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41集團軍老兵回憶 我們的芳華 在文工團也在戰場

作家馮驥才說:歷史不是他者,它已是你生命深處的一部分。

廖勝輝如今用的微信頭像,還是上世紀70年代他在廣州軍區41集團軍文藝宣傳隊時照的一張黑白照片,從來沒有換過。照片上的他只有19歲,笑得無憂無慮。不久前,在他的微信群裏,《芳華》如同一顆石子激起了層層波瀾。有的戰友頗有意見:「我們那會兒是善良的,並不像影片裏描繪得那麼陰暗。」有的戰友喜歡這部電影:「影片裏提及一些醜陋現象,但總的基調還是溫暖的,喚起了人們對於軍人的關注。」

看完電影《芳華》,廖勝輝一宿沒睡著,滿腦子想的都是過去的事。他是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從1969年的普通戰士,到2007年在原總裝備部北京軍事代表局政委的職位上退休,廖勝輝在部隊服役將近40年。他曾隨文藝宣傳隊四處演出,用歌舞詮釋軍人的浪漫情懷;也曾遠赴西南邊境浴血奮戰,在炮火硝煙中目睹戰士們的英雄氣概。

這些天,戰友們正張羅著舉辦一場聚會——他們的青春遠去了,但芳華永留心間。

「花兒與少年」

文工團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紅軍時期。中國工農紅軍各級政治部成立了藝術部門,這就是文工團的萌芽。抗戰開始後,延安的抗日軍政大學成立了專門的文工團,成為較早以藝術活動為主的軍中專業性團體。解放戰爭時期,文工團的人員規模有所擴大,工作模式逐漸成熟。新中國成立之初,海軍、空軍政治部文工團成立,原先部隊中大大小小的文藝團體統一納入文工團編制。文工團成員,有的從民間文藝團體選拔而來,有的直接從部隊抽調而來,廖勝輝屬於後者。

我出生於1952年,在北京長大。父親是位老革命,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1969年1月7日,正當同學們奔赴延安等地的農村插隊時,我南下廣東湛江參軍了。當時,我還不到17歲,是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初二學生,屬於「老三屆」。那時候參軍可榮耀了,比考上清華、北大還光榮。

參軍之初,湛江鴨乸港有一項圍海造田工程,我們部隊和各地來的大學生參與。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卸沙子。一船沙子有30多噸,沙子卸下來就裝進沙袋,每袋200斤左右,裝完往背上一放,一趟趟運到岸邊,用來建堤壩。4個月的時間,我們總共卸了50多船沙子。

我在中學時學過手風琴,在這裏派上了用場。記得有一次,團裏組織文藝晚會,我參加演出,拉了一首曲子,調子用的是王洛賓的《花兒與少年》,中間有一段四三拍,是舞曲一樣的節奏,既活潑又優雅。當時,這首歌的作曲者王洛賓被打倒了,他的作品不能公開演奏,我就把樂曲的名字說成《牧民熱愛毛主席》。

一曲終了,大學生們掌聲不停,不讓我下去,我只好行了個軍禮,再拉一遍。第二遍過後,他們還是不停鼓掌,我只好拉了第三遍。這說明,大家對《花兒與少年》這種樂曲帶來的浪漫感受太嚮往了。不過,那些流傳更廣的愛情歌曲,如《紅莓花兒開》,我就不敢擅自演奏了。

會拉琴,再加上我普通話比較標準,又會寫點文章,很快就被連隊安排去做宣傳工作。

1969年10月,我們部隊從廣東湛江移防廣西柳州,我也正式進入我們團的宣傳隊。那個年代的軍隊文藝工作團體,在集團軍及以下級別的部隊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簡稱「宣傳隊」,在大軍區叫「文工團」。大軍區的文工團外出表演時,戰士們也常叫他們「宣傳隊」。

在團宣傳隊,我先是自己聽唱片,然後把唱片編成簡譜,琢磨完譜子後,再用手風琴練習。當時,上海音樂學院出了本教材——《作曲》,大概有磚頭那麼厚,我用半年時間把書讀了一遍,還把練習題做完了,可以說是自學成才,哈哈!我編寫了幾十個節目,有小歌劇、小話劇、快板詩等形式。

好多戰友是江西、湖南來的,他們經常哼起家鄉的小調。我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能注意到其中一些細微差別,寫歌時就抓住不同地方民歌的特點,再把那些經典旋律稍微改造一下,寫進自己作的革命曲子裏。這些歌曲可受歡迎了。我的手風琴技藝也突飛猛進,基本達到了專業水準。

一句「親愛的」把我嚇了一跳

上世紀70年代是解放軍員額最多的時期,曾達600多萬人。這一時期,部隊文藝演出團體數量多、編制多、人員多。各級文工團對青少年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不少會唱歌、跳舞、拉樂器甚至翻跟頭的中學生,都被特召入伍。1970年4月,廖勝輝由團宣傳隊轉入41集團軍宣傳隊。

我們的軍宣傳隊總共有四五十人,不算多,集團軍裏的戰友差不多都認識我們,我們算是明星了。我身高184釐米,一提到「拉手風琴的大個子」,戰友們都知道是在說我。

當時節目單裏有《紅色娘子軍》《快樂的女戰士》等器樂小合奏,這些曲子都非常受歡迎,常常返場演出。「臺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一點都不假,一個節目要練好多天。我們和其他戰士一樣,也是聽到起床號響就得起床。不過我們不用跑步出操,也不用站崗,而是在練功房一遍遍地下腰、踢腿、吊嗓子。我仍然負責手風琴演奏,還給舞蹈隊的訓練伴奏。

在訓練之外,少男少女之間自然少不了愛情故事,這些故事有著那個時代獨有的浪漫。「文革」期間,部隊裏談戀愛是很犯忌的事情。儘管如此,我身邊還是出現了三四對情侶。他們悄悄跑到附近的甘蔗地約會,一般我們不會去揭發,甚至幫他們打掩護。

這些情侶一旦被發現,後果很嚴重。我們宣傳隊有個女孩歌唱得很好,人也漂亮,和一個男孩好上了。指導員接到舉報,帶著一幫人把他們堵在了甘蔗地裏,最後那個男孩被宣傳隊開除,回老家了。

部隊組織到山區野營拉練時,我認識了一個高挑的部隊女護士。每次相遇,她總是多看我兩眼。有一次,她走到我旁邊說:「你背手風琴太累了。」我點點頭,心裏很感動。因為山裏走路很熱,走到半道就得脫掉棉衣,這個女孩子索性幫我拿著。後來她總幫我抱著棉衣,跟我並排走山路。

有一天,她突然給我寫了一封信,前邊大部分內容都是些正常的問候,但是最後突然冒出來一句「親愛的」,把我嚇了一跳。當時我還沒有談戀愛的想法,一看完信就趕緊把它燒了。後來我們就慢慢失去了聯繫。

一年多之後,我覺得「吹拉彈唱」不利於進步,還是到野戰部隊更能得到鍛煉,就主動提出離開宣傳隊,又回到了連隊,從事軍事訓練工作,先後擔任了班長、排長、連隊指導員等職務。

但我並未從此遠離宣傳隊。隨後的幾年裏,我前後4次借調到軍宣傳隊幫忙,通常一到兩個月,有時3個月,工作內容還是文藝創作和拉手風琴。有些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記得在廣西桂林奇峰鎮的某師部大禮堂裏,我們幾千名官兵迎候阿爾巴尼亞人民軍訪華團。在演出的最後,我們同台合唱《國際歌》,全場掌聲雷動。

「文革」後期,「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刮起。當時,我身邊有一個叫李志鵬的節目編劇,被要求在節目裏加入「批鄧」的內容,他拒絕執行,還為此和一名領導起了爭執。這名領導把李志鵬批了一頓。戲劇化的是,沒過多久,「四人幫」垮臺,那名領導反被批評了。

戰場的血色與亮色

宣傳隊屬於部隊業餘演出團體,文工團則是專業的。文工團的正式演員是幹部,宣傳隊的業餘演員是戰士,隨時準備上戰場。1979年初,在中國西南邊境,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為增強兵力,41集團軍宣傳隊在戰前解散,隊員補充到前線作戰。原先從連隊調到41軍宣傳隊的,回原單位;一入伍就在41軍宣傳隊的女兵,則被派到了前線衛生所。這時,廖勝輝已是一名連隊指導員。在前線,他遇到了以前在軍宣傳隊的隊友。

1979年的出境作戰,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戰爭。巧的是,我父親也曾于上世紀60年代在這裏參加抗美援越作戰。我在部隊裏算是幹部子弟,有的戰友不喜歡這類人,覺得這代表著嬌生慣養,所以我非常忌諱他們提這個詞。

這也鼓勵我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當時有一些所謂的「幹部子弟」臨陣脫逃,戰前突然被調到了其他工作崗位,實在是給軍人丟臉。我覺得,作為一個軍人,首先就要有擔當,幹部子弟更要以身作則,為國家安定做貢獻。我告訴我們營的全體戰士,特別是幹部子弟,臨陣脫逃者嚴肅處理。

上戰場時,我們營的很多士兵鬥志昂揚,邊行軍邊唱歌。可上了戰場不久,就看到一排排的擔架往回抬,上面都是我軍的傷亡官兵,血肉模糊。那些唱歌的戰士一下「熄火」了,整個部隊迅速安靜下來,默默行軍。

我們也曾遭遇敵軍特工隊的襲擊。他們長得跟廣西邊境的老百姓很像,一不小心就混到我們的民兵隊伍裏了。有一次,七八名敵軍越過了我們的警戒線,我們用手電筒一照,他們就躲了起來。突然一個人被我方戰士擊中,我們營的一名排長聽到槍聲就探出身來想看看,立即被敵軍子彈擊倒了。我過去扶他,一摸後脖子,血都是熱的。

最令我難忘的是我的好戰友李江生的犧牲。他上戰場前剛剛結婚,妻子是福州軍區文工團的舞蹈演員。這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在騎自行車時,腿抬得特別高,一看就是跳舞的。作戰期間,李江生和戰友前去清剿一個山洞,敵方用火箭彈襲擊了李江生一行的車輛。李江生坐在第一輛車的副駕駛位置,遇襲後他讓司機趕緊跑,自己留下來指揮撤離。沒多久,他就被槍彈擊中犧牲了。

戰後,李江生的母親到烈士陵園祭奠他,他的新婚妻子給他獻上了一個毛線織的花圈。當時毛線可是稀罕物。此後,他母親每年都到廣西的烈士陵園祭奠兒子。這位英雄母親,當年丈夫在渡江戰役時犧牲,遺腹子就是在江邊出生的,所以叫「江生」。李江生的故事激勵著我,有他這樣的好戰士,我軍何愁不勝。1981年,我又一次參加西南邊境作戰。後來,我把李江生的故事寫成了小說,現在還常拿出來翻翻,回想那段崢嶸歲月。

戰場上有血色也有亮色。廣西的很多少數民族女孩子都想嫁給我們的戰士。她們的表達方式就是唱歌給戰士聽。就這樣,我們營成了好幾對。

參戰前,我已經二十好幾了,開始有了談戀愛的想法。家裏給我介紹了一個物件,她是一名法語翻譯。1978年的秋天,我們在北京見了3次面。當時正趕上改革開放,我覺得法語翻譯這個職業將來有前途,比文工團的女孩子更穩定。回部隊後,我跟她通過幾次信。我母親還送給她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我還給父親留了封信:「假如我在戰場上死了,我的東西都留給這個姑娘。」

不過我們沒能走到一起。因為沒等我回到北京,她就在1979年4月寫信和我斷絕了關係。戰友們替我打抱不平:「女孩子不是都往解放軍懷裏靠嗎?她怎麼反了?」我不怪她,她或許是出於對戰爭的緊張,加上當時陸陸續續有傷殘兵回到北京,她的顧慮可以理解。

戰爭結束後,我和父親在柳州見了一面,喝了不少酒。我們是兩代軍人,談到了戰爭和生死,也談到了國家責任和歷史使命,我們都為自己肩負過保家衛國的重擔而深感自豪。當時,我對這場戰爭的認識還不是很清楚。現在看來,那真是意義重大,為改革開放創造了和平的環境。

我的侄女也在文工團

上世紀80年代後,解放軍經歷了多次精簡整編,部隊文工團也壓縮了編制。1980年12月,總政文工團撤銷,所屬團隊分別改編為獨立的總政歌舞團、總政歌劇團、總政話劇團,均直屬于原總政治部。武漢軍區、福州軍區、昆明軍區撤銷,所屬文工團一併撤銷。和平年代,當年的戰友各奔東西,但廖勝輝和他們一直沒有失去聯繫。

戰爭結束後,文工團幾經變革,我們這批戰友的發展也各不相同。舉幾個例子吧。我們41集團軍宣傳隊有位軍旅作家,筆名雷鐸,寫出了《男兒女兒踏著硝煙》《從懸崖到坦途》等著名的戰爭題材作品,寫的都是我們經歷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他不久前去世了,只活到60多歲,是我們這批戰友中最早去世的一個。很多戰友前去悼念他,都哭成了淚人。還有一位廖宗怡,是41集團軍宣傳隊的美工,他當年的代表作是《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軍宣傳隊解散後,他來到我所在的營部,我們共同作戰。1985年,他去了《解放軍報》美術組當組長,後來又回到了廣州,到一本名為《花城》的雜誌當美術編輯。如今,年近八旬的他已經是嶺南畫派的老畫家。他以戰爭為題材創作的繪畫作品,我至今還珍藏在家裏。

也有一些戰友投身商界,追趕改革開放的大潮。對越自衛反擊戰過後,跟我一起在宣傳隊裏演奏樂器的羅章才,原本轉業到了廣東省惠州市文化局,後來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受到了處分,索性下海經商,去深圳貸款拿地。如今他是深圳的一名房地產商,業餘還玩玩攝影。

上世紀80年代初,有個18歲的新兵跟著我當通信員。不久,有人告發他作風不好,常把部隊的書偷到自己的宿舍裏,還帶著我前去查看。我一看,果然有幾本書在抽屜裏保存著,書上還認真做了筆記。我覺得他的求知欲可貴,需要保護,就說:「魯迅先生講了,偷書不算偷。」幫他擋了處分。後來,他寫出了《連隊指導員做戰士思想工作一百問》,寄給廣州軍區政治部的報刊。編輯一看,如獲至寶,覺得特別貼合戰士的思想實際,於是據此寫了一份內參。當時的總政治部主任余秋裏看到後,做了一個很長的批示。我的這個通信員因此被授予「模範思想工作骨幹」的榮譽稱號。如今,他是國防大學的一名教授。

至於我,後來的工作以寫機關文件為主,給三任總參謀長寫過講話稿。工作期間,我接觸了一些律師,對法律產生了興趣,於是自學通過了司法考試,又去中央黨校讀了3年的法學在職研究生。退休後,我當了一名律師。

剛開始從事法律工作時,我寫的文書還帶點文學色彩,同行都感到奇怪:「你的文書裏怎麼還有形容詞啊?!」現在,從事律師這行的時間久了,邏輯思維逐漸占了上風,年輕時那種豐富的感性思維已經沒有了,哈哈。

不過,在宣傳隊用過的手風琴,至今仍在我家裏掛著,有時我還會拿出來拉一拉。41集團軍後來又成立了軍樂隊。2004年,新隊員和我們這些老隊員在廣西柳州聚會。因為室內空間小,我們乾脆就找了塊空地,冒著小雨舉行了一場露天同台演出。老隊員們大多年邁,表演的主要是詩朗誦和唱歌。我和年輕的手風琴手合奏了曲子。拉著琴,看著這些年輕人,我仿佛回到了那些美好的往昔歲月。

2015年,習近平主席宣佈裁軍30萬,軍中的文體單位再次服從軍事改革的大局,接受裁撤。大家也看到了,這幾年,文工團「被撤編」的消息不時見諸報端,文工團的光環正在慢慢褪去。我並不為此感到惋惜。任何事物均有始終,今天的世界已大不同於以前,思想交流和資訊傳播的方式豐富多彩,文工團傳遞資訊、鼓舞士氣的方式也要相應變化,縮編減員在情理之中。

當然,過去我軍的文工團、宣傳隊,歷史功績是有目共睹的,他們的功勞值得銘記。老一輩演繹的《放下你的鞭子》《白毛女》,我們這一代表現的《紅色娘子軍》,後來年輕一代在抗洪搶險中創作的《為了誰》等等,激勵了我軍一代代將士的士氣,抒發了一代代軍人各具特色的愛國情懷。這些作品融入了新時代的民族性格之中。

我仍然鼓勵晚輩從事這份職業。從12歲起,我的小侄女就開始學習跳舞,現在是武警部隊政治工作部文工團舞蹈演員。別看她是個「80後」嬌美姑娘,她也和戰士們一樣,無數次上高原、登海島、赴邊關,正在把她的芳華融入祖國的國防事業。

如果你問我,電影《芳華》給我這個打過仗的文藝兵什麼感觸?我的答案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每一代人的青春都燦爛過,也痛苦過,否則怎麼叫青春呢?每一代人的命運都隨時代起伏過,顛簸過,否則怎麼叫命運呢?無論是哪一代人,都有值得留戀和回味無窮的芳華歲月。

(田亮、馮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