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澳門以後,我們曾向一位在澳門任教的、葡萄牙語和澳門問題專家李老師請教。剛巧在進澳門之前收到了他的郵件:
……提醒你們一下,當你們在珠海出境進入澳門時,不要忘記參觀一下關閘的西式拱門,那是目前澳門唯一帶有明顯殖民主義標誌的紀念物,但華人很少瞭解這座拱門的意義。
這座拱門是歷史上大陸同澳門的分界。現位於邊檢澳門一側。你們先通過拱北邊檢大樓出境,接著步行百多米到澳門邊檢大樓入境。走出澳門邊檢大樓,便能看到一座巴黎凱旋門式樣的黃色拱門。當然比凱旋門要小得多。注意拱門上的碑刻文字以及門楣上的文字,你們學過西班牙語,應該瞭解文字的意思。還有面向澳門方向牆壁上的徽記,最好照些照片。然後我再慢慢向你們解釋。
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件事,是因為你們將來從澳門碼頭出境去香港,不再返回珠海,不可能再看到拱門了。這個葡萄牙人建的建築物記錄了中國一段屈辱的歷史。然而很少有人瞭解這段歷史,亦不關心,澳門政府把它當作重點文物保護起來,撥出重金予以維護。華人亦爭相伸出代表V字的手指微笑著在它面前照相留影。至於其他的,等你們來了再詳細介紹。
李
李老師這一細緻的指點,是對全部澳門問題的點睛。
我們當然按他的指導,出了澳門的「關」後趕緊去看「門」。擠過一群喊聲震天的大媽旅遊團,先在那個門拍照。解釋到了澳門聽李老師講。先列出門上的字:這座黃門的正面,有左右兩年號、右左兩徽章、上橫一標語。門洞兩側有同樣一個年號。
我們只看懂了年號。左:1849年8月22日,右:1849年8月25日,左右差三天。門洞兩側的年號是:1870年8月22日。徽章呢,只看出左邊是一個船錨,右邊有兩個炮。
標語是葡萄牙文(LA PATRIA HONRAI QUE A PATRIA VOS CONTEMPLA),我猜得出的就是一個詞,「為祖國……,祖國在……」
等見了李老師再細問。我們拍了照,進入了澳門。
a-碼頭
到了澳門後第一件事,是尋找舊日的鴉片碼頭。
我想看見一隻鴉片船……至少想看它的錨地,我想目擊一個從印度滿載毒品穿過麻六甲海峽對準廣州的英國毒販子,想追著踏上他的碼頭。舟去錨位在,哪怕他拔了錨,我想從海水裏嗅出味道。
從黃埔到虎門,江海時光沖淘,如今已不可能看到鴉片的運輸、停泊、裝卸、販賣一切痕跡了。但在進入香港之前,必須弄清一個佈局:鴉片躉船的前沿錨地,鴉片戰爭的攻擊基地。
珠江口上星點的小島港灣,多是鴉片船泊地和毒品批發地。它們有:內伶仃島、淇澳金星門、香港屯門、澳門內港。在淇澳島我眺望了內伶仃島,在澳門我想試試找到毒船的碼頭。
驕陽暴曬中,順著樓蘭麵館,我們到了內港碼頭。至今那一排巨大的鴉片倉庫蹲踞著一聲不響。黃色的倉庫離碼頭很近,幾條黑色的水道圍著古舊的石頭。沒有標誌,不知改建與否。一旁,半被水浸的一座舊建築上,一排繁體字雕在門楣:「廣興泰炮竹製造廠總寫字樓。」碼頭上豎著系船的巨樁,像粗粗的樹幹,纜繩濕漉漉纏著。它一排約有三四個,在澳門的烈日下呈著一股古色。它不會是當時的……但我忍不住想像:幾根粗粗的纜樁上,拴著黑颼颼的鴉片船。
這裏就是澳門內港。我們第二次再來內港時,在那座黃色「鴉片公棧」旁邊的柯邦迪前地(廣場)消磨了一會。指示牌上寫著:「中國史上第一個鴉片專用碼頭。」
繞到黃粉塗抹的鴉片屋,回頭再望碼頭,綠蔭遮住了海水,只有那棟跨海溝的炮竹廠寫字樓露出一角。它就算是昔日碼頭建築的替代吧,與這邊的鴉片貨棧連成一片。
我努力在心裏記下這一刻。扭轉了古老中國的身軀逼迫它削足改制的、一旦災難降臨百年流毒難洗的鴉片戰爭,就在這珠江口外的碼頭,卸下了它致人死命的炮彈。
b-魯濱遜
沒想到,澳門是個讀《魯濱遜漂流記》的好地方。
比《甲午風雲》裏的顛地早一百年、比臭名昭著的鴉片商號怡和洋行早一百年——魅倒中國的傳奇探險家,其實是個鴉片販子。「魯濱遜」,一邊謳歌著英國的騎士精神,一邊把鴉片運到了眼前的澳門內港。
大名鼎鼎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有上下兩部,膾炙人口的只是第一部。但作者笛福不能容忍社會對他第二部所表達「思想」的輕視,於是在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後的冒險》)前言裏,忿忿地宣言說:
本書第二部實際上與第一部相同,在一切方面都趣味十足,充斥同樣不可思議與令人吃驚之事件。它尚富於變化,無疑,無論對認真讀者抑或聰明讀者,都具有給人多方收益之魅力。因此,對此書進行省略版之製作,不僅乃對其價值之冒瀆,更欠妥當而且滑稽。其欲將此書縮短之人,不僅將消減其價值,亦等於對書中宗教及倫理思索從原著一掃而光。惟其此般思索,方為本書之最大美點。它們正是懷著讓讀者無限受到啟發之意圖,才加以敍述矣。
省略者即是欲從此書中剝離其最光輝之部分。且如此嘗試者……對本作品版權所有者之加害行為,已為一切正直人所厭惡。如此加害行為,與街頭搶劫及入室強盜究竟有何相差,版權所有者自然擁有如上質問之權利。(岩波文库,「ロビンソン?クルーソー」下,1993年第一版第29次印刷,第3-4页)
「宗教及倫理的思索」……在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後的冒險》中,經過了連篇累牘的奇遇、海戰,冒險家宣傳著福音,他的一個核心念頭,是《聖經》對「懶漢」的譴責。
宣誓「不懶惰疲怠」,大概是英國清教徒精神的主旋律。令笛福自負的「宗教倫理思索」,先以這個概念一語道明。長旅即禮贊,漂泊即修行,一片片海,一座座島,一條條船——笛福看著地圖,一路嘩嘩寫去。
「地理大發現」後成熟的地圖是他小說的提綱:繞過好望角、經過波斯灣、轉過莫臥兒的印度,第二部的探險譚,指向漸漸對之合圍的中國、蒙古、俄羅斯。筆尖隨著時代,步步靠向澳門。
在進入澳門之前,有一次「商人」的述懷。魯濱遜曾和一個英國商人結伴同行。商人曾暢訴衷曲,說破了那個時代的本質:
我們現在所處的大地,對於擅長貿易和商賣的我們來說,實在是絕好的賺錢的好地方。如果你能在我的1000磅之上再加上1000磅,我們就能一塊兒買條船,怎麼樣,咱們趕快就去買一條喜歡的船吧!你當船長,我做商人,怎麼樣?然後一塊兒到中國去,來一次航海吧!……全世界都動起來了,骨碌骨碌地轉動著,神給我們創造的一切,不管是天上的還是地球上的,都在拼命動著呢。為什麼只有我們自己懶惰呢?世界上最懶惰的難道不就是人麼?沒有讓我們加入懶惰一夥的法律!
主人公雖再三表白說自己只是一顆漂泊的種子,只追求無限地冒險,只想實踐和宣揚基督教,但他覺得商人提案「很合我意」。面對著時代的邀請,浪漫家宣佈:
如你所說,我也在想,差不多該朝著賺錢主義轉向了。對吧?但是添上一句:那麼一來我最後會幹出什麼,你也未必能猜得出。……
魯濱遜是商人,但懷著對商人的優越感。他自定義說:「我們是貿易商但也是紳士。」
於是筆順著地圖寫,貿易的紳士拐彎北上。他在巴達維亞(雅加達)買了一條船,穿過蘇門答臘的亞奇,到了暹羅(泰國)一帶,把一部分商品換成了「鴉片和阿力黑酒[蒙語(包括若干阿勒泰語言)中的「酒」就是alihi。日文版譯注:「用椰棗汁和蜜等製成的烈酒。」]」,而且特別補充道:「鴉片在支那人當中被高價買賣,是當時的大商品。」
接著,他遇到了一個漂泊海上以引水導航為業的葡萄牙老人。
葡萄牙人——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亮相。
這個瘋狂地與西班牙爭雄、居然鬧得教皇把地球切西瓜一分為二的小國(1600年的教皇子午線),這個在麻六甲屠戮了古老南洋文明的強盜——在魯濱遜和新教精神進入澳門的一刻,應召一般地出現了。英國的魯濱遜,當然需要「葡人」老前輩指路:
我說,這樣的話那就按著我們的願望,請你給我們引水吧!我和他商量道,到你喜歡去的港口就行,能領我們到中國海岸最北邊的南京灣嗎?老人說,南京灣嗎我很清楚,但是你到了那裏要幹什麼呢?我說,到了那兒以後,把我們船上的貨賣掉。然後,從那裏買瓷器、白布、生絲、茶葉和絲綢。買了東西以後我打算原路返回。
這麼一來,他說:如果這樣,最好還是進澳門吧!到了澳門,我們帶著的鴉片,無疑能賣好價錢。而且,其他各種的中國貨,都能按和南京差不多的便宜價買到。……
世界名著上白紙黑字:魯濱遜「船上的貨」就是「帶著的鴉片」。「我們是紳士同時更是貿易商」,是鴉片商人。
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 其後的冒險》寫作的1719年,是中國第一次中央出面嚴令禁煙(雍正七年,1729)之前的十年。也就是說,遠在鴉片戰爭孽火點燃之前一百多年,一種特殊的人持續地向中國販賣鴉片。小說的問世,是那個時代「商人」和「紳士」心理的回應,小說在英國的熱銷,獎勵和煽動了針對中國的煙土傾銷。
那一種人精神昂揚。他們堂皇地把自己的欲望寫進國際法。他們「生而有權」,有到地球任何一個角落「旅行的權利」:
「我們是貿易商也是紳士,而且還想看看大都會北京和支那帝國有名的宮廷。老人聽後回答說,那就去寧波吧!」
多麼自由的靈魂和多麼合理的願望!這種心理,就是鴉片戰爭發動的基礎。
我不願大段引用魯濱遜登陸中國以後對中國那些瘋癡的醜化和咒駡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翻書,網上說「魯濱遜」的中譯本已經近百。那些諸如「裝了八十門炮的英國或荷蘭或法國的軍艦只需一艘就可以和支那全部艦船交戰並打敗它」「只要有三萬德國或英國步兵或一萬法國騎兵大致就能粉碎支那全軍」等等——與其說是文學的敗筆,不如說是流氓的道白。
但是他對中國人的惡評,卻不能不提:
支那人是和野蠻人並無大別的未開的異教國民,……他們不過只是無知的骯髒奴隸的該受輕蔑的集團或群集。而且隸屬於只有管治他們能力的政府。……我所說的他們的悲慘和他們的貧窮恰好一致,據我看倒是美國赤裸的野蠻人更幸福。野蠻人什麼也沒有也什麼都不貪欲,而支那人傲慢而無禮,大部分都像乞丐一般齷齪地幹活。可是又對面子排場大大關心,專門在衣服建築、也在大批傭人奴僕上顯弄。如此蠢到頂點的人再無二例,只是他們自己全然不知,逕自在全世界成為人的輕蔑之的。
這段話雖然惡毒,但它刺破了我們的虛榮。我厭惡但我記住了它——以它警戒自己。
香港在望了。
無疑,我的文章或我本人一旦進了香港,不少「紳士」會連連搖頭,不同意我「和野蠻人並無大別」的論調。正像殖民主義的紀元一旦肇始未見終結一樣,殖民主義的價值頌歌也在主僕合唱之中,經典金曲經久不衰。
不過,批判也沒打算跪地投降。在資本高奏凱歌的時候,對殖民主義的批判也步步成熟。它如潛行的幽靈,它梭巡著,從地理至文學。它低沉壓抑,但日益深刻。終於批判抵達了這一步:歷史的道德,逼迫經濟坦白它的道德秘密;人類的良知,要求著對笛福主義的掃蕩。
我還沒到達香港,但已聽見了聲聲的合唱。我只是站在澳門內港,目擊魯濱遜卸下鴉片。是的,就是從這些碼頭,歷史駛向戰爭和香港。也在這個碼頭上,舊書翻完了,新書尚未寫成。
c-大海圖
在澳門的功課,還有勾勒一個當年葡萄牙的海圖年表。我先想背熟這條海圖上的線:果阿—麻六甲—澳門—雙嶼—日本。
像英國在麻六甲海峽的出口營造了殖民主義的牙城新加坡一樣——葡萄牙佔據了印度西海岸的果阿,築起了它在亞洲的橋頭堡。
略過葡萄牙的「果阿前史」,甚至略去它在美洲的暗黑秘史——與萬惡的黑奴販賣之間的關係、與骯髒的資本積累之間的承繼——這一次只觀察澳門。
葡萄牙,在它1498年繞過好望角、1510年佔領了印度果阿、緊接著攻佔了古老的麻六甲王國以後,一刻不停,1514年(明正德九年)航行到了香港屯門。他們立刻在屯頭南門「設營造銃殺人搶船」。
明政府下令驅逐。嘉靖元年(1522)水師收復屯門和南頭,同年廣東新會海面也爆發了戰鬥。這一輪在珠江口,海上霸主沒能占中國的便宜。
但殖民主義的性格倔強。葡萄牙人掉頭轉彎,北上浙江尋覓。它探腳一試的,是寧波雙嶼港。1525年,廈門海商把葡萄牙人招到舟山雙嶼的六橫島做買賣,葡萄牙人立即在中國領土上建造了市政府還設了市長,所謂反客為主。
寧波外港是日本船的泊地——葡萄牙人通過它,想像著日本。1543年武裝的葡萄牙人乘王直帆船登陸種子島,這就是日本史上有名的「鐵炮傳來」。日本武士用兩支火銃當樣本大量生產槍支,日本捲入了大量殺傷的熱武器時代。同時熱烈的傳教與嚴酷的禁教次第演出,重色塗染了日本史的一頁。
葡萄牙人、王直倭寇、耶穌會與日本、麻六甲和澳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一個印度學者的梳理:
「正是通過倭寇的系統,葡萄牙才首次在1543年從寧波來到了日本。事實上他們也可能得到了著名的倭寇中間商人王直的幫助。之後十年內又有人……來到日本,最著名的是1546年由豪爾赫•阿爾瓦雷斯率領的三艘船組成的艦隊……
1547年阿爾瓦雷斯在返回麻六甲的途中,遇到了耶穌會傳教士方濟各。方濟各不久就認定日本是他進行工作的合適之所,並搜集了關於該島的許多資訊,其中一些出現在敍述印度和日本的著作中。這些資訊大部分是一位元阿爾瓦雷斯從日本帶回來的日本人彌次郎(yajiro)提供的。
「yajiro/亞吉羅」,即彌次郎,日本記載中也作「安次郎」(anjirou)。一般說來,他因殺人藏進阿爾瓦雷斯的船上,受了宗教的感召到了麻六甲並終於與傳教士沙勿略相遇。他对日本的介绍,导致了沙勿略最终传教日本。
若熱‧阿爾瓦雷斯,本文作豪爾赫•阿爾瓦雷斯。
那一刻日本武士尚不知「教皇子午線」,不知道東海波濤裏的國家無論明朝日本,一半已被劃歸了西班牙,另一半則賞給了聞所未聞的葡萄牙。
中國也不知道。廣東南沿的中國官員只知:十年後的1557年,澳門的灘頭晾曬著一堆貨物,旁邊是破舊的葡萄牙船。
——這就是葡萄牙在珠江口露面並晾貨澳門的大背景。對浙江福建死了心的葡萄牙人,1557年繞海又回到了珠江口。
真是倔強不過老殖民,它就是纏著不走。只有他們自己,才盡知背後的盤算。這一次在澳門採取的是屈尊軟語的低姿態:船底裂縫啦,貢品浸水啦,求塊乾燥地方,晾曬泡湯的貨。明朝心軟,借就借吧。不到一年,近萬葡人蜂擁而至。
繼果阿、麻六甲之後,葡萄牙終於在東方的海面上,鋪上了一塊敷石。
那時的葡萄牙人畢恭畢敬。他們還沒有大聲聒噪,魯濱遜式的白種優越和狂妄,還需要二百年才能卷地而起。
——現在可以打量澳門了。
這真是一處難得的絕妙寶地!一串小島連山,隔開避風的內港。一條細窄的田埂小道,連著中國的關卡。山頭可以設防置炮,濱海動土就是街區。珠江口上,山島竦峙,伶仃洋外,滄海坦途——他們欣喜地讚頌上帝,在一個小山上建起教堂,名之為聖保羅,後被中國人叫成了大三巴。
緊挨著的,是訓練神職人員、尤其培養日本人傳教士的一所學院。它已頹塌淨盡,只剩一片廢墟。遠藤周作的《沉默》裏寫過:日本天主教興盛的時候,神職人員到澳門的這所學院來進修宗教。從這座小山下海,帆船能筆直地駛回九州。
d-示威門:
1842年鴉片戰爭後,天地滄桑巨變。
天朝大國,苟延殘喘。幾年後(1849),澳門總督亞馬喇悍然將澳門改為自由港並驅逐了中國衙門。亞馬喇為修通關門的路,掘了農民的祖墳,這下激怒了廣東強悍的農民。天下萬事,惟祖宗大。年輕的農民沈志亮與族中親友決意復仇,埋伏在亞馬喇騎馬出遊的路上,將他刺殺。是日為1849年8月22日。
此刻已是洋人精神萬丈高揚的時候,堂堂霸主怎能容忍「支那」的暴民!三天后的8月25日,葡萄牙炮兵軍官美士基打在英國的支援下(據說英國提供了重機槍)上演復仇戲,悍然攻打關閘。結果大勝,清軍死傷眾多。清廷重演了國家即叛國者的醜劇,將自首的沈志亮處死。被澳門人稱為「美副將」的美士基打(Mezquita,意即清真寺,這源於地名的姓氏影射著他的家族背景)一舉成名,變作了葡萄牙的英雄。
我們找到李先生向他請教。後來又多方查對,搞清了入關後看到的門上文字:
1849年8月22日,記得是那一天總督被農民刺殺。1849年8月25日,指的是三天后「美副將」的猛將劫營。至於1870年的8月22日或許是這座門的揭幕日?兩側徽紋,船錨是海軍亞馬喇的軍徽,兩個炮是美士基打的炮兵標誌。葡文橫標「LA PATRIA HONRAI QUE A PATRIA VOS CONTEMPLA」,意思是「為祖國增添榮譽吧,祖國施恩於你們」——這句話用於葡萄牙海軍艦船,一句誓言和訓語。
他們至今天、至此刻都從未放棄魯濱遜式的優越感。烈日暴曬下,黃石頭門一步不退,緊逼中國的拱北關——
它不是入口的門,是一座向中國示威的碑。
e-請君置評:
還有一個尾巴,寫了它澳門遊記就算結束了。它不合時宜,但不得不寫。它被人忘掉了,但被刻在歷史上。
是的,它就是澳門的1966年。我已經寫了那麼多年號,多得使人生厭的年表和年號,但是這一個不見正史。偏偏惟有這一個顛覆了澳門的侵略秩序,惟有這一個,警告了狂妄的殖民主義。
不如在這裏節錄一篇網路文字(摘自網路:《一二•三事件:總督府裏唱紅歌》)。讀著它,我只覺驚心動魄:
1966年7月,澳門氹仔島的華人居民申請修建一所居民小學。數月未獲答復,居民決定自行施工。同年11月15日,施工遭員警阻止,後演變為衝突,34名居民被澳門員警打傷,5人被捕。
當時正值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全城暗流湧動,「一二•三事件」就此醞釀。《澳門日報》發表題為「罪證確鑿,無須調查」的社論聲援群眾。大陸新華社及廣東電臺也相繼播出了支援澳門華人抗爭的報導。
11月30日社團代表近60人前往澳督府遞交抗議書。澳督拒絕接見,社團代表們在澳督府大堂內高聲誦讀「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並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四小時後散去。
12月3日,百餘名示威者沖進澳督府。總督府命令員警制止。葡人員警動用警棍及高壓水槍驅趕示威者。示威者轉往市政廳廣場(議事亭前地),用大貨車將矗立在廣場中央的美士基打銅像拉倒,並沖入市政廳。
由於澳門華人平日多有受葡警、葡官欺凌、勒索的經歷,紛紛將此視作報仇良機,葡人遭示威者追打。澳葡政府隨即宣佈全市戒嚴。澳葡政府陸軍總司令施維納採取鐵腕措施,急調數百正在澳門度假的葡正規軍,對示威者實施鎮壓。葡軍開槍,打死8人、打傷212人。
血案發生之後,中國派出炮艇在澳門周邊水域巡弋,12月11日「卸下炮衣,對準澳門」。壓力之下,澳葡當局做出讓步,澳督下令在「一二•三事件」死難者葬禮當日,澳門葡萄牙國旗下半旗致哀。澳葡政府甚至派出警員查封了親國民黨的澳門工團總會及流亡澳門難胞總會。國民黨勢力在澳門完全瓦解,澳門已成為「半個解放區」。
1967年1月29日下午二時,澳督嘉樂庇與秘書長波治及翻譯崔樂祺,來到了澳門中華總商會禮堂簽署對澳門中國居民之《認罪書》。禮堂的正前方牆上懸掛著中國國旗及毛澤東像,禮堂兩側牆上則懸掛著毛主席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澳督府秘書長波治即率領澳葡政府的認罪代表團前往拱北,向廣東省人民委員會外事處遞交向中國政府的《認罪書》。遞交儀式於拱北一座大樓中舉行,樓上懸掛著巨幅「澳葡當局必須低頭認罪」的橫幅。
至此,「一二‧三事件」以中方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終於要去香港了,我登上了渡船。可惜不是從澳門內港出發。眺望著一水之隔的大嶼山,能大致判斷當年鴉片船的航路。九龍、香港、深圳以南的翠綠峰巒——進入了眼簾。
(張承志/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