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犯、夜半歌聲
一九六八年八、九月份,我從北京看守所的“K字樓”搬到了五角樓。
在這個時候,在我們樓下的牢房裏有個女犯不斷的喊口號:“打倒野心家,保衛毛主席!” 或者“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為這她沒少挨打。聽聲音就知道:不一會兒還給她套上膠皮防毒面具,那東西不能戴得太久,一會兒就憋得喘不出氣了。剛給她摘下來,她又喊:“真理是不可戰勝的,野心家爬得再高,總有一天會被戳穿。”“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她又被折騰、毒打,每天都是這樣。有時候,半夜裏看守都折騰累了,跟她同屋住的犯人也沒勁再打她了。這時,她就小聲的唱歌。有時會唱很久,直到哪個打手緩過勁來,再接著收拾她。她唱許多俄羅斯名歌,也唱《我們是民主青年》、《酸棗刺》、《行軍小唱》等中國歌曲。至今我還記得她那遠去的歌聲。
有一次放茅,由於犯人太多,看守忙不過來,把另外一個號子的犯人也放進衛生間來,見到我在外語學院附中的同學夏書林,他指著旁邊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說這是馮基平(北京公安局局長)的秘書,當時我問他:“那個唱歌的女的是不是孫維世?”
他說:“也可能是。她三月份才進來,我們早就被打倒了。根本沒權力去過問。我自己也覺著像。”嘆了口氣,接著說:“她這麼鬧,在這地方就活不長了。”
《保爾‧柯察金》女導演
我小時候,老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以下簡稱“青藝”)去玩。印象最深的是,青藝舉辦《保爾‧柯察金》的首場演出,由她的新婚丈夫大明星金山扮演保爾,還由金山的前妻張瑞芳扮演女主角冬尼婭。這天沒有賣票,請來許多高官名流和文藝界的各路人馬。
燈光慢慢暗下來,一下奏起了俄羅斯音樂,音樂聲音慢慢弱下來,大幕緩緩升起,舞臺上是一個青年人坐在那兒釣魚的剪影,隨著音樂、燈光漸亮,金山一點點地變成一頭金發,穿著俄羅斯的套頭繡花、燈籠袖的白襯衫,還沒說一句臺詞,這異國情調就把大夥震暈了,全場熱烈鼓掌。
有人小聲議論:孫維世現在真夠大度的,也不在乎舞臺上的保爾和冬尼婭已經進入熱戀狀況啦。孫維世在臺下從容地邊看邊寫記錄,非常認真和敬業。居然,臺上出現了保爾和冬尼婭擁抱接吻的場景,雖然只有幾秒鐘,把觀眾全震糊塗了。
全場鴉雀無聲。多咱見過這個景?過去中國的話劇,尤其是八路軍的戲裏邊怎麼會有這樣的景色,這也只有孫維世這個總導演才敢如此地出位。
孫維世是烈士孫炳文的大女兒,孫維世一休息就去周恩來的窯洞,鄧穎超也很喜歡她。鄧穎超主動提出孫維世天天往這兒跑,最好正式過繼她為契女。
這是孫維世的黃金時代。
“戲子”金山
金山十幾歲就混跡於上海十裏洋場,雖然沒條件讀書,可是聰明過人。照樣學樣,在藍衣劇社混上個跑堂演員,可是人高馬大、漂亮,富於激情,頭腦靈活,口齒便捷,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是典型成功的都市邊緣人。
金山入黨後,黨內情報首腦李克農要他一定維持好和杜月笙的關系,因為蔣介石對杜月笙一直都畢恭畢敬。
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成立那天,院長廖承誌向大家說:
“我向大家介紹的這位副院長,就是共產黨的大特務金山。”
今天,看金山來參加這個開幕典禮許多人都不以為然,認為也就是黨的統戰政策,讓他來這兒混碗飯吃罷了。廖承誌這麼一說,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金山是隱藏了十七年的共產黨員,金山頓時身價百倍,成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實際領導人。這是金山名利雙收,一生中春風得意的最高點。後來張治中見到他笑著說:
“金山,你真是個好演員。”
如今排練《保爾‧科察金》,孫維世是總導演,金山是演員。金山深知一個藝術家沒有作品等於零,他一進劇組非常敬業,認真排戲,琢磨角色,服從導演。這部戲是孫維世的處女作,一個二十九歲的姑娘導演這些大牌名星,真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經過共同的努力,認真的磨合,磨出了一臺又大又洋的好戲。
現在人們都不太清楚,這磨合的過程中的細節,沒有人會去弄清。總之,戲排好了,轟動北京;金山又離婚了,也轟動北京。
周恩來堅決反對孫維世想和金山結婚的事。他倒不是不喜歡金山這個人,可是他知道金山風流成性,孫維世跟他會吃苦。再說,她的條件在中國當時應該是第一號種子,嫁給金山就委屈了。周終於明白刀山火海也攔不住孫維世。這是孫維世第一個非嫁不可的人。
周恩來沒有看錯。
一九五一年,金山和文化藝術慰問團到朝鮮戰場去,他在那面名頭也很響,金日成很高興他的來訪。金山一激動就表示他要好好采訪,然後寫一部描繪中朝抗美的電影。金日成大為贊賞,讓自己美貌的女秘書給金山當導遊兼翻譯。說不清誰先動了情,總之他們倆都“犯了錯誤”。彭德懷請示北京,要借金山之頭向金日成謝罪,周恩來連忙命令把金山押回北京處理。
從中央到群眾都等著孫維世的一句話,金山的命運就系於這一線。
孫維世慢慢站起來走到臺前,只說了一句話:
“金山犯了不可原諒的罪行,我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了!”
“孫偽士”:關死對象
一九六七年九月,江青、陳伯達在接見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的時候,兩人異口同聲: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孫泱是壞人,是特務。江青補充說:他是日本特務,蘇修特務和國民黨特務。人們認為江青突然對孫泱發難,一是為了從他那兒打出來朱德的材料(從延安起孫泱就是朱德的機要秘書),二是圍點打援,整孫泱,孫維世一定會跳出來。
幾天以後,孫泱慘死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地下室裏。
孫維世按奈不住悲憤,寫了幾封信。一封是給江青:孫泱決不是特務,死因可疑,要中央文革派人去調查;又給周恩來寫信。這時候,孫維世不像過去那樣可以隨便去看周恩來,自己的哥哥突然慘死,若是往常,她一定立刻跑到中南海西花廳去,孫泱也是周恩來的義子。這時孫維世只能寫信,一定是周恩來事先為了種種原因,不讓孫維世隨便來西花廳,可見周恩來當時的處境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孫維世這時已經預感到自己隨時有危險,在和妹妹孫新世最後見面的時候,說:“現在有人要陷害周總理,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我死了沒關系,絕不能連累他,一定要保住他。……我不會自殺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別人殺的。”
孫維世被捕以後,對中國情治系統瞭如指掌的周恩來,居然多方查詢都找不到孫維世。因為他沒想到江青讓劉傳新把孫維世的名字改成“孫偽士”,並被定為“關死對象”,那意思是:這種犯人由於特殊原因不審不判,慢慢關死。對這種犯人可以採取任何手段來折磨,但“以不打死為限”,避免將來親屬的追究。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我們變成她的上下樓鄰居。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號,孫維世慘死在五角樓。人死之後,手銬腳鐐都沒有除下。
孫維世被迅速火化。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孫維世的故事。至於在五角樓遇見的是不是孫維世,至今無法證明。
(張朗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