的讚譽,一時間成了單位的風雲人物。
在機密檔案室裏,李敦白讀到了1966年5月18日中央政治局與“文革小組”聯席會議的記錄,其中林彪的演講像電流擊中了他。林彪說:“這場革命,是針對上次革命的再革命。1949年,我們獲得了軍事上的成功,但並沒有發動千百萬的群眾起來解放自己。我們從舊政權中接收了大部分的政府官員,讓他們繼續在原崗位工作。我們還沒有機會徹底解決舊觀念和舊文化。”“現在我們必須要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同時立四新。”“這場鬥爭……是一場資本主義道路和社會主義道路之間的鬥爭。”
或許李敦白又想起了他在美國從事政治活動的情形,感受到久違的言論自由。他寫道:“我有被解放的感覺。我喜歡聽這樣的辯論,我喜歡聽人們自由的言論。我同意陳伯達說的每一句話。黨應該是人民的公僕,而不是主人。現在人民是主人。”
【厭惡暴力:“難道這就是真正的革命行動?”】
但是,自由解放的美好感覺沒有持續多久,李敦白就看到了“文革”醜惡的一面——無處不在的暴力。他發現,即使毛澤東公開號召“要文鬥,不要武鬥”,但對蜂擁而起的造反派而言,自由只是自己一派的自由,並不是所有人的自由,被認定為敵人的、必須打倒的,不僅沒有任何自由,甚至連個人生命、財產也可以被任意剝奪,這完全違背了他的自由民主的理念。李敦白寫道:“林彪的號召不僅帶來了革命小將,更是放出一群小老虎。在造反革命的掩蓋下,正進行著一場難以防備的醜惡暴力。”
“難道這就是真正的革命行動?那群年輕人中,我認得一個錄音工程師,我知道她對梅益心有芥蒂,此刻她正拿著從梅益腳上扯下來的一隻布鞋,用力敲打他的頭,梅益的眼鏡被打落在地下,蒼白驚恐,從頭到腳打顫。”
“毛澤東說過,在文化大革命中每個人都要作出選擇:與革命同志一邊還是與壓迫者一邊。我雖早已作了自己的選擇,但卻不贊成這些年輕人粗暴的造反方式。”
“在我看來,真正的問題不是這群年輕人的行為,而是民主。共產黨以前的管理體制都被推翻了,那接下來誰來管呢?”
不久,李敦白見識了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舉行的規模盛大的批鬥會,參加者多達15000人,受批判的也是大人物:中宣部部長陸定一、《人民日報》兼新華社社長吳冷西、中宣部掌管文藝的一把手周揚等。“群眾的呐喊聲響徹了整個體育館。觀眾席上的人看起來很快樂,笑容滿面。看到這批被批鬥的人不久前還在權力巔峰呼風喚雨,如今卻落得顏面掃地,淒涼慘淡,大家覺得十分痛快。挨鬥的人不能說話。時不時的,其中的某個人,比如周揚——會因為受不了紅衛兵的拳打腳踢而痛苦地尖叫。”“我坐在貴賓席上,跟其他人一樣高舉拳頭呐喊。群眾已經被激醒,要起來對抗代表舊專制的一切事物。他們被教導要去仇恨舊體制,仇恨任何與它有關的事物。”
“話說回來,整個批鬥的殘忍暴戾還是讓我生厭。我轉問穆欣(曾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當時系“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編者注),‘這樣做是不是違背了毛主席政策?他不是說要文鬥,不要武鬥嗎?’”“他狡猾地一笑。‘這只是群眾處理衝突時的傳統作風而已。’他回答:‘這還算不上真正的暴力。’這樣說起來,只有人民的敵人這樣做才算暴力,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