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於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內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我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觸摸著那一個個嵌入花崗岩中若隱若現的名字，默念著那一段段意氣飛揚壯懷激烈的銘文，面對著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大義凜然的雕像，凝望著景觀墻上毛澤東主席「驚濤拍孤島，碧波映天曉。虎穴藏忠魂，曙光迎來早」的題詩，淚水幾度模糊了我的眼眶。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些無名英雄，他們懷著與文天祥一樣的「丹心」慷慨赴死，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的英名卻被深埋在「汗青」深處罕為人知。

豈曰無聲？河山即名！

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聯絡部建設，在廣場前的銅版銘文上寫下了建設的初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大批無名英雄為國家統一、人民解放秘密赴台灣執行任務，犧牲於台灣。不論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還是在普天同慶新中國誕生的時刻，他們始終堅守隱蔽戰線，直到用熱血映紅黎明前的天空，用大愛與信仰鑄就不滅的靈魂。」

廣場被冬日的朝陽塗抹上一層暖色，莊嚴肅穆中平添了幾許溫情。我沿著廣場右邊的台階，手搭著花崗岩墻壁上的紅色扶手拾級而上，設計單位負責人徐先生告訴我，這扶手在設計理念上有它獨特的寓意，它就像一根紅線將廣場上鐫刻的846個英名串成一體，象徵了這些英雄在黨的旗幟下團結一致共同奮鬥。聽了介紹，我的心情也不由得被這根紅線所點燃，每撫觸花崗岩壁上出現的一個名字，就好像在進行一次久別重逢的握手，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那麼冰涼又那麼灼熱。洪國式、查國民、程飛遠、劉天照、王玉麟……所有名字全部陰文素鐫於花崗岩上，既暗合了隱蔽戰線的鬥爭特質，也彰顯其淡泊名利的高尚品格。其中更有許多留白和空格，徐先生説，因為當時被國民黨當局公審處決的高達1100余人，還有許多烈士的名字還無從知曉，我們還要給他們留著，以便可以隨時增補上去。

在台階盡頭，有一塊大幅銅版，上刻一段銘文，標題為「忠魂」，銘曰：「像綻放的禮花，短暫、絢麗、熾烈，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激揚的青春，照亮前行的長路，消失在勝利的前夜。是歸去的背影，挺拔、偉岸、堅毅，一腔腔噴薄的熱血、果敢的勇氣，衝破重重迷霧，屹立於高山之巔。」我將這段如泰戈爾詩句般真摯有力的銘文反復頌讀數遍，不禁心潮洶湧。徐先生笑著説：「整個廣場總共有六段銘文，各有主題，從不同側面為這個英雄群體畫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寫得都很好。尤其是那主碑銘，那才叫字字千鈞。」我聽了，趕忙隨徐先生前去瞻仰。

紀念碑就建在廣場中央，坐西面東，長14米、高4米，以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為原型的英雄雕像樹立於前，紀念碑文鐫刻其後，用大實大虛的藝術手法展現了隱蔽戰線先烈的豐功偉績。雕像前是一個可容納千人的廣場，既可供遊人休閒參觀，也可舉辦相關教育紀念活動。主碑銘陰文鐫刻在巨幅拋光花崗岩上：

「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測，剛不能制，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朕加之而不怒，此其志甚遠，所懷甚大也。所懷者何？天下有饑者，如己之饑；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耳。民族危急，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風蕭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敗，或囚或歿，人不知之，乃至隕後無名。

銘曰：嗚呼！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來兮精魄，安兮英靈。長河為咽，青山為證；豈曰無聲？河山即名！

人有所忘，史有所輕。一統可期，民族將興。肅之嘉石，沐手勒銘。噫我子孫，代代永旌。」

這些年，我看過不少碑銘，也讀到許多類似的紀念文字，但像這般文辭典雅、微言大義的，並不多見。面對它，我們怎能不對「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的這群人肅然起敬？怎能不對「豈曰無聲？河山即名」的歷史定格肅然起敬？怎能不對建設單位「噫我子孫，代代永旌」的良苦用心肅然起敬？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勳永垂不朽！

以吳石、朱楓、陳寶倉和聶曦為原型的雕像位居廣場正中顯著位置，是整個紀念廣場的高光點。

為什麼會把他們作為這個英雄群體的代表？

讓我們把時光回溯到63年前的寶島台灣。

那是1950年6月10日，國民黨當局將時任「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將軍、女共産黨員朱楓、「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將軍和吳石副官聶曦上校殺害於台北馬場町。吳石將軍吟誦他在獄中所作「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嗟堪對我翁」的絕命詩從容赴死。有報道稱朱楓「身中七槍」、「高呼中國共産黨萬歲」英勇就義。此案轟動台島，美歐媒體多有報道。

吳石將軍，1894年8月生於福建省閩侯縣螺洲鄉(今福州市倉山區螺洲鎮吳厝村)。1911年參加辛亥革命。先後以全校第一名成績畢業於武昌預備軍官學校、保定軍官學校、日本炮兵學校和日本陸軍大學。抗日戰爭期間，負責對日情報工作，後任第四戰區中將參謀長等職，深受蔣介石嘉許。吳石立志報國，很早就對中國共産黨有好感。1938年8月，在武漢會戰期間主持「戰地情報參謀訓練班」，專門邀請周恩來、葉劍英去講遊擊戰爭。吳石的同鄉、保定軍校同學吳仲禧，盧溝橋事變前夕就秘密加入共産黨做情報工作；另一位至交何遂，時任國民政府立法院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西安事變」後一直積極幫助共産黨。這兩位好友的思想和作為，對吳石影響很深。1947年4月，經何遂介紹，吳石和中共華東局書記劉曉等人見面，與共産黨正式建立聯絡，此後不斷送來重要情報。1949年7月，吳石奉調台灣「國防部參謀次長」，臨行前將298箱保存無損的國民黨軍事絕密檔案留下呈獻給解放軍。1949年10月和11月，解放軍攻打金門和舟山群島一度失利。為儘快了解敵情變化，華東局決定派長期在上海、香港從事情報工作的女共産黨員朱楓赴台與吳石聯絡。

朱楓，1905年12月出身於浙江鎮海名門。1937年「七七抗戰」開始，朱楓毅然投入抗日救亡運動。1938年初投身黨領導的出版事業——新知書店參加革命，此後多次變賣家産，資助黨領導的革命出版事業和幫助台灣愛國志士李友邦籌建「台灣抗日義勇隊」等。先後在武漢、上饒、桂林、重慶、上海、香港等地，以書店、食品店、棉布號、錢莊的職員、會計和其他公開身份從事黨的地下工作，週旋於國民黨黨政軍界高層之間，收集情報、營救同志、籌措經費，膽大心細，機智勇敢。1944年10月被捕，在日本滬西憲兵的牢房中經受住殘酷刑審的考驗，經組織營救出獄後加入中國共産黨。1948年，奉命調往香港，在出色完成任務即將回新中國與親人團聚的前夕，於1949年11月毅然接受華東局指派赴台灣。

1949年11月27日，朱楓抵台，即與中共台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取得聯絡。一個星期後，朱楓來到吳石將軍的寓所，從他手中接過全是絕密軍事情報的縮微膠卷。內有：《台灣戰區戰略防禦圖》；最新編繪的舟山群島，大、小金門《海防前線陣地兵力、火器配備圖》；台灣海峽、台灣海區的海流資料；台灣島各個戰略登陸點的地理資料分析；海軍基地艦隊部署、分佈情況；空軍機場並機群種類、飛機架數。另外，還有《關於大陸失陷後組織全國性遊擊武裝的應變計劃》等。幾天后，這批情報迅速通過香港傳遞到華東局。其中，幾份絕密軍事情報還呈送給毛澤東主席。當毛主席聽説這些情報是一位秘密女特派員赴台從一位國民黨上層人士「密使一號」那裏取回時，當即囑咐有關領導：「一定要給他們記上一功喲！」毛澤東激動之餘，還賦詩一首，並囑咐一定要傳到那邊(指台灣)：「驚濤拍孤島，碧波映天曉。虎穴藏忠魂，曙光迎來早」。

然而，1950年2月，由於蔡孝乾被捕叛變，島內大批地下黨員被捕殺，朱楓、吳石以及吳石的親密戰友陳寶倉、副官聶曦也先後被捕。於是，發生了1950年6月10日慘烈悲壯的那一幕。1951年，華東局組織部批准朱楓為革命烈士，上海市人民政府頒發證書。1973年，為了表彰吳石將軍為祖國統一大業做出的特殊貢獻，周恩來總理力排眾議，在毛澤東主席的支持下，由國務院追認吳石將軍為革命烈士。

就在吳石、朱楓四人的塑像前，也有一段銘文，標題為「光影」，銘曰：「黑暗裏，你堅定地守望心中的太陽；長夜裏，你默默地催生黎明的曙光；虎穴中，你忍辱負重，週旋待機；搏殺中，你悄然而起，斃敵無形。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勳永垂不朽。你們，在烈火中永生。」

是啊，「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我們隱蔽戰線的英雄們，就是這樣勇往直前、捨生忘死、前仆後繼，他們有的因為長期隱姓埋名，直到犧牲後世人都無法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和身份；有的因為長期打入敵人內部，在大陸的家人一度遭受不公正待遇；有的以隱蔽身份告別父母妻兒，當初的返家諾言竟成一世訣別……他們的事跡驚天地泣鬼神，他們的功績昭日月照韆鞦。

夢想永遠銘記，生命從未終止！

在廣場兩端的的花崗岩墻壁上分別鐫刻了兩段銘文，標題分別為「家國」和「信義」。

「家國」曰：「我們把祖國喚為母親，我們把戰友視作兄弟，為了家園不再遭受荼毒，為了親人不再蒙受苦難，選擇遠行，選擇戰鬥，追求光明，追求和平。」

「信義」曰：「因為皈依信仰，坦然面對生死；因為心懷大愛，無悔血沃中華。中共地下黨員鐘浩東夫人蔣碧玉面對保密局特務平靜地説：我們難逃一死，但是，我們能為偉大的祖國、偉大的黨在台灣流第一滴血，我們將光榮地死去!」

這是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的銘文裏第一次出現英雄的名字——蔣碧玉，同時也是一個比「朱楓」更加陌生的名字，但穿過歷史煙雲，我仿佛看見了另一個「朱楓」：她有一張在人海裏再平凡不過的面孔，幹練的齊耳短髮，眼光溫柔卻不失果敢堅毅；説話聲音不高不快，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那麼堅定無悔。

六十三年彈指一揮間。當年籠罩海峽上空的炮火硝煙已散去，直航兩岸的班機客輪以及來來往往的人潮成為亮麗的風景。尤其是兩岸「三通」的實現，開啟了兩岸關係大交流、大合作、大發展、大融合的歷史新篇章。我們偉大的祖國正在舉世矚目中和平崛起，海峽兩岸包括全世界的中華兒女正面臨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目標的新時代。

在這樣的時刻，以這樣的方式，來紀念這些在「台灣流第一滴血」的英雄們，既是對英烈的告慰，對一段曾經深埋「汗青」深處的崢嶸歲月的還原和緬懷，更是對今人和後人的激勵和警醒，我們不能忘記這些追夢者偉大的情懷，我們應朝著這些追夢者未竟的目標奮勇前進。

就如廣場第六段銘文——「追夢」所言：

「你説熱的心會把冰雪融消，你説戰士的墳墓比奴隸的天堂更明亮，你説生命是飄揚的旗幟，靈魂是嘹亮的號角，你説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願意把牢底坐穿，你説願心血化為光明的紅燈，將黑暗的大地照得亮亮的，你説我們是天生的叛逆者，要把這不合理的一切打翻，你説你已深深體驗著「真實的愛」與「偉大的感情」，你説，我們愛我們的民族，這是我們自信的泉源。……這聲音響徹天際，回蕩在耳邊，夢想永遠銘記，生命從未終止，所有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們同在！」

説得多好！正因為「夢想永遠銘記，生命從未終止」，所以追夢的腳步永不停歇。

今天，實現祖國完全統一已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信心百倍，這些無名英雄的夢想終將會變成現實。

我們每一個生活在今天「陽光燦爛」日子裏的人啊，如果您有時間，不妨帶上家人孩子，帶上一束鮮花，或者選擇在春回大地的時候就在這西山的緩坡上採摘一捧野花，獻給我們的無名英雄們，向他們鞠個躬、敬個禮！

告訴他們——你們的鮮血沒有白流；

告訴他們——我們永遠同在！

(楊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