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初秋,32歲的優秀飛行員康庭梓照例執行了一次讓他感到很光榮的專機任務,卻沒有想到,這一次任務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命運。「九一三事件」發生後,那架256號三叉戟及機上9個人,一直被籠罩在歷史的聚光燈下,而被遺留下來的5名機組人員的命運,卻長期被遮蔽。
抵達山海關
16噸油是三叉戟從北京飛廣州或成都的量,到山海關這麼短的距離加這麼多油幹嗎?我後來無數次回憶起39年前那個改變命運的事件,曾反復咀嚼事件發生前的每一個細節,仍然找不出一場舉世震驚的事件要發生的任何預兆。
事發當天是周日,我們不需要像平時一樣排隊吃飯。我記得很清楚,晚飯吃的是蒸餃,我把蒸餃都盛好了,我們大隊值班室的人員就進去了:「康庭梓,你快回去,有緊急任務!」我把蒸餃一推,趕緊往宿舍跑。
路上,我遠遠地看到機械師李平和潘景寅在辦公樓前說話,然後李平拔腿往機場方向跑。看到我,李平說了聲:「中隊長,潘副政委說要把油料加到16噸!」我一愣,16噸油是三叉戟從北京飛廣州或成都的量,到山海關這麼短的距離加這麼多油幹嗎?
不過也沒來得及多想。我回去拿了個航行包,裏面有簡單的洗漱用品,然後把腳上的涼鞋換成皮鞋——因為要踩刹車,所以飛行員飛行時必須穿皮鞋;天氣有點涼,我又多拿了一件棉毛褲。
機組9個人到齊後,我們坐車到達停機坪。這時,一輛油車正在給飛機加油。一切準備完畢,我們就在機場待命。這架三叉戟被改裝後,分為三個艙:第一艙裏,左邊是張床,右邊是一個沙發,算是首長的包廂,外邊用一個隔扇隔開。中部是第二個艙,擺著茶几和沙發,也就是辦公的地方。再往後去就是普通的座位,隨行工作人員大多坐在這裏。
過了一會兒,一輛藍色伏爾加小轎車駛來,下來幾個人,我認出濃眉大眼的是林立果。同車來的還有一個戴眼鏡的人,白白淨淨,一副書生模樣,後來我知道他是林立果的英文翻譯程洪珍。
和林立果同車抵達的還有兩個不到20歲的女孩子,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身上的空軍軍裝顯得有些肥大。這次專機就是林立果、劉沛豐、程洪珍和那兩個女兵,一共5位乘客。
19點40分,256號三叉戟從西郊機場起飛。這是256號三叉戟第一次被正式投入使用:機長是潘景寅,第一副駕駛是陳聯炳,我是第二副駕駛。飛比較長的航線,或者領導當機長的時候,一般會配第二副駕駛,以便可以隨時提供幫助。但駕駛艙裏沒有第二副駕駛的位置,所以飛機起飛後,我就坐在包廂的沙發上。我無意間往後艙掃了一眼,正好看見林立果和劉沛豐隔著茶几在交談。林立果見了我之後不再說話。事後想起來,他的表情異常沉重。
35分鐘後,飛機降落在山海關機場。下飛機前,林立果禮節性地同機組成員握手,還一臉莊重地說了句:「明天首長要坐這架飛機,我代表首長感謝大家。」林立果當時雖然只有26歲,但身份已經是空軍作戰部副部長,他那時也經常以林彪代言人的身份出現在很多場合。所以他的這一番話在我們聽來,也沒有什麼不正常的。
最後一次飛行
林立果等人下飛機後,潘景寅走到李平跟前說:「待會兒把飛機加到17噸。」這是潘景寅第二次囑咐加油,我一聽,馬上就問:「為什麼加這麼多油,明天上哪兒去啊?」潘景寅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一會兒咱們上了飛機研究一下航線。」他這麼一說我也沒吭聲。
油車開過來後,才發現出了小麻煩。三叉戟飛機是用一個特殊的接頭,從機翼下邊通過油車的壓力,直接加油進去。但是山海關機場的這輛加油車導管和我們自己帶的壓力接頭不配套,無法正常加油。潘景寅聽彙報後說那就不要加了,等明天早上再說吧。其實如果強行加,也能加進去,就是和其他飛機一樣,站在機翼上,打開蓋兒,利用重力加油,但那樣速度比較慢。潘景寅沒堅持,我們也沒再加,粗略地講,飛機上此時剩了12噸半油,這也決定了256號後來的命運。
9月12日晚上,到達山海關機場後,一切都順利。我們在整理飛機的時候,那兩個年輕女兵突然又回到飛機上,各自拿了軍用挎包下去。晚上9點多,我們機組一起到食堂吃飯的時候,看到程洪珍和那兩個女兵也在食堂吃飯。程洪珍身邊放著一個特別精製的手提皮箱,兩位女兵左肩斜背著剛從飛機上拿下來的軍用挎包。因為互不認識,我們分坐在兩張桌子上開始就餐。那兩個女孩子顯得比較沉默。
睡覺的時候接近晚11點了。我就睡在靠近窗戶的床上,我的窗離機械師們的房間不到1米遠。睡得正香,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李海彬在門外急呼:「首長到了!快起床!」接著又聽到猛敲隔壁房門的聲音。我一下子就爬起來了,打開電燈,李成昌也起來了,我們都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服。當我穿第二隻皮鞋的時候,突然聽見很響的一聲「轟——」,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三叉戟發動機的轟鳴聲。
借著招待所外的燈光,我看到副駕駛陳聯炳和通訊員陳松鶴兩人已經跑在了我們前面。經過林立果的翻譯程洪珍房間時,隱約見他站在房門口,兩手捂著衣服口袋,呆呆地看著我們往停機坪方向跑。
當從右前方看到停機坪時,那架256飛機,在白熾燈照耀下更加耀眼。我們4個人還沒上,飛機怎麼就走了呢?我滿腦子都是不解,也顧不上想很多,只有加速往停機坪跑。
山海關機場在白熾燈照耀下,如白晝一樣。我看到256飛機正在快速移動,準備進入跑道,發動機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大。這時,海軍地面人員也迅速趕來,我們站在一起,不約而同望著飛機,呆在那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混亂中,一隊人馬突然從黑暗中出現,一輛卡車滿載著荷槍實彈的陸軍士兵在停機坪中央停住,有人已經端著步槍從車上跳下,有人喊「開槍」,又有人喊「不准開槍」!我確定聽到了槍聲。
在那輛卡車到達的同時,一輛吉普車也出現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一位40多歲的陸軍軍官急速跳下車,他看我上身穿飛行員工作服,知道我是機組人員,左手拉住我的右臂,右手拿著手槍點著正在滑行的飛機,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非常著急地說:「你,你……快把飛機攔住!」
我也很著急,就一個勁兒問他:「誰在飛機上?」他答非所問,只是不停地說:「這架飛機不能起飛!你把它攔住!」我看到停在那裏的吉普車,急中生智:「你拉我幹嗎?你把汽車開到跑道上堵住它,就不敢起飛了!」他趕緊上了吉普車,可是這時飛機已經滑入跑道的一頭,開始增速滑跑,幾十秒鐘後,便沖天而起,消失在機場西南方的夜空……
轟鳴聲遠去,機場突然陷入一片沉寂,站在我身邊的領航副主任李成昌,沒有忘記他的職業習慣,很習慣抬腕看表:1971年9月13日零時32分。
信號消失
稍緩過來後,我最急於弄清楚的,是飛機上都是誰。顧不得叫上另外3名的機組人員,我「蹭」一下轉身,想找調度室主任李海彬問個究竟。調度室的門開著。我老遠就沖裏面喊:「誰在飛機上?」李海彬回答:「潘景寅和3名機械師。」沒等老李把話說完,我和小魏扭頭朝機場調度室走去。到了那兒一看,8341部隊林彪警衛連的人已經將調度室團團圍住,個個荷槍實彈。拿槍的士兵見我們是機組人員也沒有阻攔。
山海關機場調度室的塔樓裏氣氛異常緊張。我看見調度員正在用話筒喊「聽到請回答」、「快回來」這些話,可是對方一片沉寂。我明白,機上肯定把與地面的通話系統關閉了。8341的那些人拿著電話呼叫,喊接「北京9局」,電話接通後,我聽他們說:「向中央報告,『老虎』和葉群把首長搞走了!」聲音很大,滿屋子人都聽得特清楚,我們都知道,「老虎」是林立果小名,林立果和葉群把林彪給綁架了?!
過了一會兒,標圖員的手停下來,他站起來摘掉耳機,很鎮靜也很職業地說:「雷達員報告,256飛機的信號從雷達螢幕上消失了。」此時,離起飛14分鐘。
我們從塔樓又回到招待所調度室主任李海彬的房間裏。突然,門外沖進一位陸軍軍官,只見他在房間的中央呈半蹲姿勢,手拿著幾支「五九式」小手槍,很熟練地從槍膛裏退出子彈。這些手槍是從林立果翻譯程洪珍和那兩個女孩子身上搜出來的,他們3人已經被看管起來。
原來,程洪珍隨身攜帶的那個小皮箱裏裝著4支五九式手槍,程洪珍可能有點害怕。年齡小的那個女孩子後來親口告訴我:程洪珍把她倆叫到房間,給每人一支手槍,說:「不管遇到什麼事,咱們聽林副部長(注:指林立果)的指揮。」那兩個女孩子身上沒地方擱槍,就又返回飛機找到了軍挎,每人在軍挎裏背一把手槍。
一片混亂後,山海關機場漸漸恢復了寧靜,8341的人也從機場撒離。可是我們誰也平靜不下來,我們5個人不約而同來到機械師們的房間,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有兩床被子胡亂疊在一起,另一床鋪在那兒,伸手一摸餘溫尚在。我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就坐在那兒看表——我們都清楚,飛機裏就剩下12噸半油,你能飛哪兒去?頂多能飛兩個小時,到時候你不落地也得落地。
很多資訊從各方面彙集過來,我們也慢慢知道了很多細節。那天晚上,潘景寅並沒有回他自己的房間睡覺,而是待在李海彬的調度室裏,程洪珍也沒有睡,他們3個在一起聊天。
9月13日凌晨零點05分左右,潘景寅接到了一個電話,他隨後就通知李海彬給油車加油。在李海彬打電話要加油車的時候,潘景寅走出調度室,先經過程洪珍的門口,再經過我們的房間,直接走到3個機械師的房間,把他們叫起來去機場——我的房間與機械師們住的房間只有一牆之隔,我是個睡覺很輕的人,房間開著燈就不能入睡,可是,3位機械師起床時,我竟沒有聽到任何一點聲音。
3位機械師到機場時,油車還沒有來,他們開始做飛行前的準備。一會兒,油車來了,一個機械師爬到機翼上準備加油時,突然,一輛黑色紅旗牌轎車從停機坪外的黑暗中急駛而來,在飛機的左後方停了下來。此時是零點22分。
這是林彪的專車,潘景寅隨即直奔停機坪。從調度室到停機坪只有50米,潘景寅到了停機坪,直接登上飛機。在接到電話、把機械師叫醒到登機,中間有十幾分鐘的空餘時間,但潘景寅一直沒有把我們其餘5位機組人員叫起來。在我看來,他是有意識地把我們甩掉的。
保衛林彪
現在有很多關於「九一三事件」的評論文章,其中一個觀點是,林立果的最大失誤是把有用的人——指副駕駛、領航員和通訊員——甩下來,而把沒用的機械師帶走了。其實這是一個誤解。機械師是飛機的關鍵人物,飛機艙門的鑰匙都在機械師手裏,加油也靠機械師。這些飛機起飛前的種種動作沒有機械師是完不成的。
我後來聽海軍的地面人員說,林彪的紅旗車停了以後,第一個下來的是葉群,她說:「有人要害林副主席,現在有情況,快讓油車離開,我們要走!」並高呼誓死捍衛林副統帥!第二個下車的是林彪。三叉戟是一個軟軟的梯子,兩邊用很粗的鐵棍固定。一車人陸續下來後,又上拉下推地上了飛機。
機械師邰起良看見林彪已經到來,而機組其他5位成員還沒到,他可能有點納悶,到飛機下面抓起臨時內線電話,找到調度室主任李海彬:「首長都到了,機組人員怎麼還沒來齊?!」李海彬也大驚,才趕緊去敲我們的門。
當時參與攔截飛機的,還有山海關機場場站的參謀長。他告訴我們:9月12日深夜,他接到不准256飛機起飛的命令,然後他直奔機場,到了飛機下面,沒看到潘景寅,卻看到正在打電話的邰起良。當他把不准256飛機起飛的命令告訴機械師邰起良時,邰起良緊皺眉頭,愣愣地呆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林立果大步跨到電話機旁,催促邰起良快上飛機。邰起良一邊走一邊往回望,大概是期望我們能馬上出現。可是最終也沒能等到我們,他成為倒數第二個登機的人。
最後一個登機者是林立果。
已經登上飛機的葉群,還把頭伸出駕駛艙的窗外,高喊:”油車趕緊讓開!我們要起飛!」被她這麼一喊,油車司機開始猶豫著往後面倒,可是還沒等他完全把車倒走,飛機就急著開始滑行,結果右機翼尖上的紅色航行燈掛在了油車頂部,燈罩的碎片撒落在停機坪上。
失去自由
那天晚上在山海關,雖然只睡了1個小時,但是經過一番驚心動魄,我們剩下的5個人誰也無心再睡。大家坐在一起反復回顧白天的細節,尋找種種不正常處,天色逐漸明亮起來,但我們仍一頭亂麻。
不過我們都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我們推舉副駕駛員陳聯炳作為機組的負責人,儘快與上級取得聯繫。最後大家想起找空軍航行局局長,他是直接管飛行的。陳聯炳電話打到他那兒,把前後情況大致彙報了一番,對方的第一反應是完全不相信:「哪有飛機走了把你們留下來的事?不可能!」又費了一番口舌,他才確信我們說的都是真的,他也傻眼了。
中午飯的時間,我們還在商量彙報的事,這時場站的同志通知我們:中午飯不要到空勤食堂就餐了,由海軍的同志直接把午飯送到招待所來。我們聽到後一下子都愣住了,往外一看,外面都站上了崗。我明白,我們失去自由了。
9月14曰下午,我們機組5位成員,加上程洪珍和那兩個女孩子,每人一輛吉普車,車上有兩個海軍「陪同”,被送上開往北京的火車。到北京站時,同樣還是每人一輛吉普車,直接從月臺駛出,沿著寬敞明亮的長安大道疾馳而去。
我們被送到海軍司令部後院的一個家屬招待所,一人一間,被看管起來。其實看管我們的海軍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我記得有一天一個人還把我叫到破倉庫裏問:「山海關那邊究竟出什麼事了?」9月19日,一輛大轎車又把我們全拉到位於西山的北京軍區政治部招待所。其實這時由紀登奎負責、公安部部長李震主抓的「中央專案組」已經成立了。
單獨關了一兩天後,有一天半夜,我們幾個人被叫到一間屋子,進去一看,找我們的是紀登奎。他對我們挺客氣的,像聊天一樣詢問我們事件的詳細經過,聽罷說了句:「林彪急著搶班奪權,等不及就跑了,摔死在溫都爾汗!」這時我才知道那架飛機上的人的命運,以及整個事件的定性,頓時百感交集,又震驚,又有逃過一劫的僥倖和後怕。
轉眼到了11月,天氣已是很涼了,我們身上還穿著離家時那身單布工作服。我們向專案組提出到我們每個人家裏給我們拿過冬衣服,專案組沒有拒絕這個要求。
其實我們也想通過這個舉動,向家裏人傳遞我們還活在世上的資訊。事後證明,這的確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拿到棉衣後,第一件事是急不可待地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想看看妻子有沒有留什麼隻言片語,結果什麼也沒發現——我後來想,等衣服送到我這裏,不知早被人翻了幾遍了。但隨後我就震驚地發現,我們衣服的領章都被撕了下去,這意味著,我們這幾個人早已不是”同志”,而是「叛徒」了!
在中央專案組裏待了幾個月,他們認為我們沒什麼問題。眼看春節就要到了,專案組說讓我們回家過春節,於是我們又被”還」給空軍。回到西郊機場,其實又開始新一輪審查。我們每個人被單獨關在一間屋裏寫交代材料,這時我開始有意識地為將來留存一些資料,所以每次寫完交代材料後,我就用鉛筆在另一張紙上悄悄寫下整個事件的過程。
在空軍被審查了22個月後,1973年6月我成為機組裏繼服務員小魏之後、第二個被放出來的人。之前我出事的消息早已傳到老家,那邊傳得更邪乎,有人跟我的老母親說:「你兒子和林立果是結拜兄弟。」我弟弟不信:「文件上沒有說這事啊!」對方說:「中央文件沒有,但河南檔上有。」母親身體本來就不好,我的事情更加重了她的病情,沒等到我出來她就去世了。審查結束時,給我的定性是「在黨的第十次路線鬥爭中犯了方向錯誤」
(康庭梓/文)