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領導層的格局配備,是革命和建設的長期歷史形成的。老同志們的信仰、經驗、才幹和威望,包括他們和毛澤東的關係,經過長期考驗。把他們擺在黨政軍的什麼位置,對全局的穩定會起到什麼影響,對工作的展開能發揮什麼作用,毛澤東都有所掂量,胸中大體有數。
一,九大前後
「文革」起來後,一大批老幹部因跟不上「形勢」靠邊站,或被視為「走資派」猛然間受到批判和批鬥。對這種情況,毛澤東是知曉的,甚至認為是難免和必要的,但絕無全部打倒的意思。開始的時候,他讓老幹部在衝擊面前守住底線,親自為中央局和省市委領導幹部出主意:「反黨反社會主義決不能承認,承認了還能工作嗎?」「萬萬不能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對劉少奇和鄧小平,他也不贊成把大字報貼到街上去,還說對劉少奇「不能一筆抹殺」,要「准許革命」。
到1967年初,出現了打倒一切、全面奪權的錯誤思潮,老幹部挨整的情況引起毛澤東的警覺,他開始思考如何評價、保護和使用老幹部的問題。
從目前的材料來看,毛澤東最早是在1967年2月6日指責中央「文革」小組犯了「一切老幹部都打倒」的錯誤。5月一次會見外賓時,毛澤東說得更明確:「對革命的及要革命的領導幹部就是要保,要理直氣壯地保,要從錯誤中把他們解放出來。」9月17日在江西又講:「幹部垮得這麼多,究竟是個好事還是壞事?現在要批評極左派思想——懷疑一切。」
為解脫老幹部,毛澤東當時經常說的理由有兩條:一是老幹部遇到新問題是正常的,經過群眾運動,改掉一些毛病有利於重新工作;二是把老幹部都打倒了誰來做事情,靠那些青年學生和造反派行嗎?他採用的解脫辦法,一是反對批鬥老幹部時污辱人格和搞逼供信;二是直接點了許多老幹部的名字,表示要「保」他們;三是明確政策,「不要一提‘走資派’,就認為都是壞人」。「不要老是檢討沒有個完」,「有所批評就夠了」。
到1969年初籌備召開九大時,毛澤東設想,「文革」就要結束,應該把各種人攏在一起,使九大成為他期望的「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這時,對老幹部鬥也鬥了,批也批了,接下來應該是用起來,到新的實踐中去改的問題了。於是,毛澤東有關老幹部的談話在九大前夕越發頻繁起來。1969年2月19日,他特意召集中央文革碰頭會成員和陳毅、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等開會,當面對在座的幾位老同志到工廠做調查研究的活動表示肯定。正是出於恢復正常秩序的考慮,毛澤東在這次談話中忽然問到:「還有一件事,今年的計畫,五年計劃還有兩年,你們在搞嗎?」在座的李富春回答:「現在正在搞。」畢竟,抓革命是為了促生產,「文革」運動可以交給江青、張春橋這些人去搞,但經濟、軍事、外交戰略這些大事、實事,是離不開老同志的。3月22日,他再次召集上述人開會,想法又進了一步,明確講:「你們幾位老同志為國家工作,不要只管一個部門,聶榮臻不能只管一個國防科委,葉劍英不能只搞一個軍事科學院,鑽進去就出不來。要管寬一些,軍事、政治、國內、國外,你們經驗多一些。小蘿蔔頭看不起你們,說你們老了,沒有用了,我不贊成。」這些想法,最終都要落實到九大人事安排當中。事實上,就在3月22日那次會上,毛澤東就提出了讓「老同志參加到九大各代表團中去」的要求,並說,主席團175人,除少數老同志沒有參加外,其他都參加了。毛澤東隨即還點了一批各地省級老幹部的名,放出風聲:「過一段時間,群眾的氣消了,就可以解放他們。」4月11日,在醞釀中央委員會選舉時,毛澤東說:我提議一些老同志要選進去,我在開幕式上的講話就有這個意思。他當時提到的老同志有朱德、陳雲、鄧子恢、張鼎丞、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李富春、李先念、陳毅。這些老同志後來都被選為中央委員,有的進入中央政治局,有的成為中央軍委副主席。沖在「文革」運動前面的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幾個人,也進了政治局,這些人主要在意識形態方面發揮作用,在經濟、國防、外交方面實際上插不上手。此外,鑒於當時發生珍寶島戰鬥,中蘇關係緊張,立足於打仗的準備,進入中央政治局的軍隊幹部過多,為後來的政局走向埋下隱患。稍後,毛澤東也注意到這種情況,說蘇聯罵我們是「軍事官僚專政」。
二,從十大到四屆人大
1971年林彪事件後,在毛澤東的主導下,解放了一大批老幹部。此後,調整和穩定中央領導層的結構,成為他一再考慮的要事。除繼續讓中央領導層的老幹部發揮作用外,他設想從工農中間提拔一些,從相對年輕一點的領導幹部中選一些。由此,從1973年8月的十大到1975年1月的四屆人大,在中央領導層逐步形成四撥人:以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為代表的老一代革命家,以李德生、華國鋒、紀登奎、吳德為代表的「中生代」領導幹部,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則為「文革」路線的代表,還有陳永貴、吳桂賢、倪志福這些工農代表。
這四撥人中,老一輩革命家最有經驗、資格和威望,可主持大事;中生代也有經驗,可操持實事;工農代表有象徵意義,可學習辦事;至於「四人幫」,與「文革」運動相生相伴,是維繫「文革」成果之必需。
這種安排,是「文革」運動的必然結果,也反映出毛澤東晚年用人上的基本思路:照顧了各個方面、各種傾向,有利於結構平衡,而且是老中青結合。但是,這個試圖把方方面面攏在一起以托長遠的結構,看起來合理,實則脆弱而充滿變數,勢必出現毛澤東擔心的團結問題。因為以老一代革命家為代表的黨內健康力量和「四人幫」之間的矛盾,根本上很難調和。
果然,到1974年,以老幹部為代表的黨內健康力量和「四人幫」的鬥爭公開化了,一會兒是鄧小平赴聯大的風波,一會兒是「風慶輪事件」。到這年底,圍繞四屆人大的人事安排,「四人幫」更是動作不斷,還派王洪文到長沙向毛澤東告狀,從而使毛澤東不得不對這兩撥人的優長作出比較,在使用上再次面臨選擇。
《毛澤東年譜(1949—1976)》詳細披露了這年12月23日至27日毛澤東和周恩來、王洪文在長沙的談話內容,主要涉及四屆人大籌備工作和人事安排。毛澤東和周恩來心裏都清楚,兩人都老病纏身,來日不多,這或許是他們生前最後一次人事安排了。毛澤東對周恩來說:「你的身體不行了,我也不行了,葉帥也不行了,康老也不行了,劉伯承也不行了,朱德也不行了,難啊。」「難」在哪里呢?難在人事安排的緊迫性和複雜性,需要慎重;難在這次安排涉及兩人身後的政治格局和走向,需要把領導層人員的特點分析清楚,還要表明態度,有些話就需要說得透底直率一些。於是,毛澤東在談話中第一次提出「四人幫」這個概念,對他們表示強烈不滿,分別讓江青和王洪文作檢討,不讓江青組閣,只讓她研究國際問題,讓張春橋管黨務(而組織工作另由紀登奎負責),姚文元管宣傳出版。在老同志方面,毛澤東堅持朱德擬任委員長,副委員長中董必武、宋慶齡排在前面;儘管周恩來已經病重,毛澤東毫不猶豫堅持:「總理還是我們的總理」,這個職務非周莫屬;他還講,「國務院的工作要能辦事的」,周恩來生病期間,「國務院的工作由小平去頂」;再次明確,鄧小平擔任黨的副主席、國務院第一副總理、軍委副主席兼總參謀長。
此番安排,看起來是不棄鳴響不已的「瓦釜」,心底裏卻更為期待和倚重音雄韻厚的黃鐘大呂。畢竟,黨和國家當時面臨的紛繁複雜的艱難局面,還是要靠「能辦事」且久經考驗的老幹部才撐得起來。
三,四屆人大之後
1974年下半年以後,毛澤東很關心三件事情。一是安定團結,二是把國民經濟搞上去,三是學習理論防修反修。這種工作佈局,也相應地反映在他對人事佈局的考慮之中。
對第一件事安定團結,毛澤東通過反復批評「四人幫」搞宗派來解決,並說1975年的「上半年解決不了,下半年解決;今年解決不了,明年解決;明年解決不了,後年解決」。
這個說法意味深長,可作不同理解,由此為後來的政局發展埋下了伏線。在實際工作中,毛澤東看出張春橋、姚文元只批經驗主義不批教條主義的缺陷,及時作了批評,同時支持鄧小平整飭地方上鬧派性的頭頭。
對第二件事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則主要讓老同志和「中生代」去做。張春橋雖然擔任副總理,排名靠前,但分工管文化教育,與姚文元的工作重疊,而鄧小平主持著國務院工作,李先念、紀登奎、華國鋒又是常務副總理。至於軍隊方面,則由葉劍英、鄧小平主持,張春橋雖然兼著總政治部主任,王洪文也參加會議,但他們事實上插不上手。王洪文在上海就對人說:討論軍隊幹部任免名單,「我和春橋同志都不熟悉這些人,對有些人的情況,根本不瞭解,講不出反對的理由,只好通過」。
至於第三件事學習理論防修反修,則讓張春橋、姚文元這些人去做,吵吵鬧鬧地搞理論、造輿論,確也是他們的強項。
這時候,非常有政治經驗的鄧小平則努力把上述三件事攏在一起,提出「三項指示為綱」,實際上是為了突出第一件和第二件事,同時也意在強調三件事是一個整體,抓理論宣傳不能同安定團結、經濟整頓對立起來。實際上,鄧小平對理論宣傳這件事也看得很重,抓得很緊。和毛澤東一樣,他深諳理論秀才的作用。
1975年大刀闊斧地主持整頓時,鄧小平確實也不是一般地重視理論秀才。1975年1月6日,四屆人大還未召開,他就約胡喬木談話,說正在考慮胡喬木、吳冷西、胡繩等理論秀才當國務院顧問的事,還要胡喬木「多找一些人,多帶一些徒弟,組織一個寫作班子」。6月份正式成立國務院政治研究室的時候,鄧小平又要求「以後再吸收一些人,特別是年輕一點的,培養作理論工作」。從實際效果來看,當時的國務院研究室成為牽制「四人幫」,宣傳和推動整頓工作的重要輿論陣地。
總的來說,晚年毛澤東對中央領導層的期望是多方面的。既要有搞馬列主義的理論水準,又要有治黨治國的經驗能力,最好還要有指揮打仗的本領。反復比較,他對抓得起、穩得住的老同志更為倚重。為此,關鍵時候他信任周恩來,兩人敞開心扉,一道敲定四屆人大的人事安排;他評價葉劍英是「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他說「李先念會管經濟,是木匠出身,腰裏別著斧子,不是劈就是砍」,意即對各種經濟專案該批的批,該砍的砍;他格外看重政治經歷、思想方法和處事風格與自己有許多相似之處的鄧小平,更是眾所周知。據《毛澤東年譜(1949—1976)》記載,鄧小平在「文革」初期被打倒後,毛澤東從1967年1月17日到1969年4月23日九大召開,對鄧小平有20次評價,內容均是正面的。林彪事件後為了重新起用鄧小平,毛澤東說鄧小平的好話就更多了,其中三條評價為人熟知,也最能體現晚年毛澤東的用人之道:人才難得、政治思想強、會打仗反修。
四,最後的安排
當然,毛澤東當時對人事佈局的考慮也有前提。這就是,可以糾正「文革」中的具體錯誤,但不能從根本上否定「文革」路線和這場運動。這是他晚年內心世界最大的矛盾,也是他的悲劇所在。1967年老幹部們針對中央「文革」小組的做法爆發「二月抗爭」,他支持了中央「文革」小組;在批判林彪集團時,是批其極「左」還是批其極右出現分歧時,他支持了江青等人,原因都在於這些事情都涉及「文革」路線是否能夠和應該推行下去這個根本問題。
1975年秋冬,毛澤東再次面臨選擇。當他覺得鄧小平主持的整頓,逐步觸及到是否維護「文革」路線這條底線時,想讓鄧小平主持作一個關於「文革」七分成績、三分錯誤的決議,結果被拒絕,這就有了鄧小平的第三「落」。
鄧小平下去了,誰來接呢?毛澤東仍然沒有把權力交給「四人幫」,而是交給了「中生代」中務實穩重的華國鋒,並由葉劍英、李先念和一批「中生代」幹部在實際工作中予以輔助。這個最後安排,毛澤東很用了一番心思,而且很堅決。他深知,在「四人幫」中,張春橋雖然才幹強一些,但得不到老幹部和大部分「中生代」的支持,而且他又和江青綁在一起,
江青有野心,積怨甚多,以後會鬧事。1976年2月,毛澤東先是任命華國鋒為代總理,「四人幫」在政治局會議上提出,代總理會見外國人不好登報,意即希望重新考慮一個正式總理。毛澤東說好辦,把「代」字去掉,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總理。兩個小時後,又讓人打電話說,在副主席前加「第一」。
華國鋒後來曾說:
主席提議我為黨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這次我沒有推辭,這次我沒有讓,再讓就給「四人幫」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四人幫」掌握這個權力。王洪文是黨中央副主席,張春橋是政治局常委,沒有第一副主席的身份,今後的鬥爭形勢更加複雜、險惡。有了第一副主席的身份,我就擺在王洪文、張春橋的前面,有利於今後的鬥爭。
大家都認為毛主席這樣安排有利於我們,先念就特別高興,大家就紛紛發言表示同意、擁護。「四人幫」雖然不高興,但是他們也不好反對。會後有人告訴我,張春橋就沒有表態。當時,我都沒有注意。
這個最後安排,表明毛澤東對黨的領導體制和國家的穩定大局,始終保持高度警覺和清醒認識,就是說,僅僅在維護「文革」路線上有優勢和長處,是難以保持穩定和擔負未來的。正因為黨政軍的大權、實權沒有旁落「四人幫」,這才有了毛澤東身後發生的根本性的重大變化。老一代革命家在關鍵時刻奏響黃鐘大呂,實現歷史轉折。
(陳晉/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