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在北京軍區陸軍38軍114師342團3營7連擔任炮排排長。當年我們連隊在河北定縣疙瘩頭村團裏的農場駐守。
7月27號那天晚上,感覺和往常很不一樣,天氣異常悶熱,霧氣昭昭的,憋悶得喘不上氣。前半夜根本無法入睡,人莫名其妙地發慌。特別是農場的老鼠也和往常不一樣,這天晚上只要一關燈,大小老鼠就會上躥下跳出洞,不停歇地奔跑,像是要發生老鼠大戰一樣。有一隻大老鼠還咬傷了炮一班班長的耳朵。此時,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場特大災難即將來臨的先兆。
淩晨三四點的樣子,似夢似真地聽到萬鼓齊鳴,又像是上百台的汽車發動機同時發動的轟鳴聲,它從遙遠的地下傳來,又由遠漸近像要從你身上碾壓過去,睡夢裏這聲音伴隨著大地的顫抖讓你處在聽天由命的絕望狀態。緊接著我被一陣劇烈的晃動掀到床下,迷糊之際聽到窯洞外指導員李文梓聲嘶力竭般喊著“地震了,地震了,快出來”。農場的宿舍是窯洞式建築,有一定的抗震能力。戰士們都安全地跑出來,淩晨三四點鐘是人睡得最死的時候,聽到喊聲跑出來,是大部分人驚慌失措的本能反應,定了幾分鐘神兒後才明白是發生了地震。但並不知道震中在哪兒,心裏只是說,千萬別是北京發生大地震。
熬到早晨6點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響了,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中傳來了,在河北省的唐山、豐南一帶,7月28日3時42分發生了強烈地震的消息。消息說,這次地震為7.5級。其實對於我們來講七點幾級的地震是個什麼破壞程度,全然沒有概念。
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多死人
我們連隊是7月28號接到派一個排去救災的命令的。連黨支部召集全連幹部開會,討論誰去執行這個艱巨的任務。我表態說,我比其他幾位排長年輕,還未成家,沒有後顧之憂;再則我的身體好!要求的口氣有些不容置疑。黨支部同意了我的請求。
我們排是38軍第二批次奔赴唐山抗震救災的部隊。第一批已在奔赴唐山的路上了。為了支持我,連裏派了一排一班加強了我的排,選了我們連汽車班技術最好的司機做正副駕駛,由我帶隊出發去救災。7月29日上午趕到到團部和大部隊集結後往天津方向出發了。
定縣到天津距離兩百多公里,公路狹窄破損,瞬間湧進了這麼龐大的部隊還有驚慌失措逃難的百姓,變得擁擠不堪。下午三四點鐘才到達天津郊區,沿途便看到天津城郊的樓裂著大口子,許多大煙囪倒了,平房差不多都倒塌了。看到這情景非常震撼,心情變得凝重,覺得這次任務非同一般。
黃昏時分,當我們到達天津東北部寧河縣外圍時,部隊受阻不能前進。甯河縣位於天津和唐山之間,距離唐山市五十多公里,公路貫穿寧河縣城。強震把寧河縣變成廢墟,公路兩旁的建築物坍塌後覆蓋住了公路,要靠工兵營用推土機把路推出來,車隊才能前行。我們從寧河縣的南部入城,沿途看到道路兩旁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全都是磚頭瓦礫,損毀程度遠比天津更為嚴重,每個人的心情都顯得沉重。通過甯河縣城時天色已黑,汽車打著大燈慢慢前行,在車前方一兩百米遠的公路旁,隱約看到用各種袋子堆起來的一垛垛的東西,乍一看我以為是救災物資,接近的時候才看清從袋子中伸出的腿、胳膊和頭,那是屍體。是當地活著的人和先頭部隊邊開路邊刨出來的遇難者,沒有時間也沒有地方安置,只好先堆放在路邊上。七月是高溫天,這些屍體雖然挖出來沒多久,但很快開始發臭,人體組織液在滴淌。從我到全排士兵全傻眼了,看著這一切,人變得幾乎不會說話。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多的死人,就是對戰爭的想像也沒有這般的恐怖啊。都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沒有經歷過戰爭也沒有經歷過大的災難,實在想像不出地震會給人類造成如此大的災難。我們並不知道,其實這只是序幕。
出寧河縣經過薊運河,大橋已被震斷,部隊再次受阻等待著舟橋部隊架設臨時橋樑。時間已到深夜,幾萬的大軍往災區趕路,一停就是一大片,天氣炎熱,坐著不動都汗流浹背,這可給蚊子提供了美餐。當地的蚊子個兒大不怕人,一來便是黑壓壓的一片,叮過死人再叮活人,沒地兒躲沒地兒藏。打也打不過來,不出幾分鐘便渾身是包,奇癢難耐。
接近唐山時公路變寬闊了些,但人車擁擠混亂不堪,我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公路上的行人,盡可能快地向唐山方向前進。路上都是從唐山方向逃出來的老百姓,有搭汽車的,騎自行車的,更多是步行的,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各個蓬頭垢面,面部驚恐,殘胳膊斷腿的,頭上流著血,有些在行走中倒下再也起不來了,場面血腥淒慘讓人震驚不已,災難的規模完全超出我們的想像。但是部隊必須奉命全力以赴加速趕到集結地,接受統一的救援命令。一路走走停停,歷經險阻,終於在7月30日淩晨四五點到達了唐山。
地震現場死一般的寂靜
唐山地區當時約有160萬人口,城區人口約44萬,是一個工業城市,開灤煤礦、唐山鋼廠、唐山陶瓷廠、唐山火力發電廠等都是有骨幹地位的國營大企業。據說,地震發生後,當時的省長劉子厚第一時間趕到,看著只剩下磚頭瓦礫的唐山,大哭了一場。雖然沿路所見所聞已讓我們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當我們沿著新華大道進入唐山市時,看到的景象還是讓我們所有的軍人都被震懾住了。整個市區的建築就像被一隻巨拳搗得粉碎一般,幾乎看不到成型的建築物,斷壁殘垣上掛著屍體,暴露著的人體軀幹,耷拉著淌著血的四肢。四處寂靜無聲,活著的人在瓦礫中尋找著家人、財物 。更多的人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呆若木雞,仍舊未從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中反應過來。偶爾能夠聽到人們細弱的哭聲,還能看到乘機來城裏搶豬肉搶糧食搶商店的郊區農民。
我們團受領的任務是進駐唐山礦冶學院,以礦院為中心呈放射狀展開救援。唐山礦院是一所全國知名的大學,它的前身是1895年天津北洋西學學堂礦務學學門(科系),是中國近代第一批大學之一。
30日上午我們到達唐山礦院,迎面看到的是唐山礦冶學院圖書館樓,這個異常堅固的三層鋼筋混凝土結構樓房,二層以上離開了地基,生生整體向前走了一大步。
下了車,營部教導員石鳳瑞立即下命令說,以連為單位馬上開始救人,我即帶領著全排戰士沿著學院宿舍樓展開搜救。(原作者:孟曉磊)開始搜救,其實從士兵到軍長根本不知道如何救援:一來誰也沒見過、經歷過這麼大的地震,面對殘垣瓦礫不知如何下手;二來沒有任何工具可使用,甚至一鎬一鍬,就靠雙手刨挖。七十年代的樓房建築基本上是四面用磚砌起來,上面用水泥預製板一蓋就完事兒,房子蓋得簡單粗陋,不保暖,不隔音,更談不上堅固安全,過個火車都轟然作響,遇到這樣的大地震左右一擺便轟然坍塌,預製板齊刷刷地拍下來,把人結結實實地壓在下麵。預製板斷了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抬不動,打不碎,有時從預製板的邊緣明明可以聽到被壓在下面人的求救聲甚至能看到對方,可面對層層交錯疊壓在一起的預製板愣是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遇難者死去。即便是挖掘出來的遇難遺體怎麼處置,如何掩埋,這都是問題。
為了提高救助的成功率,振奮大家的鬥志,部隊宣佈救出一個活人記一等功,挖掘出一個遇難者記一個三等功,並說華國鋒總理來了,等著接見救出來的難民呢!以此提振大家的鬥志,提醒大家竭盡全力先尋找活著的人。在搜救礦冶學院宿舍樓時,發現這座三層的樓房已經成為一堆廢墟,看上去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我們趴在倒塌的廢墟上仔細監聽有無倖存者呼救,整個現場死一般的寂靜,生怕忽略和漏掉一絲呼救的信息,但是我們沒有聽到任何的呼救聲音。只從瓦礫的縫隙中看到一些遇難者。有個女人衣衫襤褸地跑過來跟我說救救她的妹妹,她家住在三樓,樓房塌了以後,她受傷但活著爬了出來,妹妹現在埋在裏面。我們跑過去一看,她妹妹四周都被預製板壓著,臉都看不見,只露了一張嘴,嘴裏全是灰土,發出遊絲般的呻吟,我幫她把嘴裏的灰土摳出來,喂她喝了點兒水,安慰她要堅持住,於是我們開始赤手空拳地刨挖她四周可挖的瓦礫,沒有挖掘機,沒有工具,預製板實在是太重,我們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姐姐不停地在安慰她:“要有信心,堅持住啊。”這個女孩一直堅持到了下午的四五點鐘,吐盡了最後一口氣。我們停止了徒勞的挖掘,悲憫無奈地望著這堆廢墟。看著失聲痛哭的姐姐,我想像這塊冷酷的預製板下壓埋著的同樣是一張有著青春靚麗臉龐的生命。沒有把她救出來,那種無助和悲傷的情緒纏繞在內心很多天無法解開。
無法想像的困難
剛到唐山,首先遇到的困難,一是屍臭籠罩整個唐山,讓你窒息,我至今也找不到一個準確形容詞描述這種味道,我只能說是什麼臭都比不過屍臭。二是晚上無地宿營。磚頭瓦礫邊都是屍體,空地上躺滿了活著和等待救治的市民,晚上實在是困極了,就壯著膽挪開幾具屍體,騰點地兒,士兵們背靠背和衣而睡。聞著屍臭,睡在死人堆兒裏,有時在夢中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人還是活人。三是完全沒有救災工具,連雙手套都沒有,救災效率可想而知。四是沒有水喝。我們到達災區的第二天,空軍就開始給我們和災民空投糧食,但沒有水喝。半個唐山的災民和部隊靠的就是唐山礦冶學院附近的一個露天游泳池,肮髒的池水就是我們的救命水!我們團特務連工兵排負責把守看管游泳池,嚴格限量使用,只許飲用禁止其他使用。可這是什麼樣的一池水呢?游泳池的水呈深綠色,有腐臭的味道,有大地震房倒樓塌的灰塵,還有動物的死屍,浮游生物,等等,聞著噁心至極。可為了給身體補充水分,我們從郊區農民那兒買回來青綠西紅柿倒在鍋裏,用游泳池裏的水煮成漿糊狀,紅紅綠綠的你也看不出來啥顏色,捏著鼻子生喝,喝了吐,吐了喝。
喝水尚且如此困難,洗漱就更不用說了。那時的唐山空氣中每天彌漫著屍臭的味道,無論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幹什麼這種味道都伴隨著你。我們每天挖出來的人很多都已開始腐爛,挖的時候手上、身上沾的都是屍體的組織液,沒有水可以洗手,吃飯前只能用土搓搓。時間久了甚至分不清這種臭味是現實中的還是記憶中的。記得一直到十月份我們才有了部隊防化兵提供的洗澡車,我拼命地用香皂搓洗,可是洗完還是覺著臭。其實那味兒是留在記憶中的。至今我對這種臭味都異常敏感。
7月31號我們排接到上級新的任務,奉命軍事管制唐山的一個糖業煙酒倉庫,當時那裏正在發生老百姓哄搶的情況。地震之後,短暫的驚恐過後大多數倖存者更操心的是自己的基本生存需求,吃什麼?這是一家很大的國營倉庫,既有煙、酒、糖、茶的倉庫,還有雞蛋和肉類的冷凍庫。倉庫嚴重塌方。裏面的香煙、酒、糖、雞蛋等全都暴露在外。災民發現後一哄而上。
當我們火速趕到那裏時就看到衣衫襤褸、赤身露體的災民們正在瘋搶任何能吃的東西。他們邊搶邊吃,玻璃罐頭沒有工具打開,往石頭上一磕,拿手捧著就吃,手被劃破淌著血也全然不顧。記得有個白糖倉庫,那時的白糖都是從古巴進口來的,整麻袋的古巴白糖,堆放得像小山包一樣高,倉庫坍塌後糖經高溫一曬,融化的黏液就從麻袋裏滲出來,成了真正的唐(糖)山。災民趴在上面用舌頭舔,用牙啃……面對這個混亂發瘋的場面,倖存的幾個公司領導,那時候叫革委會負責人,面對著國家財產根本沒有辦法保護。我帶領著戰士趕到的時候,無論怎樣的勸阻根本沒有人理睬。
這時候倉庫革委會有個領導跟我商量說:“解放軍同志,我們民兵的倉庫裏有兩隻卡賓槍,要不拿出來放兩槍,沒準兒管用。”對付這種場面我也沒有經驗,倒是想起來看過的電影中有這樣的情節,為了嚇唬人朝天鳴槍。我表示同意,於是倉庫的一個負責人拿著只老掉牙的卡賓槍站到高處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朝天打了兩槍。沒想到還真是管用,老百姓一聽槍響猶如驚弓之鳥,扔下手裏的東西拼命的跑。那個場面真讓人百感交集。這種局面直到由我們38軍派了一個車隊把所有的物資食品全部轉移才結束。
8月2號,是來唐山的第三天,這裏已經遍地都是來救援的解放軍了,步兵工兵衛生兵……因為我們38軍是摩托化部隊,行動快,是最先到達災區的,所以遇到的困難也最多。幾天後,我們已經有空投下來的簡單工具了,但是飲水的艱難仍在考驗著我們。那天正在挖掘又一堆廢墟時,忽然看見士兵們像密密麻麻的綠螞蟻一樣朝一個方向在跑去,我還以為是又地震了呢。幾分鐘後,我排戰士王仁合抱著兩大盒冰棍兒跑回來,氣喘吁吁地說:“排長,快點兒吃冰棍兒要不全化了。”安徽兵王仁合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戰士,做事認真且精明利索。在連隊時我注意到不管天氣多麼熱,這小子從來不脫背心,洗澡時也是這樣的。我就問他怎麼回事兒?瞞不過了就脫下背心讓我看,原來背上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疤痕。他家在安徽農村,他媽下地幹活沒人管他,就放在炕上,結果他被狼叼跑了,趕巧他媽回家餵奶發現狼叼著兒子正走呢,就敲著個洗臉盆邊喊邊追,這只懷孕的母狼,被他媽媽追得跑不動就鬆口了,王仁合撿了條命回來。(原作者:孟曉磊)“哪兒來的冰棍兒?”王仁合說,他發現了一個塌了的冰棍兒庫,他跳下去給我們排的戰士們抱上來兩盒,這時別的士兵也發現了,瞬間搶得精光。這麼熱的天兒能吃上冰棍兒簡直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可是一口下去這冰棍兒又臭又苦,許是太渴了顧不了那麼多三口兩口就吃完了。事後聽說有人中毒,原來是製冷用的氨水管道被震裂,流到了冰棍兒上。
我永遠都會記得8月3號那一天。下午五點多鐘,我們裝運完當天挖出的遺體,開始往駐地走。無意中看見從北京方向開過來有幾十輛的消防車,這些消防車一看車牌就知道不是災區的,車開到離我們不遠的時候停下來,從車上下來個胖胖的老師傅喊著:“快來喝水!毛主席給你們送水了!”我們雖然近五天沒喝過清水了,渾身好像都乾枯了,但聽了這話,還是淚如泉湧,我迅速跑到廢墟裏撿了一個被壓癟的洗臉盆,手拉腳踹地讓它有了個弧形,接了一盆水,拼命地喝了起來,不怕你笑話,那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那是我一輩子裏喝的最香甜可口的水。
地震三天后,我們的任務是收屍
我們排到達唐山的第三天后,受領的主要任務就是收屍了,我從此也就被戰友們稱為收屍隊長。記得我們排獨立去搜索收屍的第一個任務是營部石教導員向我下達的。就是要為唐山八中的書記收屍。唐山八中是唐山市最好的中學,在唐山的地位相當於北京的四中。
我們到達唐山八中時,看到八中的三層樓房已經碎成了一堆廢墟,廢墟的頂端坐著被預製板砸掉了半個腦袋的遇難的張書記的遺體,因為這是個暴露目標,在烈日酷暑下,遺體發酵得很大,面部表情扭曲,且高度腐爛,傷口處蠅蛆密佈,遺體上身端坐,但下身卡在廢墟中,要想把他取出來並不容易。我和幾位班長商量後認為可採取的辦法是,一人把他上身抱起,在其腰間拴好繩子,大家再一起用力將他拖出來,可以保持屍體的完整。那麼誰去負責抱屍體呢?我一連下了三次命令,全排戰士竟無人應答。我只好身體力行了!如此近距離接觸死屍真讓人不寒而慄,舉步維艱。但軍隊打仗就是這樣,當官兒的不帶頭,任務就完不成!我雖身上打著抖,但臉上卻很鎮靜,這是做給我的士兵們看的。我從廢墟裏拽出一塊床單蓋在遺體的身上,然後蹲下身抱起他,一聲令下,戰士們齊下手,一下子就把屍體拖了出來,簡單包裹後就移交給了他的家屬,他的弟弟跪下感謝我們解放軍。有了這次體驗後,全排的士兵都堅強了起來,此後,不管遇到何等噁心難看嚇人的遺體,大家事先排好隊,該誰上誰上,既不退縮也無怨言,且手法也越來越熟練,比如,有人負責從廢墟中拖出屍體,有人包有人捆有人抬上收屍車,非常流暢,就這樣,在兩個月中我們拖挖包裹了四百多具遇難者的屍體,榮立了集體二等功,我個人也立了功。
有一天傍晚,我和戰友們正在回礦院駐地的路上,碰到一老太太領著倆孩子,看見我們就撲過來跪在了我們面前。瞭解到的情況是:老太太的女兒女婿都是礦冶學院教師,已雙雙遇難,兩個小孩和她活下來了,她在這個宿舍樓的廢墟前已守了好多天了,盼望能有人爬進廢墟裏,去她女兒女婿的房間裏取回床頭櫃上的手錶和抽屜裏的其他值錢物品。老太太信任我們,信任解放軍,這事我們不能不管。老太太的家在一層,房間雖然變形和裂紋但還沒有完全垮塌,但變形的空腹鋼窗只能爬進一人,我壯著膽子摸黑爬了進去,但通往女兒女婿房間的門怎麼也打不開,屍臭、血水和黑暗讓我感到劇烈的恐懼感,我使勁踹開了這道門,沒想到更恐懼的一幕發生了,一顆倒置的人頭就掛在門後,因為是窒息而死,臉色發紫,眼睛瞪圓,我後腦勺一麻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嚇人呀!直到38年後的今天,說起此事我依然後腦勺發麻,至今不願或者說是也不敢去看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
在唐山,北京軍區和瀋陽軍區先後投入了十萬兵力救災,幾乎沒有人沒拉過痢疾,也有人在餘震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經過高溫天,到了40多天后,我們收屍隊就再也挖不到完整的屍體了,剩下的只有殘骸了。不過那時情況好多了,我們發現了殘骸,就會通知挖掘機來,挖出的殘骸也有了專用的屍骨袋可裝,防化兵隨即用藥物清消現場。比我們剛開始時,馬上掩埋屍體,由工兵用戰壕機在郊區開挖一米五深的壕溝,然後將屍體推入,再用推土機集體掩埋的方式強多了。我曾認為,經過了唐山歲月你的詞典裏就不會再有“害怕”二字了,而事實上,你會更加害怕天災人禍了,因為你知道了那個慘狀。
抹不掉的記憶
到11月底,抗震救災的部隊為活著的唐山人蓋好能過冬的簡易房後,開始陸續撤離唐山。說實話我特別希望快些離開。7月28日淩晨3時40分53.8秒發生的7.8級地震,僅在23秒之後,一座擁有百萬人口的工業城市被夷為平地,24萬多人瞬間成為亡靈,留下無數的殘傷和孤兒。太多的生命被褫奪,城市滿目瘡痍甚至摧毀了人們再建它的信心。這場大災難對死去的人是一種悲哀不幸,對活著的人更是一種創傷煎熬。兩個多月救援中見證的死亡、血腥、恐懼、衣衫襤褸的老人、欲哭無淚的女人、面目呆滯的孤兒,伴隨著災難發生時的感動、善良、貪婪,以及面對大自然的威力無力回天的無奈和內疚,讓我這顆26歲的心不堪重負;努力“忘卻”似乎成了當時最好也是最適合的療傷方式。
唐山大地震35年後我曾重返唐山,這裏已是一個陌生新世界,重建的奇跡被驗證,災難的痕跡似乎已被現代化抹去。只有當年我來救災時棲身的帳篷旁的殘破礦冶學院圖書樓作為地震紀念,永遠的定格在了那裏。我背對著死難人員紀念碑,放眼望著新唐山,會想到些什麼呢?作為一個軍人,戰爭時你會面對敵人,正義和復仇會激發你,但是大自然呢?當它粉碎了你的家園、重創了你的同胞時,卻連復仇的機會都不會給你,你能做的只有在永遠的痛苦中掩埋同胞,重建家園。
(孟曉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