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開國大典》的誕生

李前寬感到,江澤民在他的手上輕輕拍了幾下。他還瞥見,坐在後面的洪學智在擦眼淚。

他想,片子“可能有戲”。

對影片《開國大典》的採訪,記者從一年前就開始預約。今年3月,該片導演、中國電影家協會現任主席李前寬,終於接受了《中國新聞週刊》的採訪。

這部為建國40周年而拍攝的獻禮片,是中國主旋律電影的扛鼎之作。由於時逢1989年,影片的出爐一波三折。最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在中南海集體看片審定,風波才告平息。

不過,時任廣播電影電視部副部長、後任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會長的陳昊蘇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表示,他並不認為這算什麼風波,要說是,也只是“茶壺裏的風波”。

記者在對外友協的會客廳中見到的陳昊蘇,這位71歲的將門之子,比起陳毅當年的元帥之風,顯得斯文和氣。

“當時動亂剛剛平息,中央領導人都忙得很。他們知道這部影片很要緊,所以提出看一看。”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們給予了這部影片有力的支持。儘管此前確實有不同意見,但影片最後還是順利通過,並如期公映。”

壓力和亢奮

1988年春,在一次圈內人的飯局上,西安電影製片廠導演滕文驥提出,想拍一部電影《開國大典》,作為建國40周年的獻禮片。

長春電影製片廠主管劇本創作的副廠長張笑天也在座。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長影廠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當即表示願意合作。

編劇班子由張笑天、長影廠資深編劇張天民、工人日報社記者郭晨(擔任資料統籌)和福州軍區文工團演員劉星組成。此前,劉星曾與總政話劇團合作,參與排演了話劇《決戰淮海》,反響很好。

四人在長春的清華賓館開了一天的會,由張笑天口述,劉星執筆,寫出了第一稿。之後,張天民改出第三稿,張笑天定終稿。

但滕文驥的創作思路是以民國遺老的視角來看新中國建立,雙方理念有分歧,最後影片由長影廠單獨投資。

1988年7月22日,電影劇本《開國大典》獲廣播電影電視部電影局和中央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創作領導小組通過。

之後,正在拍攝電視劇《血灑故都》的長影導演李前寬與妻子肖桂雲接到了《開國大典》的劇本。兩人因合作導演反映淮海戰役的電影《佩劍將軍》等影片,在業界已有知名度。

看了劇本後,李前寬和肖桂雲心中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創作衝動,這正是他們夢想中的機會。“這是一個可以撒得開的好本子,沿著老一輩足跡,跟著解放軍跨過長江,打到總統府,一直拍到天安門,過癮!”

但是冷靜下來後,他們發現,拍攝困難重重。

《開國大典》總投資為500萬,長影投資200萬,電影局資助300萬,在當時算是斥钜資了,但相比電影的規模,經費仍然緊張。更大的困難在於,影片已定為國慶40周年獻禮片,全部時間只有一年了。而這部影片規模宏大,有名有姓的歷史人物就有138個,重要場景有60多個。通常來說,這樣一部電影需要籌備一年,拍一年,然後做後期半年。

“就說開國大典那場戲,怎麼拍?天安門廣場清場?”李前寬微微前傾,向《中國新聞週刊》記者拋出了這個問題。已古稀之年、曾擔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和第九、十、十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的他,腰板筆直,講起話來情感豐沛,能瞬間墜入20多年前的情境之中,影片的鏡頭和臺詞能信手拈來。

李前寬告訴記者,他當時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創作的亢奮心態並存。而更大的難題在於,在藝術表現上,如何找到更好的電影語言,在同類題材中有所創新和突破。

他們找到的路子是:將開國大典的歷史紀錄片資料與拍攝的鏡頭剪接在一起,即紀實性與表現性相結合,形成新的電影語彙。

李前寬和肖桂雲兵分兩路,李前寬選外景和選演員,肖桂雲繼續完成《血灑故都》,之後很快投入《開國大典》劇組,負責服裝、化妝、造型等工作。劇組轉戰全國12個省市,動用了15萬人次的群眾演員。

“去掉臉譜化”

1988年11月11日,《開國大典》劇組在中南海頤年堂開機。

第一場戲,是實景拍攝開國大典前夜,毛澤東與毛岸英談話的重頭戲。

毛澤東對兒子回憶,1945年黃炎培在延安時曾跟他談起過,中國歷史上的歷朝歷代似乎都難逃“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週期律。

“爸爸,你找到瞭解決辦法沒有?”毛岸英問父親。

毛澤東點了一根煙,堅定地說:“找到了,這就是‘民主’二字,人人監督政府,才不會人亡政息。”

曾在多部影片中飾演毛澤東的古月,常常以一手叉腰一手揮動的標誌性動作,來表現毛澤東的偉人風度。

但李前寬要求他,把這些刻板動作抹去,去掉以往的臉譜化。

為此,影片為毛澤東設計了一系列生活化的細微動作,比如,梳頭減壓、在鞋底擦火柴、一面看書一面嚼茶根等。“毛澤東有親切、幽默的一面,比如未經過中央同意自己去逛大街,回來後大家批評他,他很尷尬,自己找臺階下。這些都是過去的影片中沒有的。”李前寬說。

時任廣播電影電視部副部長陳昊蘇一直關注著《開國大典》的創作。1989年3月,在拍攝中期,他和中央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創作領導小組的部分成員一起,審看了已拍的部分樣片。他對劇組尊重藝術規律、“去掉臉譜化”的創作態度給予了鼓勵,還對毛澤東的銀幕塑造,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影片中,中共中央進北平後,中央書記處有一場關於北平建設的討論。周恩來轉述了幾位建築學家的觀點,毛澤東對此進行了反駁,認為新中國不同于封建王朝,格局一定要改變,並提倡在城內大興工業。陳昊蘇對這一場戲予以肯定。

“現在看起來,毛澤東的這一觀點未必妥當。但在當時,卻體現出一種創造新的社會主義工業文明的氣魄。”陳昊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對毛主席的塑造,既不能和現在的認識產生大的矛盾,又要符合歷史的真實,不能把後來的認識強加給他。”

第一次審片

1989年6月11日,《開國大典》拍攝完成。7月份,“雙片”製作完成。所謂雙片,是由兩條膠片組成的工作片,一條為電影鏡頭,一條為臺詞、音樂、音響混錄而成,通過聲畫雙機同步放映。

7月底,在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混錄室,中央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創作領導小組審查《開國大典》雙片。

領導小組組長是文化部副部長丁喬,成員包括廣電部相關負責人和一批黨史、軍史專家。

看完雙片後,全體領導小組成員到北影廠會議室進行討論。按慣例,導演應該回避,但有人建議,導演一起參與交流。就這樣,李前寬和肖桂雲被請到了會議室。

電影局原局長、八一電影製片廠老廠長陳播將軍首先站起來,向李前寬和肖桂雲敬了個軍禮:“我以一個老戰士的名義,向二位導演致敬,感謝你們為共和國40周年大慶拿出這麼好一部獻禮片。”

其他審片人員也紛紛表示,片子拍得很好,大氣磅礴,史詩般地藝術再現了新中國誕生的歷史畫卷。毛澤東和蔣介石沒有臉譜化,很真實,演得也好。

8月2日,《光明日報》與廣播電影電視部聯合召開座談會。陳昊蘇主持會議,肯定《開國大典》取得了相當好的成績,是一部劃時代的重大革命歷史影片。

原定《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將在8月6日整版刊登對影片的宣傳文章,但8月5日,李前寬突然接到通知,說暫不發稿,影片需要重新審查。

“編導者對蔣介石有感情”

8月6日,還是在北影廠的混錄室,《開國大典》再一次接受審查。這一次參加審查的人級別更高,包括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丁關根、中宣部部長王忍之、中共中央對外宣傳小組組長朱穆之、《人民日報》社長高迪,以及中共中央黨史辦、文獻辦的領導等。

首先引起爭議的,是江青的兩場戲。

一場是,在西柏坡窯洞,江青一邊給李訥梳小辮,一邊說:“我聽說淮海戰役粟裕不同意中央軍委指示的作戰打法。”毛看她一眼,沒理。江繼續道:“這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李訥撲到毛澤東懷裏問:“爸爸,什麼叫‘不胖不瘦’啊?”毛澤東:“孩子少插言,知道為什麼你叫李訥,姐姐叫李敏嗎?要敏於行訥於言,少說話多做事,懂嗎?”

這是李前寬喜歡的一場戲。他認為,既揭示了江青隱藏的幹政野心,又含蓄地表達了毛澤東的態度。

另外一場戲,是在北京香山的雙清別墅。江青給毛試穿新毛衣,轉頭看見毛的書桌上放著一封給賀子珍的信,臉色驟變,摔門而去。

對此,審片的領導中有人提出,江青沒有資格上銀幕。最終,李前寬無奈地刪掉了這兩場戲,對此,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難過。

對於毛澤東和毛岸英在頤年堂談話的那場戲,因為當時正逢1989年的政治風波時期,參加審片者也提出了意見,認為應把毛澤東的臺詞中的“民主”和“監督政府”去掉。最後,影片改為了畫外音:“一個偉大的領袖,在勝利的曙光來臨之時,想到的是創業難,守業更難。”

還有領導提出,看到戰士給毛主席梳頭,覺得不舒服,會讓人聯想到中國歷史上的小李子對待老佛爺。

中央重大革命題材領導小組組長丁喬曾在第一次審片中對影片表示了支持,此刻他就坐在李前寬旁邊。李前寬感覺到,他的手在不停地發抖,李悄悄按住了他的手。“他不便說話,我可以說,我是導演嘛。”

李前寬向領導們解釋,這幾場戲不是杜撰的,有史實可查。毛澤東的衛士李銀橋在回憶錄中寫過,毛澤東指揮全國解放戰爭時,他每天都要端個大木桶,用溫水給毛泡腳。毛靠在椅背上時,他就用梳子替他梳頭,因為梳頭可以舒筋活血。

當時一位領導嚴厲地批評他:“小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