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勇軍進行曲》
田漢作詞、聶耳譜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前進!前進!進!
1935年5月24日,電通影片公司拍攝的電影《風雲兒女》在上海市北京東路780號金城大戲院首映,愛國青年前赴後繼英勇抗敵的故事情節深深打動了為民族危亡而焦慮的觀眾,片尾民眾與義勇軍同聲高唱的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把觀眾的情緒推向了高潮,《義勇軍進行曲》不脛而走,很快響遍大江南北,傳到白山黑水之間、密林深處頑強抗日的東北抗日聯軍,成為鼓舞中華民族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強勁動力;也遠播南洋,堪稱世界反法西斯陣線的嘹亮號角。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創立需要國歌時,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這首伴隨著中華民族走過了血火交迸歲月的戰歌,即使到了和平年代,其慷慨悲壯的旋律、不屈不撓的精神,已經融入民族的記憶與傳統,永遠是前進的動力。1949年9月27日,全國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決議,在國歌未正式制定前,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代國歌;1982年12月14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決議,撤銷1978年3月5日全國人大通過的新歌詞,恢復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2004年3月14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正式將《義勇軍進行曲》作為國歌寫入憲法。
《義勇軍進行曲》的歷史價值已經無可置疑,但關於其背景淵源,則有不同的說法。在其誕生80周年之際,謹以本文做一系統的考察,奉獻給這座永恆的歷史豐碑。
一、 社會背景
九一八事變爆發後,張學良乃至南京政府對日本吞併東北進而蠶食鯨吞整個中國的野心估量嚴重不足,蔣介石急於“安內”,無心亦無力派兵驅寇,而張學良亦懷保存實力之心,由於諸多複雜原因,東北軍主力部隊大部分陸續撤離東北,但也有東北軍與公安部隊整建制地投入抗日的情形。事變發生之初,瀋陽、長春等地守軍即有應激性的抵抗。1931年10月11日,張學良任命步兵第三旅旅長、黑河警備司令馬占山為黑龍江省代理主席、兼代東北邊防軍駐江副司令長官、軍事總指揮,東北邊防軍副司令長官公署參謀長謝珂為副總指揮兼參謀長。11月初,馬、謝指揮所部(四個旅兩個團以上的兵力)進行江橋抗戰,但黑龍江守軍孤軍作戰,武器落後,因損失慘重而於11月19日撤出黑龍江省會齊齊哈爾,此役致日軍死傷千餘人,創作了以步槍擊落一架敵機的奇跡。1931年9月23日,張學良通電在錦州暫設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和遼寧省政府行署。稍後,遼寧省代主席米春霖、參謀長榮臻先後赴錦州辦公。錦州附近,我軍集結四個旅以上建制的部隊。10月,消滅兩股日軍收買的漢奸土匪武裝。11月27日,我裝甲車部隊在北寧線與日軍激戰。12月22日,東北邊防軍與公安騎兵總隊在營(口)溝(幫子)線田莊台、北寧線白旗堡、大(虎山)通(遼)線白山等處,頑強抵抗日軍進攻。12月25日,改組後的南京政府給改任北平綏靖公署主任的張學良下達“積極抵抗”的電令,翌日,張學良向榮臻參謀長下達實施抵抗的電令,惜東北軍未有國民期待的激烈抵抗而撤守。由於東三省特區哈爾濱的特殊地位,日軍先令偽軍於1932年1月27日發起對哈爾濱上號、南崗、三棵樹的進攻,被東北軍李杜的24旅、丁超的第20旅、馮占海的吉林衛隊團擊退,繼而日軍赤膊上陣,東北軍第22旅在雙城車站設伏,痛擊乘列車到此集結的日軍第3旅團先頭部隊,重火力加之以刺刀肉搏,致日軍死傷慘重。
東北原野廣袤,山深林密,古時原住民多以狩獵或遊牧為生,歷代移民中,有戰爭中的流動人口,也有流放者、逃亡者,更多的是19世紀初以來大批湧入的逃荒者、探險者,獨特的地理環境,源遠流長的人文歷史,複雜多元的人口構成,養成了東北人粗獷雄強的性格。近代以來,俄羅斯、日本對東北的滲透與侵奪,激發起東北人民的愛國心。1931年6月,興安屯墾區公署軍需處處長兼第3團團長關玉衡下令處決中村震太郎等4名日本間諜,即已表現出東北軍人的愛國精神與處事風格。九一八事變爆發,上峰下令不許抵抗,東北軍大批撤出時,部分官兵、警員抗命不撤,奮起抵抗。民間武裝力量,如地方民團、地主護院、山中綠林,不忍聽任國土淪陷,紛紛舉起抗日義旗,工農商學各界人士也揭竿而起,風起雲從。非官方抗日武裝力量,名目繁多,在前面冠有中國、東北、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等國家或地區名下面,加上國民救國軍、血盟救國軍、民眾自衛軍、民眾自衛義勇軍、抗日同盟軍、抗日聯合軍、青年鐵血軍、反日遊擊隊、反日義勇軍、救國義勇軍等,但名氣最大者為其總稱“抗日義勇軍”[i]。
義勇一詞,古已有之。南北朝時指州郡鄉里自募之兵,宋代也稱鄉兵為義勇,通指地方或民間自願組織的武裝力量。1903年4月8日,沙俄毀棄《交收東三省條約》,非但不按期從中國東北撤兵,反而向清政府提出妄圖長期獨佔東北的七項無理要求。4月29日,500餘名留日學生在東京錦輝館集會,決定成立拒俄義勇隊,準備開赴東北抗擊沙俄,當即簽名參加者即有黃興等200餘人。5月2日,留日學生又在東京錦輝館開會,把拒俄義勇隊易名為學生軍,並制訂通過了《學生軍規則》,正式組編學生軍。幾天後,學生軍被清政府強令解散。5月11日,學生軍易名為軍國民教育會。1904年2月10日,日俄戰爭爆發。日本以東亞利益代表者自居,借用中國的“義勇”一詞,於4月在中國東北招募“東亞義勇軍”(全稱:“大日本帝國討露軍滿洲義勇兵”)以抗擊俄軍。近代以來,中國人自己使用“義勇軍”一詞大概首見於1929年10月4日張學良頒佈的《國民義勇軍組織條例》:“赤羌寇邊,首在抗禦”,“凡屬中華民國國民或團體,以殲除侵佔我國土,壓迫我民族之強敵為宗旨,其有為國犧牲效命疆場之志願者,投為義勇軍。本條例得適用之。”“凡屬個人者,定名為國軍義勇兵;屬於團體者,定名為國民義勇軍。”這一條例是在中東路事件中武裝衝突正在進行時出臺的,所謂“赤羌”即指赤俄,張學良顯然是想借助民間力量保家衛國。張學良的好友、曾任東北軍空軍少將司令的馮庸大學校長馮庸即率領馮庸大學拒俄義勇軍北上抗俄。但由於蘇聯強大的軍事優勢,中東路事件於12月下旬以中方失利而告終,國民義勇軍事實上並未形成張學良所期待的局面。倒是九一八事變的爆發,使得義勇軍迅速形成燎原之勢。
抗日義勇軍在遼西地區興起最早。遼寧省警務處長黃顯聲與督察長熊飛在率領公安員警部隊向錦州且戰且退途中,組織民團、員警隊,收編綠林,吸納各界人士,統一改編的義勇軍分22路,達6萬餘人。遼南有張海天(義匪“老北風”)、項青山、吳三勝、王全一、林子生、李純華、李烈生(李兆麟)、蘇景陽等部;遼東南三角地帶有鄧鐵梅、苗可秀等部;遼東有唐聚五、王育文、張宗周等部;遼北有高文斌領導的東北義勇軍第5軍團,賈秉彝、劉翔閣的第15路義勇軍,於德霖的第9路義勇軍,趙殿良的第21路義勇軍,張士林的第14路義勇軍等。吉林有馮占海的吉林抗日救國軍,王德林的中國國民救國軍、李杜的吉林自衛軍。黑龍江省有馬占山的抗日救國軍,蘇炳文的東北民眾救國軍等部。張學良通過北平的東北民眾救國會對義勇軍給予財務、物質與軍械彈藥等方面的大力支持,中共中央及滿洲省委也積極發佈指示並派員參與,加強對義勇軍的援助與領導[ii]。名目繁多的東北抗日義勇軍兵力最多時達到30余萬人(亦有40余萬、50余萬二說),活動範圍達90餘縣,占東北三分之二的地區,殲滅了日軍大量有生力量。據《滿鐵檔案》記載,1931年11月至1933年8月,日本關東軍及朝鮮軍在東北被擊斃者1896人,其中有第八師團第二十七聯隊長古賀傳太郎中佐等高級官佐,被擊傷者4577人,總計死傷6473人,占九一八事變時日本陸軍總數的三十五分之一。[iii]但由於自身成分複雜[iv],協調不易,南京政府態度曖昧,東北軍大部撤出,日本調集大批兵力實施嚴酷“討伐”,義勇軍犧牲慘烈,損失慘重[v],1933年初起,轟轟烈烈的義勇軍抗日高潮漸次落潮,餘部或轉進熱河等地,或在東北堅持獨立作戰,或融入後來由中共組織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東北抗日義勇軍風起雲湧之時,舉國稱頌,世界矚目,其愛國情懷和用鮮血與生命贏得的戰績表現出東北軍民不屈的骨氣,鼓舞了中華民族的抗戰意志,因而永恆地鑄進了抗戰史冊。
義勇軍並非東北所獨有。東北是中國之東北,九一八事變激起全國的抗日熱潮。1931年9月22日《民國日報》報導,冀省党部紀念周後議決建議中央准各地民眾組義勇軍,作決戰之準備。該報同日報導,自反日會非常會議議決組織抗日救國義勇軍以後,風聞而至反日會報名自效應募者,不下百餘人之多。出版業公會亦有組織護國義勇軍的動議。9月23日,首都南京10余萬市民在公共體育場舉行反日救國大會,通電全國,要求團結一致,誓死抗日。北平、上海、杭州、蘇州、無錫、常州、鎮江、濟南、安慶等地學生亦紛紛集會並赴南京請願抗日。9月24日《民國日報》載本報漢口電,“各地民眾團體二十二日假市黨部為日暴行事集議,當決議組織義勇隊。”9月25日《民國日報》報導,南京市婦女救濟會通電全國女同胞,報告著手組織南京市婦女抗日救國義勇隊。9月26日,該報報導“救國義勇軍首次會 報名投效者逾千餘人”,報上刊出《義勇軍章程》。9月28日,北平各界20余萬人在太和門前舉行抗日救國大會,決議中即有“組織抗日義勇軍”一項。9月26日,上海23家日商紗廠華工成立工人抗日救國會,發表宣言說:“我同胞全體武裝,共赴國難。本會全體8萬工友,深願全體加入義勇軍,為討日之最前鋒。”10月5日,上海市特區市民聯合會第二區分會(即上海福建路商界聯合會)率先成立,嗣後各區分會之義勇軍,相繼成立,報名從戎者1600餘人,上海市特區市民聯合會為統一指揮起見,組織義勇軍委員會。1931年10月至11月,黑龍江省馬占山率兵抗日時,上海市民義勇軍數十人參加援馬團北上。[vi]1931年11月間,華僑青年組織了“華僑救國義勇軍”,原擬赴東北參加抗戰,後因一二八事變爆發,赴淞滬戰場與第十九路軍共同作戰。1932年1月28日淞滬事變爆發後,上海市民義勇軍迅疾組織起來,開始訓練。2月1日,即由屏南率領參加第十九路軍抗日作戰,2月27日,奉命助守寶山,3月1日,屏南所部200餘名義勇軍與十九路軍官兵一起擊退日軍進攻,獲得蔡廷鍇軍長嘉獎。4月26日至6月10日,上海市民義勇軍由第十九路軍七十八師第一五六旅翁照垣旅長,改編為十九路軍隨營學生義勇軍第二大隊,嚴格訓練。畢業後,有53人參加上海學生義勇軍東北志願團。馮占海的吉林抗日救國軍輾轉到達熱河,所部尚余3萬餘人,後被改編為陸軍第六十三軍,參加了1933年的熱河及長城抗戰。長城抗戰中,還有關內民間武裝組成的義勇軍積極配合。
正是義勇軍衝鋒陷陣的抗日烽火,為《義勇軍進行曲》所代表的抗日文學最初的勃興提供了堅實的現實基礎。
二、文壇氛圍
近年來,關於《義勇軍進行曲》的研究成果不斷湧現,較為集中的是“中國錦州東北抗日義勇軍研究會官方網站”推出的劉生林《〈義勇軍進行曲〉發祥地系列研究》八篇文章。這組文章對《義勇軍進行曲》所受影響的源頭予以勾勒,按時間順序排列如下:
一、《義勇軍誓詞歌》。出自1931年9月27日成立的錦州黑山縣高鵬振的鎮北軍。劉生林文章說,據其父劉鳳梧回憶,1933年2月,聶耳隨上海遼吉黑熱後援會負責人朱慶瀾、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軍事部長王化一、政治部副部長杜重遠等到熱河抗戰前線慰問、採訪時,在四家子聽到劉鳳梧指揮士兵唱過《義勇軍誓詞歌》。這首歌用滿江紅曲調,歌詞為:
起來!起來!不願當亡國奴的人!
家園毀,山河破碎,民族危亡!
留著頭顱有何用?拿起刀槍向前沖!
冒著敵人槍林彈雨向前沖!
攜起手,肩並肩。
豁出命,向前沖!
用我們身體築起長城!
前進啊!前進!前進 ! 豁出命來向前沖!
前進啊!前進!向前進 !殺!殺!殺!
近年來,研究者與記者採訪的一些義勇軍仍然會唱這首《義勇軍誓詞歌》,只是歌詞略有不同,或許是記憶有誤,或許在當年傳唱過程中就有了不同的版本。這首歌詞出自誰的手筆,說法不一,有的說是這支義勇軍的創始人高鵬振,有的說是北平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派來工作的張永興。二者皆有可能。高鵬振1897年出生於遼西黑山縣英城子鄉一富裕農民之家,1917年新民縣文會中學畢業,又進過瀋陽文會書院讀書,中輟,文化程度在當時屬於較高層次;且少年習武,精於騎射,聰敏機智,血性漢子,完全有能力寫出這樣的歌詞。1931年9月27日揭起鎮北軍義旗,10月10日正式改稱東北國民救國軍,人馬由初始的200餘人驟增到1300餘人。後編為東北第四路抗日義勇軍騎兵團、第十二路抗日義勇軍騎兵支隊,能征善戰,1937年6月23日為國捐軀。如果是1937年9月或10月即有此歌,那麼當時歌名或許不會帶有“義勇軍”字樣,《義勇軍誓詞歌》當為編入義勇軍序列之後所定。張永興,又名張新生、張惠民、張裕國、王立川、波波夫,1896年生,寬甸人。天津南開中學肄業,1922年加入中國國民黨,九一八前在商業學校任教,九一八當夜,適逢有事住瀋陽友人家,見證了日寇的暴行。他逃難到北平,因對當局失望,受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派遣到高鵬振部工作,1932年春節前夕被救國會調回,當年又幾度到唐聚五部、義勇軍第二軍團等部工作,1932年底加入中國共產黨,1933年初到熱河長城一帶視察從東北撤出的義勇軍。他以立川為筆名在上海中華書局的《新中華》半月刊第1卷第9-11期(1933年5、6月)連載《血戰歸來》,記述高鵬振部義勇軍浴血抗戰的事蹟,這是早期來自抗戰火線的報告文學名篇。以他的閱歷與能力,也完全有可能寫出《義勇軍誓詞歌》。張永興後來受中共派遣參加共產國際情報工作,1937年1月5日,與胞弟張克興等在齊齊哈爾壯烈犧牲。
二、《血盟救國軍歌》。1931年10月19日,孫銘武、張顯銘、李棟材等400多人齊聚遼東清原大蘇河城隍廟,高唱孫銘武等人創作的《血盟救國軍歌》,宣佈成立血盟救國軍。
遼寧清原《血盟救國軍歌》唱道:
起來,不願當亡國奴的人們,
用我們的血肉喚起全國民眾,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奮起殺敵。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起來!起來!
全國人民團結一致,
戰鬥!戰鬥!戰鬥!戰鬥!
劉生林等研究者認為,《血盟救國軍歌》歌詞來源於《義勇軍誓詞歌》歌詞。1932年4月21日,遼東十四縣萬餘人在桓仁舉行誓師大會,被公推為遼寧民眾自衛軍總司令的唐聚五,兩天后發佈《告武裝同志書》,數千言中有“團結起來”、“哪能甘心做亡國的奴隸”、“要知道現在是中國存亡的關頭”、“不畏炮火”,“冒彈雨直進”等,也都與《義勇軍誓詞歌》有一定的淵源關係。
遼東與遼西以及其他各地,義勇軍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人員亦有流動、交織,各部軍歌相互之間有所影響,亦屬自然。但要認定《義勇軍進行曲》必定源出於哪一首軍歌,卻不那麼容易,因為九一八事變之後,抗日救亡成為社會各界的公共話題,與《義勇軍進行曲》相同的主旨,相類的意象、語彙、格調,在媒體輿論與文藝作品中多有呈現。
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於1931年9月27日在北平成立,翌日發表的宣言指出,東北3000萬民眾,數萬里國土,今已淪於日人鐵蹄蹂躪之下,是真所謂危急存亡之秋,千鈞一髮之時。倘在此時,猶泄泄遝遝,聽其宰割,墮軍實而張寇仇,則全國覆亡之禍,即在眉睫。凡我同胞,為主持正義,為保障和平,我民族生存,我國家安寧,應速起作最後一戰。[vii]
上海《民國日報》反映九一八事變迅捷而激烈,發表了許多詩歌。如1931年9月24日刊出潘壽恒的《赴敵去》:
同胞的血跡,灑遍了瀋陽城垣,
又灑遍了松花江畔;
但見血紅的火光燭天,
日兵在到處焚劫屠宰。
誰個青年沒有血性,
誰個青年沒有沸般的熱情!
我們要奮臂奔赴疆場,
縱然死也須死得光明!
四面洪洪地撞著警鐘,
快舉起武器向敵人進攻,
我們誓死不做亡國的奴隸,
甘為國家犧牲做赴敵的先鋒!
1931年9月25日,刊出江德奎的《戰歌》:
我的心戰兢,
我的血沸騰;
快準備著我槍,
速秣厲著你馬。
勇敢喲!
快快走上戰場上。
我的國將亡,
我的家將破,
試問正義在何處?
申訴原不如決戰。
勇敢喲!
快快走上戰場上。
……
就用我們的滿腔熱血,
也抗禦得住槍林彈雨;
就用我們的雄大呐喊,
也能夠使倭奴心膽戰。
勇敢喲!
快快走上戰場上。
四千年中華的光榮,
沾上了多少倭奴的恥辱;
生存毀滅決在今日,
誰敢不該拼命奮鬥?
……
以《戰歌》為題的詩歌不止一二,如1931年10月3日載柏華傑仿法國馬賽曲之《戰歌》,其中有:“冒死進行。甯做戰死鬼,不做亡國民!”“凡我同胞誓死直前進!”1931年10月6日刊出蔚然的《前進》,有“碧血在飛濺”、“頭可斷!骨可碎!犧牲的壯志不可沒!”等語。1931年10月8日蘇鳳的《戰歌》:
雷電在頭上咆哮,
浪濤在腳下吼叫,
熱血在心頭燃燒,
我們向前線奔跑。
瞄準!向著那敵人瞄準,
不許留一個生存。
死的代價是報仇雪恨,
把鐵血去換光明。
……
只有死是我們的希冀,
把我們的死屍掩護著每週五的自由;
生命博士我們自己所有,
永遠給我們祖國做光榮的報酬。
戰啊,下個最後的決心,
殺盡我們的敵人,
你看敵人的槍炮都響了,
快上前,把我們的肉體築一座長城。
雷電在頭上咆哮,
浪濤在腳下吼叫,
熱血在心頭燃燒,
我們向前線奔跑。
1931年10月15日刊出賈冠群《戰歌集》,《軍人戰歌》裏有“那怕他槍林彈雨,/只管前奔!/前奔!/前奔!”《農人戰歌》裏有“槍彈飛過來不要避,/死了兒子不要氣,/前去,/前去,/沖上前去!”
1931年10月7日刊出天行的《叫吼!》,詩中寫道:“叫吼!/颶風挾著海浪的叫吼,/巨雷劈破了火山的叫吼,/四萬萬眾齊聲的叫吼:/中華的叫吼崇高的叫吼女神,/散著發,擎著長矛,/監視著叫吼我們叫吼昆侖一脈的靈州!”
1931年10月23日,蘇鳳敍事詩《夢中仿佛遇小白龍》,歌頌奮起抗日的義匪,詩中有:“雷電在頂上咆哮,/浪濤在腳下呼號,/亡國的奴隸誰甘心做,/偏惱怒了一位‘強盜’。/‘好!起來罷!好!好!/有恥必雪,有仇必報!’”
1931年10月26日《民國日報》刊出配有五線譜的《義勇軍歌》,歌詞為:
義勇軍,血如沸,膽如天,
體魄強健意志堅。
義勇軍,不愛名不愛錢,
衝鋒殺敵誓爭先。
我與倭奴不共戴天,
上前線,殺倭奴出口氣,
此身準備為國捐,捐,捐!
另一份大報《申報》,也發表了不少類似的詩歌,如1931年10月18日載黎錦暉自配簡譜的《向前進攻》,裏面有“舉起刀來向天大叫,/為全世界殺強盜!”“一聲前進號,/捨命向前跑,/莫讓敵人逃,/只教敵人倒!/快跑!快跑!快跑!”《血鐘響了》裏有:“呵、/起來、/同胞們、/大家起來”,“黃河和長江擂動了戰鼓、/西風為我們奏著進行曲、/前進呀,這是我們的責任、/劍鋒東指扶桑、殺盡倭奴”。1931年10月5日甘豫慶《去戰場上去》裏有“偉大的犧牲才有偉大的成功、/紀念碑要用血肉來創造”。1931年10月9日《靜默》裏有“只要我們萬眾一心、/何難仇人全師盡傾、/只要我們堅持到底、/何難致仇人的死命”。“更何堪在這時候、/已是我中華民族千鈞一髮的危勢”。1931年10月10日《申報》還刊出黎錦暉作《義勇軍進行曲》,共四節。
九一八事變爆發一個月左右,《民國日報》與《申報》刊出的新詩及時表達出國人的震驚、憤怒、強烈的驅寇意志與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田漢《義勇軍進行曲》的意旨、格調及其所寄託的意象、語彙、句式,諸如“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們”、“血肉”“長城”、“中華民族”“最危急的時候”、“吼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等,可以說在這些詩作中均已具備,連《義勇軍進行曲》的歌名都已經出現,真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待一位傑出的詩人將其凝練重構,一位偉大的音樂家為之配上音樂的翅膀,再有一部優秀的電影為其做故事的鋪墊與音像的演繹。
三、個性軌跡
拯救民族危亡,亟需沙場上的英雄,白山黑水之間,愛國官兵奮起殺敵,義勇軍星火燎原,抗日聯軍前仆後繼。但戰場上要槍炮子彈刺刀,也要獵獵軍旗嘹亮軍號。長白山興安嶺怎能沒有鹿鳴虎嘯,渾河遼河松花江,怎能沒有澎湃濤聲,救亡時代也在呼喚文化英雄。田漢與聶耳攜手創作出煥然一新的《義勇軍進行曲》,它深深地植根于義勇軍的英雄壯舉,汲取了前線與後方、戰士與詩人的汩汩清泉,更是融匯了詩人與音樂家的藝術個性。
田漢在創作第一部話劇《梵峨璘與薔薇》(1920年9月作)的前一年,已經開始發表新詩,他的不少劇本都充滿了詩情,有些甚至因此而不容易搬上舞臺。他敏感穎悟,感情充沛,無論是個性高張的五四時代,還是社會風雲激蕩的左翼時期,總是能夠領風氣之先。九一八事變爆發後,田漢是左翼最先表現民族危機的作家之一,他很快寫出獨幕話劇《亂鐘》,9月底,即由大道、暨南兩劇社聯合首演於上海。劇作通過瀋陽東北大學宿舍九一八之夜的反應,表現事變帶來的強烈震盪與愛國學生的奮起反抗,也批評了政府當局事先的麻木與事變後的失措。劇末借學生之口喊出“中華民族解放萬歲!偉大的抗日戰爭勝利萬歲!”劇情提示為:【內外群眾和之,在槍炮聲中,紛紛英勇地集合。】在槍炮聲中英勇地集合,這已經有一點義勇軍進行曲的味道了。接下來的獨幕劇《姊姊》也側面披露出長春傅營長不肯繳械,日軍殘忍地殺了他一家子十七口人。兵士打死不去抗日反而欺侮百姓的排長,去投抗日的革命軍。獨幕話劇《掃射》以長春為背景直接表現日軍的血腥殺戮,“不願意活著做亡國奴”的命題見之于老人獨白。隆隆炮聲凸顯出形勢的緊張。兵士A告誡人們:“我們只有前進是生路,退後就是死路。”劇尾寫道:
兵士A 那麼親愛的同胞們,我們前進!
群眾 前進!!
兵士A 踏著我們死者的血跡前進!
群眾 前進!!
他們在敵人槍炮聲中嚴肅英勇地前進】
三場話劇《暴風雨中的七個女性》,延續九一八激發的愛國線索。獨幕話劇《戰友》更是借幕後的工人學生遊行喊出了“踏著抗日將士和義勇軍的血路前進!”“英勇抗日的士兵和義勇軍萬歲!”的口號。
1933年春作新詩《日出之前》裏面有:“我們做主人或是做奴隸,/就只爭這一嚴重的刹那。/起來吧,兩重壓迫下的中國人!/為著新的黎明而掙扎!”同年春所作《萬里長城》裏,再次以淪亡後當奴隸做警示。1934年作《送洪深先生赴青島》有“民族危機”與“中國千萬群眾怒吼聲聞天”。同年9月,與聶耳合作為電影《桃李劫》作《畢業歌》,“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形成鮮明對比。從這樣一條脈絡上來看,田漢以那樣的意象和語彙寫出迥異于黎錦暉同題詩的剛健雄強的《義勇軍進行曲》,就是水到渠成的了。1935年,他又與冼星海攜手,創作出《救國進行曲》,起首仍然是相近的“起來!/不願做亡國奴的人們!”後面則有“起來,同胞們!/要團結得像一個鐵人!/不要靠英雄,/不要靠真命天子,/不要靠佛和神,/只有覺醒了的老百姓,/才是中國的真救星!/前進,/勝利屬於我們!/前進,/前途閃耀著光明!/光明,光明!”《救國進行曲》較之《義勇軍進行曲》,更明顯地呈現出《國際歌》的影響,從中也可以看出這位傑出藝術家的左翼底色。左翼並未妨礙田漢愛國情懷與民族意志的生成與表達,反倒使其增添了深度與力度,因而,田漢與聶耳合作的《義勇軍進行曲》成為雄踞於同類詩歌之巔的經典,激勵中華民族打敗侵略者,闖過重重難關,並將伴隨中華民族走向未來,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
(張中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